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司明月感覺自己在做夢。
一片漆黑之後她竟然看見了自己又出現在了東門外的歇腳亭邊上。
此時約莫是清晨,目之所及皆是霧蒙蒙一片,遠處的河邊還有水汽氤氳。再看那亭中,雖然坐着兩個少男少女,但相貌模樣卻不清楚,只是見他們並肩而坐,正在談論什麼。
司明月站在亭外看着二人,本想靠近,卻驚訝的發現自己被困在原地。下一秒,一個念頭忽得穿進了腦中,告訴她那少女正是自己。有了這個念頭后,少女的臉瞬間變得清晰可見,正是自己。而那少年...
她突然看向其腰間,說來也奇怪,明明看不見面容,但是對方腰間的香囊卻是栩栩如生:它上窄下寬,鏤空雕出了祥雲以及展翅雲雀,加之鎏金一閃一閃。這顯然是女子配飾,如今卻掛在他身上,看上去有些不倫不類。
司明月魔怔一般地盯着這個香囊,後知後覺想起來俞朝有個習俗,女子若是有心儀之人便會縫製香囊相贈,對方若也有意便會收下別在腰間。想起這件事情后,她的心沒來由的一緊,聽得見怦怦心跳,也能感受到血液流動,唯獨在呼吸起伏之間卻無法感知,像是空了一般。
如同那突兀出現在亭角的花,還未開放便已經枯萎。
“這也是皇後娘娘的。說起來朝陽公主,太子殿下還有五皇子殿下都各自有着一件皇後娘娘的遺物呢。”
一句話如同天籟響起,解放了被自己禁錮的心,這時候她才清晰地感知到,還在跳動的心臟不知何時到了到了嗓子眼,每一次跳動都帶着軀體空氣隨之起舞,不斷放大的心跳聲漸漸見她掩蓋。
難得沉浸在自己感知內的司明月並沒有注意到兩人說話聲已經漸漸在腦海中成形,你一言我一語彷彿真的是在對話一般:
“可惜我即將離開這裏,不然一定與你好生暢談一番。”
“小哥此去多久?”
“三年。”
這兩個字似乎是有魔力一般,將司明月在巨大的心跳聲中稍稍拽回一絲理智,然後她緩緩開口,竟和那亭中的自己說出了同時說出了一樣的話語:
“那我等你。”
這句話一說出口,少年的面容徒然清晰起來。他面上帶着絢爛的笑容,一雙眸子熠熠生輝,蓬勃朝氣由內而外散發開來。他的模樣大抵是俊朗的,但是司明月知道自己更多的是被那朝氣所吸引,在她眼中,少年整個人都如同光一般,溫暖明亮,就連不經意間碰到的胳膊處也帶着炙熱。
這樣的一個人,如何不讓人產生親近之意?
只是,司明月低下了頭,握緊了腰間的印章。
心思陰暗如她,應該是配不上的。
如同那飛蛾喜愛光,卻不能靠近。
帶着這樣的想法,周圍的一切也都暗淡下來,唯有肩膀的清晰觸感還殘留,將她一點點拉回現實。
她睜開了眼睛。
面前是學堂之中老翁侃侃而談的畫面,而她的身邊則做着方才認識的公瑾蘭。後者伸出了一個手指頭正在她的胳膊上戳着。
尚未緩過神的司明月看了一眼座上老翁,轉頭悄聲問道:“講到哪兒了?”
