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百三十七:柔腸百轉
待戰後的一切瑣事處理得七七八八之後,已經是二月中旬了。
自古以來,東齊王朝從未出現過女官,禮部不得不特意為女侯爺趕製出了新朝服。
將命婦與朝臣的服飾規制巧妙地融合在一處,令黑蟒的紋樣穿在女子身上,別有一番颯爽的風姿。
經京都陷落一役,符行衣與那些文臣們的關係緩和了許多。
尤其是昔日最喜歡和她對着乾的雲尚書,也大為改觀了他的態度。
上朝的時候,兩人總算能夠客客氣氣地交談了。
難得文武百官和諧融洽,聶錚的神色也好了不少。
總不至於像以前那樣表情陰沉,打量活人如睥睨牲畜,滿眼的厭棄與輕蔑。
然而和諧的氣氛沒持續多久,就被一道不合時宜的提議給打斷了。
“陛下得上蒼庇佑,終能安然無恙地回宮,大齊不僅幸免於難,還得以與北榮結盟互助,如此喜事值得慶賀。不如陛下大赦天下,減少百姓的稅收,再辦一個‘洗塵宴’,沖沖這段時日的晦氣。”
符行衣詫異地看向提議的官員。
大赦天下和減免稅收也就罷了,洗塵宴是什麼鬼?
這就準備沒心沒肺地吃吃喝喝了?
她主動上前半步,抱拳道:
“戰事方才消停不久,百廢待興之際更應節儉度日,微臣私以為這洗塵宴怕是不太妥。”
“婦人之見何足為貴?”提議人輕蔑地嘲諷了一句。
然後眼神曖昧地上下打量她全身,玩味道:“符大人一介女流,本不該在沙場磋磨,好不容易回了京都,不妨屆時御前獻舞一番。否則歌舞不通,該如何侍候陛下?”
這是看聶錚只給她授爵,不給她封后,以為她不被皇帝疼惜,當她好欺負了。
符行衣一臉淡定地環視周遭,發現近一半的人都等着看自己笑話。
轉念一想,願意幫自己出頭的人差不多都死光了,如今什麼事都只能自己做嗎?
當然不。
符行衣十分陰險,先小心翼翼地抬眸,輕瞥了一眼龍椅上的男人。
再用貝齒輕咬下唇,一貫含情脈脈的笑眼竟浮現出薄薄的水霧,又委屈又可憐。
平素習慣了堅強的人一旦脆弱起來,就格外招人疼。
聶錚身形微頓,藉著輕闔雙眸掩飾不該顯露的情緒。
“樂坊司的宮人教得還不錯。”
不少人瞧不起符行衣,覺得她區區小女子,還是個成過婚的婦道人家,根本不配加官進爵,理應好好待在家裏相夫教子。
聽了聶錚這話,他們心頭一喜,只當提議被同意了。
不料下一刻,聶錚便雲淡風輕地開口,給出了讓所有人瞠目結舌的答覆:
“朕看你喜歡跳舞,不如凈了身入宮,去好好跳個夠。”
符行衣險些憋不住笑出聲來。
知道他毒,但是沒想到那麼毒。
眾朝臣虎軀一顫,面色青白交加地捂着他們的小兄弟,偷瞄慘受宮刑的提議者時,滿眼儘是憐憫。
再戰戰兢兢地打量符行衣,看出聶錚護崽的態度清晰得不得了,不約而同地心道:
不想斷子絕孫,就絕對不能惹這個女人。
對此,符行衣十分受用。
於是下朝之後,她屁顛屁顛地陪着聶錚去了御花園,根本不理那些背後里罵自己是“狐媚惑主、紅顏禍水”的人。
狐媚又怎樣?
那是她的能耐,換作別人還惑不了主呢!
眼下聶錚的心情本就差勁,那些個沒眼力見的廢物們還一個勁地鬧騰。
真是找死不挑地方。
符行衣素來冷心冷肺,無論遭遇再大的痛苦,最多傷心幾天也就沒事了。
剩下的日子照樣該吃吃該喝喝,嘻嘻哈哈玩玩鬧鬧,日子還得好好過,總不能禍害自己的身心健康。
然而聶錚是個極重感情的人。
雖然他嘴上不說,但心底總有鬱結,以至於神色暴戾陰蟄,路上的宮人見了直打哆嗦。
符行衣亦步亦趨地走在他身旁,不停地沖宮人們乾笑打哈哈。
瞧給人家孩子嚇的。
剛輕扯他的衣袖,他反手就把符行衣的爪子包在掌心。
略帶薄繭的指腹撫過女子柔軟的手背,輕而易舉地撫去了她的所有愁緒。
只是……他自己的愁緒又有誰能撫平呢?
