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登門
回到書房,崔琰叫人去給牢裏的姚方送些吃食,管家劉育沒答應,倒伸手送來一份帖子。
“殿下,此時,應避嫌才是。”
崔琰笑道:“劉叔。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向來仔細,但謹慎又余。所以你可擔這管家之責,卻難有大作為。不過,這也不怪你。只是姚方隨我多年,情同兄弟,此時我若不去看,旁人誰還敢去?那不是叫其他兄弟們寒了心?更何況,這戲才剛開始,我才看了半出,怎麼著也要看落幕才是。”
劉管家卻不以為然,一張五十多歲的老臉上溝壑縱橫,細眉緊蹙,悄聲道。
“殿下。這戲台上已經站了不少人了,您就別上去趕板兒了。”
“呵呵,我是說...“
崔琰說到此處,臉上的笑容陡然凝固。自覺管家劉叔所言必不是會錯了自己的意,似是在提醒自己切莫鑽了套。
崔琰心領神會便不再多言,翻開他遞來那帖子。
看了看時日,卻是昭王府給玉蕤殮葬的帖子,可落款似乎不是昭王叔的筆跡。合了擱在案上,又想起豫霄,不知道王叔請他沒有,多日不見,不知他如何了。便又叫管家過來,囑咐他去宮裏一趟。
“他與我本是一脈兄弟,年幼喪母,可憐尤甚。朝上雖有風言風語說我與他一文一武,但他卻對我敬重有加,從無敵意。只不過聖人重權,不希望我與他走的太近,所以這些年我有意疏遠他。只希望他能懂得我這番心意,不要一時糊塗,因為柳青的事留下難解的梁子。”
管家愣了愣,拱手道。
“殿下。既然陛下不希望您與景王親近,此時他禁足時日未到,殿下又派人去探望,是否太冒險了?”
崔琰笑了笑,將手上的茶水倒在炭盆里,激起許多煙塵。
“最近我也靜的太久了。你自去吧,有人問起,只說是命令就好。”說罷,又道“以後,若不在人前,還是繼續稱“太子”,莫失了規矩。”
管家若有所思,點頭稱是。去了不到片刻,又轉身回來報。
“殿下,門外一婦人求見,門郎驅趕不走。她聲稱自己是郡主家的吳興舊人,有事要見殿下。”
茶杯輕輕落下,崔琰眉眼如電,似乎正是在等這位到來。見人領了進來,遂起身理了理衣裳,快步站在廊下候着。
朱門輕闔,廊下身影圜轉,只見管家領着一人灰袍素麵,面無粉黛,杏目警惕着來回顧盼,眉心也皺成一團,似乎有解不開的愁緒,正是常夫人。
“夫人上坐。”
常夫人隨着管事的進了內堂,見着崔琰回了禮,落座在對面,看他神色不急不慢,似乎知道自己今日要來。
“齊王見我過來,似乎並不驚訝。”
崔琰並未抬頭,只拿着茶壺與她研茶添水。
“您是皇郡主母親,又是聖詔親封的三品夫人,算起來,我們又是親眷,你也是說得上的長輩。自您回來京都,琰還未曾拜會,今日您能過來家中閑坐,琰自然不需驚訝。”
“親眷?齊王殿下講話當真令人好笑。”
常夫人啞然失笑。
“我本來還擔心能否進得了這個府門,沒想到你如今有如此心胸。倒是我短視了。”
崔琰伸手將茶杯推了過來,仍與她說笑。
“夫人說笑了。我這個府門隨時為您敞開。來,飲杯茶暖暖。”
常夫人並未理睬,仍是將信將疑的問他。
“我獨自一人出宮,又換了布衣前來。難道殿下就不奇怪么?”
崔琰這才抬頭看了幾眼,好似才發現一般。
“這...崔琰散漫慣了,此刻才發現。今日夫人為何這番打扮?安別在宮裏可好?”
“散漫?”
常夫人哈哈大笑。
“眼下整個大黎,敢驚動聖聽不尊聖旨的人,恐怕也只有你了。人人都說你有勇無謀,可我卻知道你這是大智若愚,有意為之!”
崔琰拱手。
“常姨今日過來,莫不是專程來取笑崔琰的。”
常夫人鼻息微動,輕哼一聲。
“若不是我走投無路,我也不會來找你。今日微服出宮,不過是要掩人耳目。只是不知道,殿下的府上是否乾淨,容不容我說些不中聽的話。”
崔琰知道她所指,有意探聽其意,便為她放寬了心。
“常姨放心。我這裏的人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口風頗緊。府里上下都是貼身的甲士,白天沒有人趕靠近。您有什麼需要崔琰的,儘管提就是了。”
常夫人皺着眉頭環顧幾眼,復又嘆了嘆,剛端起的茶杯復又放下,眼睛不住的望着院裏的花草和天空,好似這話題萬般沉重,難以提及。
“罷了。也不說什麼客套話了。既然來了,我就沒打算回頭了。”
崔琰也不言語,只是靜靜的看着,面帶微笑。
“你母親的案子,你查的怎樣?”
