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雞湯
桂音正在吃雞腿,聽得這話把骨頭往桌底一扔,那獅子狗掙扎着從馮氏手底站起,叼起雞骨頭一溜煙跑了。
桂音輕笑,“狗就是狗,給個骨頭就忘了主子,可不好與人相提並論。”
馮氏也笑起來,“二姨奶奶發現沒有,我說什麼你總要懟一番,也就我肚量大,若是三奶奶她們,怕是早就惱得不行。”
桂音接過趙媽手裏的雞湯,抿了一口才道:“大奶奶多心了,不過是話趕話正好說到此處,更況大奶奶書香門第出身,論起理兒我哪裏比得過。”
“書香門第。”馮氏嗤笑一聲,拿梳子從額頭仔細梳到尾,總有幾根斷髮纏在梳齒間。
她邊拔邊道:“最近頭髮掉得厲害,以前嫌太多,綁根辮子有碗口粗,拖在背後扯着頭往後仰,累得慌,那會兒二爺總笑話我,從遠看肩膀上像爬着一條大蛇,走起路來搖搖擺擺,我就生氣,隔天從當中分了,扎兩根辮子,他就說爬着兩條大蛇。”
“你說他壞不壞,盡欺負我,幸得大爺性子好,幫我訓斥他。消停不久,他又故態重萌,後來有京城的女學生回來,時興散了辮子捲起梢尾披着,我一氣就絞了發,看着鏡子又後悔,哭了好幾日。”
桂音聽許廷彥提過,馮氏的父親曾是個舉人,他和大哥在其辦的私塾讀過幾年書。她笑而不言,像在聽說書一樣。
謝芳端着一盞茶進來,走到馮氏面前遞上。
“正說得口渴。”馮氏接過茶吃,苦得微蹙起兩撇眉。
桂音招呼謝芳身邊坐下,挪給她一碗雞湯,“多吃點補身子。”
馮氏插話進來:“謝芳你若吃了雞湯,那葯湯算是白喝了。”
這話對謝芳來說莫過又是一記重捶,想起自己對她言聽計從的過往,臉頰忽而紅通通的,似憑空給人狠狠打了兩巴掌,一顆心如被一盆沸水澆淋過般的痛苦。
她很快吃下一碗,又用勺子舀了一碗,朝桂音勉力地笑,“這雞湯味兒真鮮。”
桂音鼻子莫名有些發酸,“燉了一砂鍋呢,有的是你吃。”
馮氏搭下臉來,訕訕起身要走,到門邊又回首,“謝芳你吃完快些回房,大爺需你伺候呢。”
謝芳搖頭回話:“我才來癸水,伺候大爺不便,還是麻煩大奶奶了。”
桂音接着話說:“二老爺沒回來,我晚間睡不着覺,這幾日就讓謝芳陪我吧。”
謝芳頜首答應下來,馮氏的視線掃過她倆,冷冷笑着甩簾離去。
謝芳待馮氏沒了影子,壓低嗓音問:“那藥渣子該如何取,方出去我問過小蟬,每趟大奶奶煎好葯后,藥渣子都親自埋進園子土裏。”她不由抽泣着哭起來,“我真恨死了她!”
桂音用帕子替她擦去眼淚,“不急,二老爺這幾日就迴轉了,他有的是辦法,總會水落石出的。”
*
桂音坐在轎里等待,轎子停在許宅大門對面的樹蔭底,大片的梔子花肥白味濃,她就浸在這香味里,掀起半簾遠遠望着。
看門的兩人坐在大板凳上聊閑,太陽一節節逼退屋檐暗影,一個賣百樣瓜子的小販挎着籃路過,嘴裏叫賣:“好嗑的瓜子喛!”
他倆把小販叫到身前,也不知說了什麼,沒掏銀錢買,倒哄得各送了一把,抓在手裏邊吃邊吐瓜子皮,其中有個舉起芭蕉扇拍飛在額上的蒼蠅。
此時角門打開,出來個貨郎,高大壯實,步伐矯健,挑着擔子,擔兩頭筐子裏所剩無幾,空蕩蕩隨步履快慢而前後搖晃。
他沿街行走,兩邊皆是店鋪,人煙阜盛,來往間,時不時與筐子擦碰,白眼嫌語總有,索性走進條巷子,是條煙花巷,很清靜,兩邊灰粉斑駁的青牆,嵌着一框一框黑洞洞的四方門,白日不到經營時辰,燈籠熄了,褪色的水紅像極人老珠黃,哪有夜晚透亮的那抹橘鮮。
一個女孩從門洞裏走出,辮子毛毛的,打着呵欠拎着馬桶去倒,與他側身而過,有淡淡的尿騷味兒飄散。
聽得一扇窗開的吱呀聲,一個睡眼惺松的女子從樓上探出頭來,“丫頭,記得帶碗油豆腐鴨血粉絲湯回來。”
他聽着肚子也咕嚕嚕開始作響,加緊步走出巷子,就有個賣糙米粥素餡包的小攤,他要一碗粥和包子,送小碟的蘿蔔乾,狼吞虎咽吃得當兒,一個鄉里人擔著自家種的西瓜來賣,便買了個瓜擱進筐子裏。
他吃完了,挑起擔子繼續走,穿過橋門洞口,坊巷街市,愈走愈荒涼,地面也坎坷不平起來,爛泥濕濘,一畦畦菜地才澆過糞,一攤攤黑糊散發臭味,驕陽當午暴晒,蒼蠅馬蜂嗡嗡地亂飛。
他卻渾然不察,大步走了一射之地,至處半新不舊的房前推門而入,又關闔。
不過片刻時分,一乘轎子在不遠處停住,許錦掀起簾,桂音搭着他的胳臂下轎,空氣里的味道實在難聞,她有些作嘔。
一隻黃狗站在牆腳,齜牙咧嘴吠幾聲,許錦撿起塊石頭朝它砸去,跑遠些又站住,轉頭惡狠狠地望來。
“二奶奶注意腳下哩!”許錦急忙大喊。
桂音堪堪避過一砣狗屎,朝他笑着道謝,掏出帕子拭去額上的汗珠,幾個農婦從田裏直起身子,斗笠下的臉龐黑膛膛的,好奇地看她。
或許是近鄉情怯緣故,桂音站在門前遲遲叩不下門鈸,許錦要替她叩門,也被她搖頭拒絕。
門縫裏有條狗趴着拚命嗅,呼哧呼哧噴氣。
桂音撫着挺肚,鼓起勇氣才要握住門鈸,哪想卻聽吱扭一聲,門從內拉開。
開門的是個女子,同桂音差不多年紀,圓臉兒,大眼睛小嘴,膚色白裏透紅,做婦人打扮,梳元寶髻,斜插一根蓮花式銀簪子,穿青布衫、櫻草褲子,不曾裹足,踩一雙醬色蔥白線鎖邊的布鞋,小腹微微隆起。
“這位太太找誰?”女子滿眼陌生地上下打量她,狗兒搖着尾巴在腳邊打轉,被她呼喝一聲趕走了。
“我來找喬玉林。”桂音扯起嘴角笑問:“他在嗎?”
“你們一定是舊識!”女子很熱情,讓進門來,“他現在不叫這個名,改姓潘,單名一個樨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