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歸來
皇宮以東、禁苑以南,南都的東北角是歷代皇親貴胄的居所。平素樓宇儼然,鮮有閑雜人等往來,可今日是鎮北將軍慕如煙回南都的日子,遠近四處都是禁軍守衛,致使坊巷擁堵不堪。
幾位蒙祖上餘蔭而剛入朝為仕的年輕朝臣,與往常一樣三兩結伴來到廣乘王府前來找荃世子的時候,也為這附近的水泄不通而大吃一驚。
又到了他們每日一同前往鬧市或是近郊尋歡作樂的時候。幾人熟門熟路地扣響府門。可今日,沒有侍者出來開門。
等了半日,幾人狐疑着,只見王府大門頓然敞開,先是排頭管事指揮十數輛馬車傾巢而出,車輿上裝載得滿滿當當,侍女侍從緊隨其後,形成一條碩長車隊。
宋管事皺眉看了眼府外擁堵的街巷,對領頭禁軍衛耳語幾句,禁軍衛肅然頷首,便沿路開道,引領世子的車隊一路往南都更清貴的北面去了。
宋府管事忙於調度,無暇注意府門前的幾個年輕人,正要轉身回府,被幾人連忙叫住。
“宋管事,世子殿下人呢?”
“宋伯,這陣仗……”另一人玩笑道,“難不成世子要搬家?”
廣乘王夫婦一年中有大半年都不在南都,平日裏僅獨子朱荃居於府內。朱荃生性隨意洒脫,私下裏對地位尊卑從不在意,將負責安排照料他日常起居的王府老人們視為長輩,常以叔伯相稱。
於是這些熱衷於前來討好相交的年輕新貴們對着宋管事自然也是禮貌客氣的很。
“宋伯,昨日剛和世子殿下說過,解語樓的清月姑娘又譜了新曲,今日有幸一聽,世子殿下心裏肯定也期待着呢。”
宋管事身為王府管事,眼界氣度自然也不一般,他平時不苟言笑,做事妥帖嚴謹,一貫如此。
他面無表情地看了年輕人幾眼,便涼語逐客:“今日是慕將軍回都,世子與皇子公主們一早就去太后宮裏候着了。幾位白來了,請回吧。”
幾人面面相覷。他們不是不知道今日慕將軍回來的事,也知道慕將軍是當今太后親外孫女,荃世子的母親是太后侄女,這對錶兄妹從小長在一處,關係自然不一般。
只是……先不說解語樓的清月姑娘是如何容貌傾城,平時荃世子可是出了名的紈絝愛玩,除了不得不上殿的朝會,皇宮他是能不去就不去。
關鍵的是,對於那位將軍表妹慕如煙,世子平時可沒少黑她。雖然她這幾年常駐北境早已淡出眾人視線,可全拜她的世子表兄所賜,世人皆知慕如煙驕縱蠻橫、不可理喻。她在北境如何做個甩手掌柜而自己只管吃香喝辣尋歡作樂的斑斑劣跡,整個都城公卿權貴都耳熟能詳。
慕如煙今年剛滿二十芳齡,當年及笄前夕,在前線的父母忽遭變故身隕北地。那時她作為慕家獨女領了將軍令,承了虎符,立即去了北境。
這一待,就待了五年。期間雖偶爾回來,卻都只是匆匆回都述職幾日,上一次她回都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
並不是說堂堂南昭沒有別的可堪大任的將領,需要讓一個還未及笄的女子上到前線領兵。只是慕家軍何其重要,北境將領們由慕家祖輩一手扶植,親如家臣,若突然換由一個外人統領,恐軍心不穩。而北國覬覦之下,不容給敵人留下一絲的可乘之機。
是以,皇帝原先想着,讓慕氏獨女先過去穩住諸軍,待情勢成熟,再派去別的將軍接替北軍。可奇就奇在,慕如煙到了北境之後的這五年裏,北境異常安詳,從前與北國還時有的摩擦都消逝得無影無蹤。於是,換人接替北軍的事也就慢慢不再有人提起了。
對於慕如煙令世驚艷的豐功偉績,她的世子表兄卻頗不以為然:“你們真以為她一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嬌小姐能領兵?不過是什麼事情都有軍中故將幫忙照料着。最高統帥的位置讓個弱女子來坐,有不尋常的好處,反而能讓手下服服帖帖,軍中少了不少矛盾。沒看其他軍隊裏,常有因為不服主帥而內鬥不止的嗎?”
