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百三十八:笑歸無處

章一百三十八:笑歸無處

想要卸下擔子的前提,是處理好西沂的事。

南方的九座城池不能白割,那麼多銀子也不能白賠,該算的賬必須要算。

可是西沂的火力太強悍,東齊怕是十幾年之內趕不過人家。

但若不儘快取勝,接下來的日子只會被欺負得越來越難過。

既然火力比不上,那隻能從別的方面想辦法了。

符行衣死命硬拖着昭親王,到滄瀾營里幫忙練兵,不願意來就拽鬍子。

直把昭親王疼得鬼哭狼嚎,無奈之下變成了她的副手,本該安享晚年的歲數卻不得不繼續“當苦力”,和一個能當他閨女的丫頭片子共同研討陣型,試圖以奇詭多變的戰術,盡量彌補火力不足的缺陷。

這廂討論得熱火朝天,一老一少恨不得擼起袖子打一架。

而另一邊的火器室里,聶錚與喻無名都沉默寡言。

偶爾遞過去一張頗具疑問的圖紙,兩人迅速交換意見之後,堅信對方腦子有病,而自己才是真理,就繼續埋頭鑽研圖紙和各種火器零件了。

東齊境內充斥着觸底反彈的緊張氣息,上至花甲老者、下至黃毛小兒,許多百姓都自發入伍。

成功留下來的人經歷了整整一年的苦練,大多成為優秀的將士,而原先在戰場上幸免於難的老兵們,已經能以一當十,作為精英中的精英,引領各軍。

至此,滄瀾營將士共計約三萬餘人。

內含劇毒煙霧的飛礞炮,一旦焚燒則澆熄不滅的猛火油櫃,重達百斤遍佈鋼刺的夜叉擂……

各式各樣的強力攻守城武器,一個接一個地出現在眾人面前。

北榮那邊,成功篡位並登基稱帝之後,蘇芸聞聽此訊,召集朝中的老臣們沒日沒夜地討論了好幾天。

最終,他們決定派出天狼軍八千人前往昆莫,交給早已等候在此的符行衣,任由符行衣把八千名天狼軍士兵臨時編入滄瀾營,以示北榮支持盟友,並與之同戰西沂的誠意與決心。

盛安五年,四月二十九。

賢雅集草擬出了向西沂宣戰的聖旨,由丞相呈交乾元殿,聶錚親自蓋上玉璽,着令滄瀾營即日啟程,御駕同行親征,又令昭親王留京駐守,靜觀其變。

臨行前,聶錚思索再三,最終留下一封密旨交託予孫嬤嬤。

五月十五,滄瀾營大軍行至南地。

符行衣吩咐魏旻、符婉姿與王副將,分別包抄圍堵第一座城池的三面,僅留出一面似乎可以藉此撤離的小路,誘使十聖騎慌忙逃離。

然而此路奇險難行,兩道各有埋伏,滄瀾營輕鬆便攻下了城池。

圍三闕一,窮寇莫追。

準備了一年的戰術和火器終於一股腦地全用了出來。

符行衣乘勝追擊,三個月便順利奪回的南方八座城池,只差最後一座臨月城。

“快結束了嗎?”

她的神情有些恍惚,回憶起了故人舊事。

那些鮮活生動的畫面,像一張張陳舊破爛的宣紙,逐漸泛黃褪色,撕裂破碎。

然後隨着風煙,捲入烏黑的旋渦中,絞殺殆盡,不留零星。

“要橫渡月海殺過去,”聶錚遠遠地眺望着臨月的城牆,“戰勝西沂才算結束。”

符行衣輕鬆地笑道:“那也快了。”

