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猶豫
那農婦一言既出,雖神情陰鬱聲色淺淺,但這幾個字猶如霹靂一般,使得殿上諸人皆為震驚。薛剛與韓登二人側目相顧后俯首不敢言語一二,其餘姚方與崔琰二人大為不解,慌忙叩拜。
“聖人陰鑒。臣每日都在此間點卯尋查,三年間未曾去過婺源一步,此民婦我也未曾見過!”
“父皇!姚方所言句句屬實,他這幾年並未曾離過京都半步。此民婦怕是喪夫之後失了心智,一時記錯也未可知,還請父皇叫大理寺和刑部多加審查!”
聖人橫眉冷對,制止了二人辯解。然後對着姚方伸出一指,朝着秦娥問道。
“你可認識他?”
秦娥回首瞧了一眼。
“未曾見過。”
聖人眉心略皺,眼皮略略抬起。
“不認識?”
見那女子又搖頭否認,便接著說到:“他就是你剛才說的,那個齊王殿下的舊人,姚生。”
秦娥側目,仔細上下打量,看了半晌后仍舊搖頭否認。
“不像。”
殿上諸人驚詫,薛剛正要上奏,卻被崔琰搶先道。
“陛下。定是有人...”
聖人坐在暖塌上,左手虛伸,抬手打斷了他。
然後俯身向前,面上掛着一絲戲謔,似乎與那秦娥說笑。
“事關你兒性命,你可認得真切?”
那婦人被他驚嚇,又往近湊了幾分仔細辨認,隨後伏在地上哭了起來。
“聖人饒命啊。那人當日戴着面紗,面目看不清楚。可從身形和口音來看,確實不是這位將軍。”
聖人漸漸支起了身子,披在肩頭的滾龍織綉錦袍輕聲滑落,然後跌在地上,他卻未曾察覺,身子仍往後慢慢靠下,嘴裏嘆出一口長氣,似是解脫,又似是失望,眼神落寞地望着政德殿金碧輝煌的梁頂上金玉漆刻的五爪金龍,止不住的哀嘆從喉嚨間發出聲響,彷彿要將時空嘆斷。
崔琰雙膝跪在地上,拱手不語。
過了半晌,薛剛叩拜。
“陛下。既審到這裏,想必此線索再難進展,容臣再查檢其他,復來稟報。”
聖人便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退下,薛剛卻有些為難。如今殿上跪的民婦秦娥與姚方都是案子的線索,民婦倒好安置,大不了押在牢裏便是。可姚方乃朝廷命官,更是齊王殿下親隨,眼下儲君空置,說不準將來齊王是否上位。早間冒着大不韙在王府門前惹了他,到頭卻竟也只是嫌疑,免得不要洗去罪名。這時若不討得聖命,恐怕日後自己在他面前不好交代。
“這...殿上嫌犯如何處置,還請聖人示下。”
“先押下去吧。改日再審。”
崔琰一聽如此,急忙跪膝上前幾步求告。
“父皇!既說不是姚方,必是有人假冒名諱,指使趙鵬四人散播謠言。還請父皇赦了姚方,讓他戴罪立功協助韓將軍。”
聖人微微睜開眼皮,淺淺的瞥了崔琰一眼,似乎並不在意他所說,復又揮了揮手。
“先下去吧。孤有些累了”
崔琰雖不情願,但見他雙目緊閉神色煩惱,只好拱手出了殿。拍了拍衣裳的灰屑,正準備回府,卻被大理寺卿拉住了衣袖,拱手施禮。
“殿下留步。”
崔琰也拱手回禮。
“薛大人。”
“殿下。今日之事,確有誤會。還望殿下寬仁大量。”
崔琰雖不願在殿前人多眼雜之際與他攀談,但對方是兩朝老臣,又是主動禮讓,自己也沒有不回的道理。
“薛大人秉法執事並無不妥。索性只是一場誤會,想必即日即可澄清。”
“殿下寬厚。依律,薛某是此案督辦,不該與殿下私談。但薛某是臣子,見着殿下該有此禮。而且,一些話若是避着旁人講了,反倒容易被人混淆。”
崔琰見他舉止嚴整不落旁人閑話,但言語閃爍似有所指,復又拱手。
“薛大人執法大理寺許多年,最是陰鏡。十六字案我也有所耳聞,只是聖人令諱,所以不曾過問。那女子分陰不認識他,為何無端捉了姚方過來問話?而且,聖人今日也有些...”