眾人一聽荃世子如此解釋,豁然開悟,頗為贊同。皇帝或許也是這樣想的,也就將北方放心地交給慕如煙了。她如今已拜正三品鎮北將軍,僅比駐守東部的皇后長兄車騎將軍呂威低一個品級。許多人說,再過幾年,她就能升至她父親生前的大將軍一職,位比三公。這樣的說法雖然誇張了些,但她有太后的寵愛,倒也不是不可能。
“這……”那幾個掃興地站在王府門外的年輕人看着一車車家當從府中運出,圍着宋管事為世子擔憂道,“難不成……世子平日裏將慕將軍黑得太過,在她回來的這幾日準備搬出去避風頭?那我們的解語樓之約……”
宋管事依舊面無表情地看着幾個年輕人,冷冷甩下一句,便轉身回府去了:“表妹回來了,自然是搬過去與她同住。”
幾人看着冰冷的王府大門沉沉關上,嘴巴咧得老大,驚訝之情不可言表。
宋管事回到府內,看到眼前一片人去樓空的景象,感覺王府瞬時清冷了許多。他眼中忽然露出長輩特有的慈祥,嘴角微微上揚,回想到方才門口幾個慫恿世子玩樂的紈絝子弟,自言自語道:“解語花回來了,還去什麼解語樓啊。”
*
鐘樓日晷影短,驕陽正是璀璨之時,看熱鬧的男女老少沿着朱雀大街密密麻麻地擠排到明德門,那是進入南都的正門。禁軍開道,殿前精銳威嚴鋪陳於都城的寬街窄巷,一派聲勢浩蕩的陣仗。
“哇——”見明德門巍然大開,滿街迸發出一片男女老少的讚歎,小孩子騎在父親的肩膀上翹首招盼,爭着一睹鎮守北境的女將軍尊容。
皇帝特派親衛禁軍一早出城三十里迎接,以示器重。眼下煌煌禁衛軍回城開道,穿過明德門,沿着朱雀大街威嚴行進。
圍觀人群在維持秩序的禁軍身後你推我擠,興奮得嘰嘰喳喳個不停。
“爹爹,他們都說慕將軍會身披五色鎧甲,腰系朱雀束帶,駕着凌霄戰車,踏着彩雲過來!”
“你胡說!我娘說慕將軍會穿着黃金戰袍,手提赤銅長矛,騎着汗血寶馬過來!”幾個孩子騎在各自父親肩上,隔空鬥嘴。
小孩子爭小孩子的,大人們的關注點不一樣:“慕將軍這次在國都待多久?”
“據說是為了太后壽辰。過了慶典,估計也與以前一樣,待不了幾日就得回北境吧。”
“這可說不定。南疆現在在鬧海盜,慕將軍沒準兒一時半會還回不去呢。”
眾人正熱火朝天揣測交談着,忽然聽到人群中有激動的聲音:“來了來了!”
所有人停下推搡,伸長了脖子,齊刷刷面朝明德門的方向。
正在此時,一束五色金光從明德門外霎時照耀進來,像璀璨的明日,又像驕盛的烈焰,威凜之氣洶湧噴勃而來。
世人稱嘆:不愧是將門慕氏。
人們正無比期待着,只見一輛外壁鑲金帶鑽、裝飾繁複豪華的巨大馬車穿過明德門,沿着朱雀大街駛來。方才那萬丈光芒原來是馬車上奢華的吊飾在日照下的反光。
還沒等焦急盼望的人們反應過來,馬車因浮誇的吊飾發出叮叮噹噹的響聲,已在眾目睽睽之下穿行而過,一溜煙往皇宮去了。
沒了?
人們發愣地看着那輛巨車的尾后,面面相覷,這才感覺到盛夏烈日下的汗流浹背。
等了一上午,可是連將軍的面都沒見着。
還有,那車……是個什麼玩意兒?
*
在方才那輛浮誇的巨大馬車上,中護軍劉軼惴惴不安地拉起側面車窗的帘子,隨即又悄悄放下,暗自無奈想着:唉,可憐了這些翹首以盼的百姓。
劉軼年屆四十有二,是禁軍統領,這次奉皇命親自迎接慕如煙回都。他行事素來忠厚嚴謹,不敢怠慢,天未亮就帶着精銳禁軍等在明德門,紅日一升,便領軍出城三十里盛重相迎。
第一眼看到這輛反射着太陽光芒、發著叮噹響聲的豪華馬車從北面招搖而來的時候,他與民眾們一樣,心裏充滿了驚詫。而且身為武人,他內心深處是感到抗拒的。
當時兩軍相接,馬車于禁軍對面停下。車上下來一個面目清秀的年輕女子,劉軼正要行禮,忽然發覺那不是慕如煙。
慕如煙派自己的貼身侍女素羽下車,邀請劉軼一同坐車回城。
劉軼當時心中萬馬奔騰。可慕如煙雖是小輩,卻是比自己位高的將軍,又是太后與陛下愛重之人,他便也吞了滿腔的複雜情緒,硬着頭皮沉着老臉上了車。
可一上車,他就後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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