第三章 漂木
古錦的夏天是短暫的,短得來不及體會它曾經來過。古錦的夏天也是熱烈的,平日裏潺潺如溪的河水,彷彿一夜之間漲了起來,渾濁得發黑的河水將河床灌得滿滿當當,甚至衝上公路,洗垮路基,便立馬有了洶湧澎湃的氣勢。
公路經常斷道,使121林場變成了死角,除了古錦河裏的魚和漂木,誰也沒有辦法出山。但這不影響121林場的大生產,這正是森工火熱的季節。
父親說:四川森工和東北森工是有差別的,主要在地形上。東北林區平原居多,砍伐和集材都非常方便,引進了蘇聯老大哥的大功率拖拉機,集材時,只需要把伐倒的樹木用鋼絲繩套住木材的大頭,串起來后,把一根根木頭用卷揚機和滑輪組吊到拖拉機上,當拖拉機發動后,拖着一大捆木頭,轟隆隆地下山,司機那是何等的威風,在冬天還是集材的好季節。而四川林區,多是崇山峻岭,氣候多變,集材只能充分利用當地地形,採用將小水溝整修為滑道將木頭送下山的方式,平緩的地方成為楞場堆積。也可以修建索道,將木頭吊在索道上滑下山。四川林區水資源豐富,漂木也就成了最好的運輸方式。
121林場的夏天的主角是漂木。
從各個山頭伐下的木頭各顯神通紛紛出山,工段下來放木頭的工人,那將些從深山老林伐下的百年松樹、杉樹,有的順着木製滑道、河邊的溜槽飛快地沖入古錦河裏,有的用鋼繩纜吊吊裝放進河裏,無一例外會激起不小的浪花併發出巨大的聲響,變成漂木,漂木便覆蓋了整個河面,隨着河水起伏蕩漾,河邊人山人海,放木頭的,趕漂的,撈水柴的,那喧鬧聲可以覆蓋整個古錦河峽谷。
我趴在家裏的窗前便可以看見這一切。
水運處趕漂的工人,穿着灰白色的救生衣,有的撬有的拖,一邊喊着趕漂的號子:呦嗬嗬,呦嗬,嘿呦。一人領頭眾人和,用鴨腳子有節奏地移動,一根根巨大的原木像長了腳一般,跟着趕漂人的腳步亦步亦趨,乖乖地進入了河道里,然後,大家相視一笑,長長地吐出一口大氣。
林場撈水柴的家屬,一看到河裏靠邊帶着樹皮的漂木,便衝上去,剝樹皮、劈小塊,有的還用長竹竿上面綁着鐵絲做成耙子將浮在河面的水柴抓到岸邊,不一會兒便在河灘上堆成了許多柴堆,每家一堆,像是一座座碉堡,孩子們便圍着這些柴堆藏貓貓、打仗。
我家每年都要在古錦河裏撈樹皮,或者在岸邊擱淺的漂木上剝很多樹皮,一家人剝的剝背的背,忙得不亦樂乎。最佩服的就是父親能把大小不一易脆的樹皮碼得很整齊,只要樹皮垛子能齊着窗戶,一年的柴火問題基本上就解決了。樹皮基本上是作為引火柴的,柴火的主力還是杉木和青岡。鐵爐子光燒樹皮最傷煙囪,煙油多,煙垢板結在煙囪內壁,基本上一個月就能將煙囪堵塞一次,不及時清理,很容易導致火爐燃燒不充分,煙氣倒流,中毒的事件屢屢發生。煙垢很不容易清理。一般是父親將煙囪一截一截地取下,這需要把煙囪取下來,抱到屋外空地,用一根頂端綁着細鐵絲做成煙囪刷的長竹竿來掏煙垢。陽光下,那就像是遊戲一般,孩子們很樂意幫大人來做這項工作,使勁地抽動、轉動刷子,然後,將煙囪立起來,刷地一下倒出來黑黑的煙垢,堆成了小丘,那是滿滿的成就感。不知道是不是太使勁的原因,煙囪很容易破損,不到一年就到處都是洞洞眼眼,必須更換一次。
我和幾個小夥伴到河邊玩,最愛的就是坐在弔橋上看木頭順河而漂,不知道這些木頭會漂到哪裏去?如果坐在河裏漂動的木頭上,它會不會把我帶到我想去的地方……那麼,手裏拿一根青岡削成的木劍,騎上漂木,我一定就是戰無不勝的武士。
我發現,橋在往前面跑!
我發現,水在往前面跑!
小夥伴們爭先恐後地訴說自己的感受,久而久之,已經分不清是橋在向前進還是水在向後流?那是一種讓人眩暈的感覺,像坐船、坐飛機,這些都是高原林區可望不可即的東西,在這上面就可以真切地體會了。這就是我們山裡娃的飛機和輪船,可以向前行駛,轉個身,就可以向後開。
更刺激一點的就是在弔橋上晃悠,那是我們最喜歡的遊戲。大家步調一致一起使勁,弔橋便晃悠起來,腳下是滿滿漂木的古錦河,頭上是高原湛藍的天。小心翼翼過橋的人都要罵上幾句,卻讓小孩們更起勁了,嘴裏還學着水運處的工人們喊號子:呦嗬嗬,呦嗬,嘿呦。
不要到河邊去!
母親氣喘吁吁地趕到橋上,手裏拿着一根山麻柳條子,使勁地抽在我的胳膊上,一聲清脆的響聲之後,我跳動着雙腳發出瘮人的慘叫,一條印記赫然在目,由白變紅逐漸腫成一條“蚯蚓”。
人家都來得,我為什麼來不得?我被母親提着耳朵下了橋,還是一直的嘴硬。
啪!又是一記條子,回答了我的問題,響亮而且準確。
母親教訓我的場景吸引了很多人圍觀,我的出生和我的很多頑逆事迹,在121林場都是有口皆碑的,還沒有讀書的我就已經成為121林場教育孩子的反面教材,當然,我的姐姐是正面教材,姐姐是林場小學的紅小兵大隊長,成績在班上數一數二的。
你要是有你姐姐的么腳趾頭聽話,也不至於一天挨三頓打了。母親故意提高聲調,引得觀眾一陣笑聲。
眾多笑聲里,有一個熟悉的聲音,我循聲看去,是我的父親,一身雪白的警服,站在人群里,格外的醒目。他帶着幹警們在河邊執勤,帶着紅袖套揮舞着旗幟維持秩序,同時也是觀眾,我和母親的爭吵好像與他無關。父親的表現讓我非常傷心,本來,我以為他會過來護住我,至少能主持一下公道,讓我跟其他孩子一樣一起玩耍,沒想到,他也是來看熱鬧的,而且笑得格外的燦爛。
我被母親押着回家,路上,我懇求母親讓我多呆會看看熱鬧。母親同意了,只要兒子在自己眼前,便放心多了,讓我坐在岸邊等她順便去撈點水柴。
這時,我聞到一股奇怪的氣味,那是在我記憶里沒有過的氣味,我小心地將其從河水的水腥味和漂木散發的松香味拆開。對了,那是一個女人的味道,血腥而腐臭,從河裏出來的,嚴嚴實實地包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