符行衣靜靜地待在他身旁,從御花園到乾元殿。
無論是伴駕散心,還是陪同理政,從始至終,符行衣一言未發。
孫嬤嬤幾次三番地使眼色,希望她能開口勸一勸,符行衣卻不以為然。
男人真正傷心難過的時候不能勸,尤其還是聶錚這麼自尊心強盛的男人,越勸越不對。
他想要的是陪伴,無需安慰。
蓋完了最後一張聖旨的玉璽,聶錚才看向趴在桌上睡著了的符行衣。
順滑如綢緞的烏墨長發裹着細腰,雙頰微肉的小臉紅潤可愛,卷翹濃密的眼睫如蝶翼般輕顫。
兩片唇瓣無意識地喃喃自語,隱約能聽到類似“肉”的音節。
真出息,做夢都想着吃。
聶錚眉目間盈滿了溫柔,輕輕撩起她的一縷髮絲掛在耳後。
陡然被驚醒,符行衣一臉茫然地揉着眼睛,嘟囔道:“是要開飯了嗎?”
低低地“嗯”了一聲,聶錚的唇角噙着笑意,臉上再看不到一絲陰霾。
符行衣沒心沒肺地笑道:“好哎~”
金龍殿內充盈着清新的花香,符行衣懶得欣賞這些情調,只顧得上一個勁地埋頭苦吞。
聶錚隨意把玩手中的玉盞,窗外月光灑落在盞中,猶如盛滿了細碎的流沙,可惜一晃即散。
等到宮人們將東西收拾乾淨,符行衣擦了擦嘴準備離開。
聶錚兀的問道:“符行衣,親手放棄皇后之位,你可曾有過後悔?”
動身的腳步微微一頓,停在了原地。
他的話另有深意。
不多時,符行衣回首,笑眯眯地彎起唇角。
“沒有。”
人生在世,哪有事事順遂的可能呢?
既然已經做出了選擇,就不要回頭再看,沒用。
“只要你的心裏有我,我是不是皇后又有什麼關係?”
符行衣不急不緩地走向前,伸手解開自己的腰封系帶,任由身上的衣衫一件件地落在地上,渾身赤.裸地站在他面前。
聶錚的目光十分純粹,沒有半分淫.邪的意味,只是單純地打量她身上的傷痕。
符行衣坦然自若,展露着遍佈傷疤的身體。
“我行伍已近六年,每一戰都會在身上留下或重或輕的傷痕,我不覺得醜陋,只感到驕傲。他們不相信一介女流有多大的能耐,這些疤便是最好的說法。”
殺的人太多了,心早比石頭還硬。
一步步爬到如今的位置,腳下踩着的屍體累積如山,有敵人的、也有友人的。
“我不需要皇后之位來證明自己有多尊貴,就像我心悅的是你,而不是你的皇位。”
話音剛落,符行衣便被披上了外袍。
衣袍上還殘存着溫熱的體溫。
符行衣怔然昂首,獃獃的模樣落入一雙深邃的眼眸。
唇角落下了一個輕柔的吻,不摻雜絲毫的□□,卻又極盡纏綿。
符行衣不自覺地流出一滴淚,自臉頰蜿蜒而下。
為什麼要哭?
不知道。
這一滴眼淚全然是出於本能。
自己不再是嬌氣柔弱的小丫頭了。
可是,每每在聶錚面前總是忍不住,就想撒潑打滾,耍賴磨人,仗着眼前之人會無理由無條件地包容自己,就放心大膽地卸下心裏的防備,肆無忌憚地欺負他、調戲他、依賴他。
有時候,看見他傷心難過,自己的心腸也柔軟得不像話。
可是符行衣還清楚地記得,自己當年的模樣。
緊閉心房,將所有人視為可能會傷害到自己的仇敵。
討厭甚至憎惡皇權,因為滿門被滅,所以恨不得讓全天下人給爹娘陪葬。
哪管無辜百姓是死是活,動輒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極度冷血。
這些年,身邊那些心懷不軌之人接近自己,都是為了脫去自己的“衣服”。
逼着自己變得舍義取生、陰險狠毒、屈服於世俗,污染原初純粹的本心。
唯獨聶錚,會一件件地為自己重新穿上“衣服”。
只有聶錚,從始至終都尊重自己的靈魂。
“我想要孩子了。要一兒一女。”
符行衣悶悶地開口:“男孩叫大胖,女孩叫小胖。”
聞言,聶錚輕摟着她的腰,委婉地表示狐疑。
“不能瘦么?”