勝利近在眼前,只要奪回臨月,就能把西沂人從東齊的領土上趕出去。

最後一戰不能像前八次一樣,必須慎之又慎。

還是用魏旻完善好的臨沖呂公車為妙。

畢竟是試驗成功過無數次的老式攻城利器,更讓人放心。

符行衣如是以為。

直到她眼睜睜地看着守城的十聖騎士兵端起□□,射中了戰車底層與第二層的相連齒輪。

竟輕而易舉地毀掉了整個臨沖呂公車,致使它轟然倒塌。

符婉姿正在第二層,突見驚變,被嚇呆了。

魏旻眼疾手快地把她撈到了懷裏護着,硬生生地用後背替她擋住了一次又一次的重擊,竟直接被砸得昏迷不醒,癱在她身上。

他們還算幸運,至少能保住小命,可那些從七.八丈高空墜落的士兵就沒那麼好運了。

一個個被摔得頭破血流,腦漿淌了一地,偶有幾個大難不死的倖存者,被拖到了安全的後方,由肖盈盈等鳴鸞司的大夫醫治。

前後不過轉瞬便局勢反轉,符行衣不可置信地睜大了雙眼。

下一刻便穩定了心神,回首厲聲道:“陛下!”

不消她開口,聶錚便已然開弓,弓矢在聲音落下的一瞬間,射中了城牆上的左將軍。

左將軍當場斃命,然而守城的十聖騎士兵卻沒有任何停戰的意圖。

符行衣攥緊了韁繩,道:“何大哥說的沒錯,十聖騎的首領會順位繼承,首領的死不會影響十聖騎正常行軍。但左將軍一死,他背後的下一任首領便能現出真身了。”

她必須知道新首領究竟是誰。

以前的臨沖呂公車的最大問題,在於體型巨大沉重,經魏旻之手改造后輕便了許多。

但是,有個致命的缺點在於二三層的連接齒輪。

一旦毀去齒輪,則整個臨衝車悉數皆毀,所以他們將此秘密藏得嚴絲合縫。

知道這件事的人不超過五個,除了魏旻本人,剩下的就是她、聶錚、符婉姿,還有……

一個本該死去的人。

符行衣高聲道:“派出三隊保護陛下後退一里,剩下的死守城外!”

當前的情況不容樂觀,不適合皇帝衝鋒在前,倘若聶錚出了什麼事,東齊恐怕就完了。

“那個人……”

符婉姿兀的喃喃出聲。

順着她的目光看去,符行衣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微滯了一瞬。

城牆上出現了一個方才並不在此的人。

身形修長的青年男子穿着十聖騎的高階軍服,隱約能看到,他從袖口探出的手指是一片猙獰的爛肉。

往上可以看清,他的大半張臉上遍佈着爆.炸餘震和火焰炙烤的傷痕,扭曲得不像樣子。

符行衣根本沒辦法,把他和記憶中那個陽光活潑的少年聯繫在一處。

倘若江遠還活着,眼下也該成年了。

還記得初見江遠的時候,那孩子才十四,屁顛屁顛地跑來找她和石淮山,說羨慕她、以後一定會成為像她這樣的人,把壞人都趕出東齊的國土,再不讓他們欺負大家了。

兩年前,她眼睜睜地看見,那個十八歲的少年永遠地沉睡在了棲梧村。

可是為何他又活生生地出現在了眾人的面前,還成了西沂人的走狗,十聖騎的新任首領,面不改色地下令殺掉自己的同胞?

“江遠!!!”

符行衣突然衝著城牆嘶聲力竭地怒吼:“你是我帶過最壞的一個熊孩子!”

拼盡全力地架起了被砸得滿頭血的魏旻,符婉姿死死地憋着即將溢出眼眶的淚水,盯着江遠看了半晌,聲音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一些哽咽的哭腔。

“小遠子……”

他“死去”的那兩年究竟發生了什麼?