崔琰說到此處,卻不知該如何描述箇中滋味。此事蓋因影響天家聲譽,所以聖人才親自過問。但聖人今日仔細盤問之態與事發當日大開殺戒之憤大有不同。不問趙鵬何日歸鄉何時離家,卻只問銀錢資助,又抓來姚方對質當堂,似乎是故意而為之。
崔琰思來想去還是不得其解,只得沉吟半晌。薛剛卻道:“殿下。姚方是殿下親隨,又是五品武將,大理寺當然不會無端捉拿。”
說罷,薛剛從物證盒掏出那枚玉簪,崔琰方在殿上見過,立即認了出來。
“這玉簪可有疑點?”
崔琰尚有疑惑,薛剛卻笑着將那玉簪揣回了懷***手告別。
回到府上時,不過晌午,崔琰脫了甲袍換了一身常服后,便坐在炭盆之旁烤火獨自生悶氣,一時坐的火起,竟將茶台上的東西都往院裏仍,前朝的瓷杯,四時的新茶,丁零噹啷地潑的滿地都是,管家過來勸解,他也不睬,又拿填煤的鐵鉗子摔來摔去,直弄得屋子裏七零八落,黑的白的不成體統,自己又一身大汗方才罷休,扔下一句話便去了裏屋。
“掃了吧。”
過了會兒,管家送了茶點過來。崔琰伸手撿起果子吃了,一邊問他。
“那人還在嗎?”
管家回道。
“剛走。往北去了。”
“知道了。叫跟着的人回來吧。以後都不用再跟了。”
管家躬身出了裏屋,叫人去把人手撤回。崔琰步入院內又掃了幾眼,轉身進了後院。此時諸人都在各處忙碌,院內並無一人,進來左拐,是下人住的通鋪,約莫二十步見方,若非仔細觀瞧,旁人也難發現最後一個窗戶上被糊了多層窗紙,似乎有些不同。齊王邁步進來十數步,便站在了一面牆邊,環視四下無人,才伸手敲開了隱蔽在窗角的一道小門。
“胡姨。”
門從裏面慢慢拉開,裏面竟坐了一位老太。那人面容消瘦,加上多日未見陽光,神色有些憔悴,見他過來本想起身施禮卻奈何身上病痛,也只淺淺點頭。
崔琰邁步進來,屋內東西都還是原來樣子,除了一方床榻和幾床被子,便是一桌一椅,桌上還有晌午送來的飯餐,筷子上沾了幾點米,看起來也只是簡單動了一些。旁邊放了幾盆花草景緻已經凋了,牆上也沒有什麼點綴,再加上屋內窄小不能放炭盆取暖,猛然進來確覺得有些陰冷憋屈。
“阿姨。幾日不見,我來看看你。午後晌食可還舒適?”
“我吃過了。”
崔琰笑笑,並未說話。
兩人沉默了半晌,那老太坐在榻上嘆了半日,終究按捺不住,眼神在崔琰身上瞟了數次,才敢開口。
“殿下。我何時才能見到我兒?我還要在這裏呆多久?眼下冬天到了,我總怕自己身體熬不住。要不您還是...”
“還要等等。”
崔琰打斷了她的話,語氣不容置疑。又見她垂頭喪氣,便又緩了緩。
“此事急不得。他如今有高人提攜,吃喝無憂。你不必為他心憂。只不過時機未到,冒然相見,會害了他丟了官帽,甚至會丟了性命。”
那老太緩緩抬頭,光線透過窗戶映在她的臉上,顯出眼角的歲月痕迹,但見她長吁短嘆之間,不似常人那般斑駁枯萎的老態,只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被煩惱折磨的疲累不堪。
“殿下可曾會過他?”
崔琰搖搖頭。
“未曾會面。只遠遠見過幾次。”
“我兒可好?”
“一切無恙。”
老太默默的抽噎幾聲,兩行清淚順着眼角皺紋劃過面頰,在滄桑的臉上留下兩道。
“十年了。我都快要忘了我兒是什麼樣子了。”
崔琰遞過帕子與她擦拭。
“放心。我既已答允阿姨送你母子相認,便一定做到。”
“什麼時候?我怕自己熬不了許多年了。到時候一切都晚了。”
崔琰皺眉。
“再稍等些日子就可以了。”
老太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光亮。
“殿下,可是真的?”
崔琰眼皮一睜,想起那天程篤汝勸他小心行事,莫要自毀前程的話來。旁人可能知道,十幾年軍旅鑄就了他的堅定和勇猛,但絕不會知道,他已經在十四年前皇城裏落下的那場大雪裏拋棄了什麼,決心了什麼。他要做的不過是查清母親死去的真相,至於儲位或是其他,自己完全不在乎。只可惜現在姚方被拿,他心中有些猶豫。
“快了。”
那老太又輕嘆幾聲,喉嚨反覆動了幾下,似是將什麼話咽了回去,過了半晌方說。
“罷了。等了這許多年,也不在乎一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