崔琰面色一沉,復又掛起一絲客套。
“常姨說笑?我母親已故多年,哪有什麼案子?崔琰卻聽不懂了。”
說罷,常夫人見他面色一沉,心裏已有了些把握。
“你倒不慌。看來,是有了些進展吧?”
崔琰見她言語篤定,又是有備而來,看來只能探一探了。
“常姨今日就是為此來的嗎?”
常夫人見他默認,便不再拿話激他。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封信箋遞了過去。
“我放心。我也只是猜你攪了趟渾水,並無什麼真憑實據,不能拿你怎麼樣。而且今日過來,我也不是與你結仇的。”
崔琰接過信箋,抬頭見她示意,便伸手拆了開來。
從信封上的摺痕來看顯然是新裝,翻開封口,裏面卻是一張發黃的舊紙,輕輕抽出,卻並無半點破損,四下也非常平整,顯然是被人刻意保護。翻開來看,紙上蠅頭小楷整整齊齊,寫的是當年一樁舊案,最下面署着時間和理事衙門,仔細讀來卻覺得怒從心起,乍起一身冷汗。
“新曆一年臘月初八?”
“仵作勘錄?”
常夫人沒有回應,只轉身看着屋外,冬日的晴朗如此乾燥清新,不帶一絲灰塵,溫暖的光線從頭頂上映下來,穿過斑駁的樹影灑在離身不遠處。長舒一口氣,起身又走了幾步,光線觸手可及,曬了良久,方覺身上也有了些熱氣,這才抽回了手,臉上閃過片刻的扭曲,好似那場大火重現眼前一般令她憤恨。
“那年聖人還未稱帝,仍在與詠王爭鬥。那時我婚後五年未孕,夫家多有言辭,常常不合,更甚至拳腳相向,令我不堪其辱。我母親常勸我多去寺里拜拜,若求得一子也好活個半生。到了秋季,我與姐姐回鄉時,她說常州的蓮花寺近來多有盛名,讓我陪她去走一遭。我原本不願,但母親非要我與她一同前去。無奈之下,我便與她去往常州。”
說到此,常夫人的眼眶紅潤,眼角流出一行清淚。“不料回吳興的時候,老宅院子已經燒塌了,到處都是殘垣斷壁。地上擺滿了十幾具焦黑的屍首等着親眷辨認。那一夜,我找遍了所有屍身,都沒有找到到底哪一具,才是我的父母雙親。沒幾天,州府的人都被調去北征了,僅剩的兩個差役來問了幾句話,就抓走了幾個下人,不到三天,便以意外失火結了此案。”
“怎如此快?”崔琰皺眉道。
“後來我才知道,母親和我夫婿的屍身,都是從我東院屋裏抬出來的。我從小住在那裏,嫁人之後也一直空着,只有冬夏兩季回府住上一段。母親曾說,我雖走了,但仍是家裏的孩子,這屋子給我留着,所以平日除了下人打掃,她從不去那裏,可為何偏偏那夜...”
“是廬州王?姨夫?”崔琰驚道。
常夫人擦了擦眼淚,繼續哽咽道。
“那幾日,我和他剛從府上回來,只住了三五日,我便去往蓮花寺。他好似生了病悶悶不樂,就在屋裏住着,不見人,也不去問安。諸事都有人役伺候,母親也不必親自關照。事發之後,我去衙門找那幾個人役,想問些當日情形,結果州府的人說牢裏發了鼠疾,沒人看管,那幾個人死的死散的散,早就沒了蹤影。”
“這分明是殺人滅口!”
“還有蓮花寺。原說是住一日便回,可那日去了寺里,趕車的馬夫在廟裏吃了幾口隨身帶的魚肉正被主持瞧見,被人拿在我面前訓斥。我也覺得有些辱沒佛門,才答應主持又禮了一日佛,以償不教之罪。後來想起,應該就是這天夜裏起的事。”
常夫人嘆了口氣,抹了抹眼角,聲音稍有些緩和。
“靜了幾日,我把諸事連在一起方覺得蹊蹺,想去找那馬夫問話。結果只看到一雙孤兒寡母。他們家中並無多少物件,看起來也是輕爐簡灶粗茶淡飯的日子。可是那孩子身上穿的衣衫卻是剛換的新布料。所以我便留了一個心眼,多問了句。三問兩問,那婦人卻急了,將我趕出了門。”
“再後來到了京都。我想讓皇后翻查舊案,她卻佯裝答應,最後便閃爍其詞說不願擾了祖宗,我也就不願再提了。”
“我記得,當年聖人是曾查過此案的。”崔琰道。
“是。那也是我去求的他。”
崔琰驚詫。
“原來如此。當時我還在各軍曹處周寰,聽說是新政未穩,那州府的人早已經離散,無從查起,所以才給姨夫追了一個廬州王的名號,又命人新建了老宅以表敬意,還...”
