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錯過
桂音覺得腦里亂糟糟無頭緒,想一鼓氣問個明白,話到嘴邊又縮回去,到底還是膽怯,怕真相來得太遲,讓彼此都承受不住。
她的手不由去撫鼓起的挺肚,裏頭的小傢伙懶懶的,不到飯點他不想動。
“師兄再不唱戲了?你唱念作打……大武生扮得是那樣好。”桂音道:“在京時聽聞你還要出洋去唱戲。”
喬玉林笑了笑,“你還不曉得我么,唱戲不過是為贖身,早就厭倦了的。”
“你……”桂音還要說,喬玉林擺手打斷她,朝潘玉看去,語氣溫和:“今兒留師妹在此吃飯,她喜歡吃螺螄肉炒青豆,你先準備着,稍後我來幫你。”
潘玉沒說什麼,桂音忙推辭:“不用麻煩,我坐坐就走。”
喬玉林平靜道:“吃完這頓不知何時能再見,就留下吧。”
桂音眼角一下子濕了。
“難得來怎急着走?”潘玉放下針線笸籮起身,笑着說道:“螺螄我早就放清水裏養着,再去地里摘把豆來,雖是粗茶淡飯,卻勝在新鮮。”
喬玉林噙起嘴角,“你再去割些肉,買條魚回來。”
潘玉睨他一眼,“還要你交待么,當我真有這般小氣?家裏難得有客來,我高興都來不及呢。”
她又朝桂音道:“你今兒一定要留下,我手藝可不賴,但凡嘗過沒誰不贊的。”
說話間便只餘一道朝外走的背影,腰身豐腴,走在艷陽里,很快連影子也看不見了。
桂音收回視線,“嫂子性格活潑又熱情,是個好女子,師兄與她怎麼相識的?”
喬玉林道:“從京城出來半道遇見,她正逃荒又遭人騙,我便救了她,後來……索性做了夫妻。”
那……你歡喜她么?你們幸福么?桂音都沒來得及問,便聽他說:“桂音,他待你怎樣?你過得好么?”
桂音笑着點頭卻落下淚來,“他待我很好,過得也很好!”
真的很好么,曾也那般痛苦掙扎過,曾也誤陷泥淖過,曾活得夠夠的都不想活了,是許廷彥,那樣尊貴儒雅的富家老爺,把她的痛苦掙扎點點抹去,把她從泥淖中奮力拉出,把她虛度厭世的情緒撫平,他放下身段,做足姿態,把她寵得不像樣。
“真的很好!”她發自內心,“師兄你呢?幸福么?”
喬玉林信她的話,移過目光跨出門外,看着竹枝上的大尾巴喜鵲,它又飛回來了,“至少我過着自己想要的日子。”
桂音抿緊唇不語,半晌才艱難道:“師兄和福錦格格究竟怎麼回事兒?我想我可能錯過了什麼!”
喬玉林微微一笑,“你看窗外日光彈指過,不覺流年又一朝,都是過往再難回頭的事,何必去提自尋煩惱呢,只要……”他喊了一聲桂音:“餘生有他相伴,你一定要幸福啊。”
他總是這樣,把暗冷留給自己,讓陽光暖灑在她身上。
命運殘酷又令人嗟嘆,把他們輕易就玩弄股掌間,一句話、一個轉身,從此紅塵間各走天涯,再無交集。
“原是要陪着師兄一起過日子,享那歲月靜好。”桂音淚流滿面,嗓音顫抖:“我失言了。”不能陪他一起了。
“沒關係的。”喬玉林勸慰她:“有潘玉陪着我呢,你也說她是個好女子。”
桂音從袖籠里掏出玉鐲子遞給他,“和喬四爭鬥時磕壞了,去重新鑲好的。”
她後來接管金銀玉器鋪子后,又把這鐲子拿了重新修補,去掉銀縷的桂花,添了玉進去,做工的師傅手藝精湛,縱是細看也看不出拼接的痕迹。
喬玉林沉默接過,心底忽然很痛,從在院中看到桂音到現在,他一直表現得大度泰然,一如半年前聽聞桂音在許宅過得很好時,他放棄去找她的念頭,和潘玉成了婚,彷彿感情與他總是收放自如。
收下這鐲子,他和桂音是真的再無羈絆了。
喬玉林聽到院裏樹上有成千上萬隻夏蟬,在聲嘶力竭地叫喊,吵得腦袋裏亂鬨哄,他的喉嚨哽住了說不出話。
他猛地站起身,“我切瓜給你吃吧。”匆匆走到院裏,彎腰撈起盆里用涼水浸着的瓜,汗流進眼裏,他抬起衣袖抹過。
瓜圓實飽滿,一刀下去才碰墨綠的皮,就嘣地炸裂開來,紅紅的瓤,黑黑的子,蒼蠅聞到蜜味兒,嗡嗡地趕來。
喬玉林把切好的瓜擺進盤裏端回房,看桂音還在哭,眼睛紅腫得像兔子,放下瓜盤,掏出白帕子欲要擦拭她的眼淚,忽聽砰地一聲巨響。
他倆皆被唬住,齊望去,闔緊的院門被踢開,許廷彥邁過檻,蹙眉穩步走了進來。
許錦慌裏慌張隨在其後,嘴裏喊着:“老爺慢點喛。”
“閉嘴。”許廷彥冷冷道。
他前往東三省處理畢店鋪的事後,就日夜兼程地往回趕,桂音身子漸笨重,沒他在身邊陪着不行。
總算到了街口,掀起簾往外看,瞧他發現了什麼?許府里轎子什麼樣他還是清楚的,還有許錦,一步一趨跟隨着,轎里不是桂音還會有誰。
他沉吟片刻,並未上前阻攔打擾,而是讓趕車的遠遠跟在後面,穿過街,走過巷,行行停停,街兩邊越來越荒涼,顯了一畦畦地,大糞被陽光蒸熟散出臭味來,他看見桂音下了轎,走了數步至一農戶門前,叩門進去,許錦則坐在台階前,吹着過巷風。
桂音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愈走愈近,衣袂被風吹得飄揚,面容模糊在屋檐下的陰影里,分辨不出喜怒,卻一定是傲驕的,
他站在門檻前,像要進來卻未進,氣勢愈發凜冽,似乎隨時就會頭也不回地走掉。
你不肯再前一步,我便朝你去好了。
桂音起身,腳步越來越快,笑靨生花,眼睛閃閃發亮。
“二老爺回來啦!”她嗓音掩不去長盼已久的高興。
許廷彥噙起嘴角,眸光放軟,緩緩張開手臂,站在那裏等她。
直到她的暖熱豐腴入了他的懷,縱是之前有再多不確定,此時也煙消雲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