“還在第一頁。”公瑾蘭低聲回她。
剛睡醒的少女眼神眼神之中還有一絲迷茫,面色卻是紅潤。公瑾蘭盯着她看了片刻於是又戳了她一下小聲說道:“竟然在聽學上公然睡着,你可真厲害。”
司明月假裝沒有聽見她的調侃,只是將視線落在了面前的塗鴉上,而那本聽學用的《周記》早就被她扔在桌角。
周記,取自復往之意,意指這世間的一切都存在循環,此時彼,彼時己。故而先人曾言以史為鑒可知興替。
她又看了一眼坐在最前面的朝陽公主。只見對方腰背挺直,正在聚精會神地聽講。不僅是公主,就連周圍之人也是分外專註,甚至還有幾個在備好的白紙上抄錄著老翁語錄。
與她們相比,自己實在不能算是一個稱職的學生。
不過她也沒有反省的心思,因為她看見了公瑾蘭錦衣之上的雲雀。這樣的雲雀她剛剛在夢中見着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就在少年的香囊之上。
意識到自己可能是將今日所見帶入了夢中,司明月的心又提了起來。
思緒之間,一個陰影附了上來,讓人不快的聲音也跟着響了起來:
“司江心,你的膽子倒是越來越大了,聽學都能睡着,外州之女是否都如你一般無禮焉?。”
對聲音的熟悉讓她不用抬頭都能知道是誰,不過眼下她尚在情緒之中,因此所有的回答不過本能:“李二小姐每次見面都要提上這麼一句,是怕江心忘記么?”
“呵,算你還有自知之明。”李懷敏並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是見她低着頭便冷聲道,“你如今是朝陽的伴讀,任何丟人之事都會算在我們頭上,識相的話就別給我們添麻煩。”
“李二小姐什麼時候跟公主殿下不分彼此了?”
“司江心,不要再次搬弄是非!這裏是宮中,莫要以為你的小手段還有用。”
司明月沒有聽見她在說些什麼,只是覺得她這般找茬行為有些聒噪,於是不耐煩地抬起頭說道:“那李二小姐覺得江心應該如何做?”
“識相點最好離開皇城,不要讓我在這裏看見你。”李懷敏也威脅道,“否則不要怪我手下無情。”
“你!”
“姝月,夠了!”
一個嬌軟的聲音在二人之側響起,徹底驚醒了司明月,二人雙雙轉頭,原來是朝陽公主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過來。
她叫住了還要說話的李懷敏,而後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司明月,這才說道:“今日之事,下不為例。”
清醒之後的司明月低頭認錯:“是。”
見她不像剛才對李懷敏那般尖牙利嘴,朝陽公主很是滿意,叮囑幾句后帶着人率先離去。
此時她們所在的地方是位於正德宮清心殿側的勤學殿,這裏是皇子聽學之處,自從朝陽公主也要聽課後便將她們的教學時間安排在了皇嗣之後,正好錯開。
在返回長樂宮的路上,司明月跟公瑾蘭走在最後,看着李懷敏正跟長樂宮管事的嬤嬤正在商量着什麼。
說是商量,但是看那管事嬤嬤的畢恭畢敬的態度,倒像是她在吩咐什麼。
“我敢打賭,她一定是在賄賂管事的。”公瑾蘭走在司明月身邊悄聲說著,“明日啟咱們就要自行來着鬼地方聽學了,一會怕是要給我們分配住處,要是去了什麼偏僻之處,可得早起很久呢。”
司明月低着頭還在琢磨剛才的夢境,沒有答話。
回到長樂宮后,果然就如公瑾蘭所說一般,管事嬤嬤將她們召集起來朝着偏殿走去。
每走過一個獨立院落便會有一名伴讀被分配進去,連帶着的還有同行宮娥。
一路上同行之人越來越少,再與公瑾蘭告別之後,這原本浩浩蕩蕩的隊伍終於只剩下司明月,管事嬤嬤和負責她的宮娥。
眼看着就要走出長樂宮的地界,司明月終於是忍不住開口:“你們這是要帶我去哪裏?”
話音剛落,她就看見對方停在了一處院落,這裏看起來極其破敗,與之前見到的天差地別。
院門老舊,推開時還能聽見刺耳的“咿呀”聲,進去之後便是一副蕭瑟景象:落葉堆積滿地,院中石桌也失去了該有的光輝,被灰塵蒙上了厚厚一成。偶有微風吹過,還可以聽見落葉在地上移動的”嘶啦“聲。
管事嬤嬤冷聲說道:“殿中院落不多,只能委屈姑娘了。這是如秋,日後有什麼事情吩咐她便可。”
司明月自然是不相信她這番說辭,聯想起回來時李懷敏的舉動,她終於是明白了,這是對方在跟她下套呢。
於是她不動聲色地謝過管事嬤嬤,帶着那名叫如秋的宮娥進了院落。
“你叫如秋是吧?”她一邊走着一邊對沉默地跟在身後的宮娥開口問道,“入宮多久了?”