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想知道。

滄瀾營只看見他叛變投敵。

擺在眼前的事實,清楚得不能更清楚了:曾經的小遠子,已經不再是她和旻哥哥的好朋友。

他做了西沂人,成了他們的敵人。

身為東齊的將士,需要做的便是殺敵。

無論如何,他已經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必死無疑。

“大帥,”符婉姿一面艱難地架着魏旻回來,一面稟報前線的消息:“城門已被炸毀。”

回首再度確認聶錚已經不見,大約撤退到了安全的地方,符行衣才下令:“殺!”

滄瀾營勢如破竹。

即便有了先前的意外情況,臨月城被他們佔領並奪回也是必定的趨勢,十聖騎的阻攔只能是徒勞。

符行衣策馬揚鞭,昂首看見天上的飛鳥掠過眼前,不知為何,竟萌生了一股忐忑的情緒。

身體忍不住微微顫抖,心臟跳得也格外迅速。

“為即將大獲全勝而緊張嗎?”

符行衣心道。

即將趕到臨月碼頭前夕,她兀的聽到了一陣熟悉的刺耳轟鳴。

是西沂戰船啟航的聲音!

“想跑?”

她不以為意:“反正我們早晚也要橫跨月海殺去西沂,任你跑到哪也逃不掉。”

未料,王副將急急忙忙地從後方趕了過來,緊張得牙關打戰。

“壞了,陛下丟了!”

符行衣的腦子一片空白,足足愣了半晌,才勃然大怒。

“丟了?好好的大活人丟什麼丟!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你給我說清楚!”

“護送陛下撤退的隊伍遭到毀滅性打擊。”

王副將急忙解釋道:“十聖騎的主力軍從水路偷溜出來,避開了咱們的攻城主力,他們的真正目標是擄掠陛下,所以咱們攻城才攻得那麼容易!”

渾身劇烈地顫抖,符行衣語無倫次地喃喃自語。

“我……又是我自作聰明……害了他……”

本以為讓聶錚向後退避是一種保護,哪成想正中了敵人的下懷,偏害他走上了絕路。

江遠,一定是他!

“快追,”符行衣不管不顧地策馬衝刺,喝道:“哪怕把西沂戰船的船底給我炸了都行,絕對不能讓他們帶走陛下,快放火炮,用於海上救援的船也趕緊準備好!”

王副將立即去傳令。

可是緊趕慢趕到了目的地,戰船已經駛離了碼頭五十丈有餘。

“盞口將軍、紅夷滅虜、神機大炮都給我端上來。”

符行衣瞪大了雙眼,一字一句地道:“轟船,往死里轟!”

王副將錯愕道:“不行啊大帥,船離得太遠了轟不到!”

“我不管,給我轟,”符行衣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惡狠狠地道:“誰敢不轟,我就轟了他!”

眾人只得聽命行事。

然而根本沒用,此起彼伏的炮聲回蕩在碼頭上,直到戰船越離越遠,連影子也看不到了。

符行衣緩緩跌坐在地,神色茫然而頹唐。

“為什麼……”

為什麼會這樣?

“我答應過他……”

符行衣顫聲道:“等戰事平息以後,就跟他好好過日子,不再糾結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他們連以後要幾個孩子都考慮好了。

聶錚想要女兒,說是根據他給人當了多年兒子的痛苦過往來看,還是女兒更好些,是件貼心乖巧的小棉襖,養着比較有成就感;

但符行衣想要兒子,原因是自己太糙,照顧不好嬌嬌軟軟的小丫頭,而兒子皮糙肉厚還扛揍,感覺比較好養活,沒那麼容易被造死。

深思熟慮過後,乾脆兒女都要。

女孩叫笙,男孩叫簫。

希望這兩個孩子的未來,能一路有笙簫雅樂為伴,不必像他們的父母,在屍山血海中煎熬了小半輩子,到了連個真正意義上的“家”都沒有。

只能流浪漂泊,相依為命。

“我答應過他的!”

符行衣眼眶通紅地沖月海大喊,旋即嗚咽失聲。

海面上蕩漾着波光粼粼的水紋,在夕陽的映照下雖美卻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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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山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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