崔琰方說一半,常夫人忽動了怒,轉過身時衣袖扯倒了案上的茶杯,叮咣幾聲碎裂在地上。
她的腦海里又浮現那個令自己難以入睡,每日糾纏於噩夢之中的身影,和多年前自己遭受虐待的畫面來。他的臉龐從記憶深處撲過來,在自己眼前咆哮着、怒吼着、辱罵著,自己的軀體也在隱隱作痛彷彿再一次被他拳打腳踢。他臉上的淚痕未消,眉頭仍緊皺地縮成一團,牙關咬着,雙眼通紅地瞪着崔琰,彷彿他喚出了惡鬼的名字。
“他不是我夫君!他是禽獸!是惡魔!我恨不得將他凌遲處死懸首於午門外!可惜他死了,若有來世,我定要尋他了結這輩子的仇恨!”
“說我受到了上天責罰。自己卻花天酒地淫亂下作,背着我與...與...那賤人私會!仵作從他身上勘驗出來的硝石火絨等物,與東院門窗上的引燃物一模一樣!不是他還能有誰!我才外出半日,便去後院調戲府里的丫頭,不想卻被我母親撞見,他便惱羞成怒一舉縱火燒了整個常府!可憐我常府老宅上下十幾口人皆身喪其中!”
“常姨,如此說,你難道有證據?”
過了片刻,常夫人臉上的怒氣才慢慢靜了下來。然後屈膝躬身從地上拾起一片碎裂的瓷杯殘渣,揚手丟進了一旁的炭盆里。崔琰眼看着那瓷片被在炭火間逐漸變得焦黑,復又變得通紅,最後砰然炸碎成幾片,不禁眼皮一跳,驚了一下,對面的常夫人卻在那裏漸漸地笑出聲。
“哼。若不是還有人活着,我便以為是他惱羞成怒起了賊膽。沒想到,到底竟是一場蓄謀已久的人禍。”
“常姨,這便證據?”崔琰拿着那信封問道。
常夫人自顧自道:“管家在我常府打理了一輩子,鄉里鄉親的都很熟悉。事發之後,他先是多方託人幫忙,又求了幾位老人,花光了他一輩子的積蓄才從徐仵作那裏手抄了這份勘錄。後來又親自去煙火鋪子查看了常府的賬目往來,發現有人隔三差五便買一些火器回去,那一個月內便買了許許多多,足夠燒得我常府幹乾淨凈!”
“卻是何人?”
“秋菊。”
常夫人淡淡的說著,崔琰聽來卻似震耳驚雷。這個名字,他太熟悉了。
“秋菊?從太液池裏撈上來的那個秋菊?”
“沒錯。就是十五年前被你從池裏撈起來的那具女屍。”
崔琰察覺到,面前的一張大網正在拉開,但他仍是不敢全信,但似有點點明星在黑暗之中漸漸閃爍。
“這...難怪當年聖人要我嚴加防範杜絕此類事件再發。秋菊跟隨常家多年,又是內房丫頭,的確是知道不少秘辛。如真的是有人暗下毒手,為何常姨你這十數年來卻安然無恙?”
“哼,她這輩子都不敢殺我。”
“他?”
崔琰搖搖頭。
“這案子事關天家。到最後,你也只能找聖人裁斷。即使你有多麼不情願,可終究是擰不過這一關。這信封,您還是收好吧。”
常夫人靜神看着,卻無意收回。
“我將此物交予你,是想請你幫我,也順便幫你自己。”
“這案子即使人證物證齊全,崔琰也無權插手。而且聖人素來天威專斷,琰也不敢擅自做主。何況進來太子困囿,朝言四起,我尤恐避之不急,此時若做出頭鳥,豈不是自討苦吃。若是其他要求,常姨但說無妨,崔琰定會儘力而為的。”崔琰客套了幾句,又說道。
“至於我自己的事,就不勞常姨了。”
“崔琰!”常夫人見他不肯,伸手一把攥住了崔琰袖袍。
“我知道你一直懷疑你母親的死與她有關,所以我才來找你。你若是貪生怕死,我便任我倒霉看走了眼!”
“常姨是在試探我?”
“我只是告訴你,生在天家,便猶如生在牢籠。你即使不想卷進來,但遲早也會被命運戲弄。”
崔琰笑了笑,往面前的茶杯中填滿水后一飲而盡,順手將手中茶杯置在案上,臉上神色逐漸興奮。
“沒想到我辛苦十年,卻能在今日看到一點曙光。若真能藉此事,查清我母親去世真相,崔琰即便是身敗也絲毫不怕!只不過,此事還要從長計議,不可輕舉妄動。”
常夫人見他決心堅定,點點頭道。“我知道。待我思慮周全了,再來找你。”后又指着那封仵作勘錄繼續道。
“這堪錄是李管家所謄抄。你只管拿好。其他的,我自有安排。等東窗事發,我自會找你來拿。如此一來,物證和人證便都全了。”
說罷,又昂首看着蒼天,長嘆一口。
“母親。我能做的,也就這些了。剩下的,只好交給天意了。”
崔琰沉默片刻,點點頭,翻起那張勘錄,忽然疑問道。
“這裏面提到一枚關鍵證物,為何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