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人非
許錦要在門外守着,桂音隨着女子走入院中,種了一株柳、一竿竹、一叢花,牆邊有一個醬黃描龍大缸注滿清水,幾隻雞溜達着找草籽吃,地面洒掃得很是整潔乾淨。
桂音不小心腳底踩到一泡灰白髮稀的雞屎,女子歉然地要找布來給她擦,桂音只是擺了擺手,“不怕,我也是苦人家出身。”
左面是廚房,右邊應是凈房,聽得嘩啦啦的流水聲。
待進了正屋,共兩間,一間是客坐,通着另間,盪下竹帘子隔着,除桌椅等簡單擺設,再沒其它。
女子執壺給她斟茶,“我家爺才回來,正沐洗呢,你稍坐會兒。”
“不趕時間。”桂音吃了一口,很苦澀,遂淡笑着問:“不知該如何稱呼你?”
那女子拿來一柄蒲扇給她,也笑道:“我是他媳婦,你直接喚我潘玉就好。”又看向桂音的肚子,“這幾個月了?”
“快滿六個月,你的大概有……四個月吧?”
潘玉嗯了一聲,笑眼彎彎,“正好四個月。”
又說了會兒話,就聽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玉兒,我的白褂子在哪兒?”
腳步窸窸窣窣響動,喬玉林赤着胸膛跨進檻來。
潘玉有孕后,便聞不得汗味,是以他每趟回來都會先去沖個涼,沖涼出來總會整齊疊放着乾淨衣裳,雷打不動,今兒卻出了意外。
他套上褲子往堂間走,院裏竹枝上停着一隻大尾巴喜鵲,叫了幾聲朝牆外去了。
不管怎樣總是個吉兆,他愉快地想,堂間門大開着,帘子也高高捲起,陽光灑落青灰的屋檐又折射進他的眼眸里,眯起再睜開,腦里像有一條線拴着幾隻鈴鐺,同時響了起來,音波又混亂又清脆,讓他看什麼都好似浮遊幻影。
但他心底格外明白,這並不是幻影,不是午夜夢回驚起,那個漸漸遠去的背影,終究又走返了回來,卻已時過境遷,物是人非。
喬玉林跨進檻的腳不知怎地又縮了回去,看桂音扶着舊藤椅子的扶手站起來。
她梳着婦人髻插根鑲玉的簪子,不像潘玉把前劉海兒都撩上去,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而是像未婚女子那般,仍舊密密搭在額前,映襯着一雙杏眼烏黑髮亮,聽她笑着喊他:“師兄。”卻有些發抖,旁人聽不出,可他就是聽得出來。
喬玉林感覺心像被只大手用力攥住,有些喘不過氣,人也恍恍惚惚的,彷彿回到不知多久以前,那個紅衣女孩兒揪着辮梢,羞怯怯看他一眼叫一聲:“師兄!”
白駒過隙,女孩兒嫁做商人婦,嗓音也不若從前嬌憨,更多了幾許柔媚。
他的目光落在她高高挺起的腹部,喉結不自覺地微滾。
潘玉笑着朝他過來,“哎呀怪我,怎忘記幫你拿換洗衣裳。”挽起他的胳臂往另間走,“當著師妹的面光膀子,羞哩……”
還有的話掩進了竹帘子后,支離破碎,竹帘子的邊角打在牆上,噼啪噼啪響着餘音。
桂音復又撐着扶手坐下來,慢慢打扇,褪了朱漆的四方門外花紅柳綠,艷陽高照,母雞帶着雞崽沿着檻沿啄食,估計素日被攆慣了,只是路過並不敢進來。
她似在回憶什麼,看到他倆從里房一前一後走出,才發覺自己什麼都沒想,哪怕是一抹浮光掠影。
喬玉林穿了件青布馬褂,荼白褲子,趿了雙很新的布鞋,在潘玉先前的椅間坐了。
潘玉出去稍頃又回來,拎來一個黑皮大水壺。
喬玉林連忙起身去接,“這種力氣活我來就好,你歇會兒。”
“這算啥呀,沒那麼嬌氣。”潘玉把碎發掛到耳後,看向桂音笑說:“這是新泡的茶,太燙一直涼到這時,你嘗嘗看,我還加了菊花。”
桂音想說不用,喬玉林已拿起她喝茶的碗兒,把裏面殘水潑到院裏,沖了新茶,她吃了一口,加了蜂蜜,菊花的清苦也變成了甜。
潘玉進房拿了針線笸籮出來,繼續做鞋,是給喬玉林做的,他挑着貨擔走街串巷,最費的就是鞋,店裏的又貴又容易散線,不如自己扎得結實耐穿。
兩人相逢的場景各自都想過很多遍,卻又不敢深想,怕那天翻覆地的情緒把彼此都淹沒,初見時才剛起波瀾,便被潘玉出言打斷,現她坐在門檻前的椅上,似乎在防着他倆舊情重燃。
桂音便猜想,是不是喬玉林把曾經的過往給潘玉坦白過,其實也能理解,他們畢竟是夫妻,有什麼好隱瞞呢?就像她和許二爺,也是知根知底的。
縱是有千言萬語要敘,此時也沒了來處,卻也不知從哪裏說起,幾乎每一個開頭,都沾着一道酸楚的過往。
從前兩個那般親密的人,被流光這把刀切割得支離破碎,都疏離拘謹起來。
喬玉林端起碗吃茶,不由蹙眉,雖是菊花茶,卻太甜,桂音不愛喝。他便要起身,“我去重給你泡壺茶。”
桂音心有靈犀,連忙搖頭阻道:“不忙,這味道也很好。”端起碗再喝一口,神色如常以證不假。
喬玉林不再堅持,看她用絹帕擦拭鬢邊滴下的汗珠,拿過一把蒲扇想替她扇風,卻看見門檻前做鞋的潘玉,把針在發間擦了擦。
他給自己扇了兩下又停住,風是熱的,反而因用了力氣,背脊洇出汗漬來。
突然想起什麼,他道:“我去開瓜給你吃,解暑氣。”
桂音淺淺地笑,“不用忙,我們……”她頓了頓:“說說話吧!”
喬玉林嗯了一聲,彼此又沉默下來。
堂內很安靜,能聽到院裏風穿過葉的聲音。
桂音嚅嚅嘴唇,先開口問:“我一直以為你在京城,何時來這裏的?”
喬玉林回道:“有大半年的辰光。”
桂音心一緊,這樣推算,她年前從京城回來不久,他便也到了此地。
他不是跟那端王府的福錦格格要結姻緣,去英國的劇院唱戲么?他為何會來這裏,是為了尋她么?若真想尋她並不難,為何卻沒來見她?他和潘玉又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