莫名其妙的問,莫名其妙的答。
換做旁人,根本理解不了這倆人的腦子。
符行衣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偏生佯裝不悅,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胸口,“哎,誰說重點在胖瘦了,你居然不質疑名字難聽,真打算叫他們大胖小胖啊!”
“好聽,”聶錚將下顎搭在她的頭頂,微闔眼眸,“只要是你給孩子取的,都好聽。”
她努了努嘴,懶洋洋地窩在聶錚的懷裏,天馬行空地暢想:
“等什麼時候徹底沒了戰亂,我就收拾行李,搬去昆莫山腳下。蓋個小木屋、圍個小院子,栽樹種花養寵物。想我符某人也看了不少書,棄武從文必定可行,說不定到時候好多戲班子搶着要我寫的東西呢~”
聶錚危險地微眯鳳目:“為何我連一字都未被提及?”
“美人自然該被我金屋藏嬌才對。”
環抱着男人勁瘦的腰身,下顎搭在結實的胸膛,符行衣微微昂首,笑得露出一排小白牙,“你就乖乖待在家裏帶小孩吧,我會定時給你投喂加順毛的——聶、大、貓!”
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聶錚抬起兩根修長的手指,擠了擠她的小肉臉,“區區刁民,膽敢放肆?”
又頓了頓,思忖道:“我從未嘗試過普通人的生活。”
出生便是皇室,直到如今將近三十年的時間,他竟連一天平民的日子也沒生活過。
“除了玩弄權術,我還有何謀生的手段?”聶錚的神色頗有些古怪,“似乎……沒有。”
經商略懂不精,種地完全不會,堂堂帝王莫不是要淪落到街邊賣藝的境地?
彈琴作畫唱小曲,或者將昆莫山上的雪狼喚下來表演節目,比如跳火圈?
沒聽他說完這些設想,符行衣就樂得前仰後合:“哈哈哈哈哈……”
惹得聶錚惱羞成怒,不由分說地將她按在桌案上,狠狠吻住紅唇。
被憋得滿臉通紅,再也笑不動,符行衣不得不顫聲求饒:
“好好好,刁民知罪,我錯了還不行嘛!”
聶錚故作矜傲地冷哼一聲,旋即略微失落地斂了眸子。
不當皇帝就成了廢物,居然要靠自己的女人養,他實在無用至極。
“誰說你沒有謀生的能力了,讀那麼多書都白讀了嗎?”
符行衣揮舞着爪子,出謀劃策:“我之前捐錢辦學堂的時候聽人說過,昆莫三城的書院本就不多,好先生更是少了,若是得蒙咱們陛下駕臨,昆莫的百姓豈不是擠破頭,也要把孩子送進您就任的書院裏嘛?”
聶錚饒有興緻:“說得身臨其境,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我已經解甲歸田了。”
符行衣昂首笑道:“會有這麼一天的。”
時至今日,符行衣才明白元景帝把皇位傳給聶錚的緣由。
只有為了與心愛之人共度餘生,本性溫柔善良的聶錚才會心甘情願地放棄皇位。
將辛辛苦苦打下的盛世太平拱手相讓,送還給能力不足以平定亂世的聶氏皇族之後。
沙華若為了復仇,不惜摧毀她親生兒子的前半生,將聶錚一步一步地逼上絕路。
可午夜夢回之際,她作為生母又豈會沒有絲毫的自責?
所以她選擇了信任聶錚的心上人。
信任符行衣能帶她的孩子脫離苦海,使聶錚不再受困於權力之局,可以安安穩穩地過完後半生。
“一定會的。”
符行衣自信滿滿地伸出小指,與聶錚的緊扣在一處。
兩根拇指輕觸即分,承此一諾必守終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