“回姑娘,奴婢是十歲入宮的,現在已經有五年了。”如秋低着頭回話。
“這樣啊。”
司明月一邊說著一邊繞過了落葉堆,走到了石桌之前,她伸出一根手指頭在桌面上抹了一下,原本乾淨白皙的指頭上立刻蒙上了一層灰,她接過如秋遞上來的帕巾擦了擦手,再看被抹去的地方,縱橫交錯,竟然是一個棋盤。
這倒是有些稀奇,她將帕巾還給如秋問道:“這裏以前是做什麼的?。
如秋看見棋盤也覺得奇怪,她仔細回想了一下后只能搖頭說不知。
本也不指望她回答的司明月環顧了一眼四周,吩咐如秋找來工具就自己清掃起來。
看見她熟練的樣子如秋也是有些驚訝,注意到她頻頻投來的目光,司明月一邊整理一邊笑道:“我在外州之時,這些都是常事,不過你且快幫我搭把手,不然今天晚上我怕是要以天地為床被了。”
如秋被她的話逗笑,只是嘴角剛剛上揚就被她壓了下來,木着臉開始幫忙。
見她還算配合,司明月面色也緩了不少,手上的動作也加快了。
兩個人將所有的落葉掃在一起堆在角落,而後又將院中的石桌椅擦了乾淨,最後司明月才將目光放在了靠着牆邊的小屋上。
這屋子從外面看着光鮮亮麗,但是她推開門之後才發現,裏面也是灰塵四落,甚至在開門的一瞬間她還被帶動飛舞的粉塵嗆了幾聲。
如秋看着她眼淚都要咳出來了,於是接過其手上的工具說道:“姑娘,還是讓我來吧。”
好不容易緩過來的司明月搖了搖頭,謝過了好意,轉頭看着屋中情形:
屋子的正中央擺着一張圓形木桌,左邊是暗灰色床榻,右邊是空空如也的書案。左右兩邊由拱形門分開,門上掛着珠簾,人從中間穿過還可以聽見珠子之間發出的沉悶的碰撞聲。
司明月對此還算滿意,當下也有了幹勁。
等到二人全部收拾完畢的時候已經是日落時分,隨着敲門聲在空曠的院中響起,司明月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已經忙碌了整整一個白天。
來的人是公瑾蘭,她一進院就看見那了堆在角落的落葉堆,再看司明月,身上臉上也沾上了不少污漬。
“聽聞那李懷敏吩咐管事將你放在這個院子。”她說著,在院中的石椅上摸了摸,確認是乾淨的后才坐了下來,“沒想到如此破敗,竟還要你自己親自收拾。”
司明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其實也還行,比我在允州時住的好多了。”
公瑾蘭不語,她從小在臨安城長大,無法去想像其中情形。
二人坐在院中,公瑾蘭再次嫌棄了一番院中的破落後才說明了來意。原來是她接着兩膳都沒有見到司明月,心中擔心這才尋了過來。
司明月聽聞心中有些暖意,面上也精神了不少。
公瑾蘭見她疲憊,自知打擾,於是將原本想要說的眾多話語咽下,只是叮囑了她不可再錯過時辰后便離開了。
司明月將人送出院落,這才打着哈欠進了屋。
屋中的一切已經被如秋全數換去,之後她又從管事那邊拿來了自己進宮之前所帶的包裹,看着裏面熟悉的一切,司明月總算是找到了一絲安全感,隨後再也抵不住困意,沉沉睡去。
一夜無夢的後果就是,第二天她遲到了。
原本萬千叮囑的如秋已經不見蹤跡,司明月只好自己簡單梳洗一番,然後急沖沖地趕往勤學殿。
進門之時再次與一人相撞,只不過這次還沒有等她開口道歉,責罵聲便傳進耳中:
“你這天煞不長眼的,趕着去投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