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百三十九:承此一諾
盛安帝被擄去西沂的消息,於七天之內傳遍了整個東齊。
聽聞此事,孫嬤嬤立即把聶錚事先留下的密旨交託與昭親王,由昭親王親自騎着千里馬趕往臨月城。
彼時,符行衣狀若行屍走肉,只能憑藉著本能指揮下令。
派人迅速準備好戰船,只待不日殺去西沂,把聶錚救回東齊,再將江遠和十聖騎碎屍萬段。
八月二十四,距聶錚被擄走的那天已經過去了九日。
一應出海的物資全都準備妥當,只待符行衣一聲令下就能啟航。
值此之際,昭親王趕到碼頭,帶來了聶錚留下的密旨:
“朕自繼位以來,內憂外患迭起,境內生靈塗炭,愧受先帝所託,當死為萬民,方彌補過也。今立此遺旨,深囑東齊子民:凡戰者,則戰必終矣。清平侯仁勇雙全、才德兼備,堪為國之棟樑,朕若崩殂於野,應由清平侯決議新帝人選,東齊子民需謹遵無誤。”
符行衣面無表情地聽着密旨的內容,冷笑一聲。
想要所有人都別管他的死活,一口氣結束這場戰爭。
再讓她挑一個合適的人當皇帝,或者直接由她上,接替他挑大樑是嗎?
他以為他是誰啊?
他說什麼別人就得聽什麼嗎?
該死的聶大貓,爛好人一個,總以為他虧欠旁人許多。
就愛用“彌補”、“贖罪”和“愧疚”這種字眼,來規定他的道德準則。
明明是個酷愛黏人求摸的小貓咪,非得裝成兇狠暴戾的大老虎。
也不知道他是有什麼毛病,動輒覺得他自己不該活着,總是認真思索該怎麼死,才能得到大家的讚賞,付出什麼,才會被所有人喜歡。
小公主的存在,本來就是一件值得大家讚賞和喜愛的事。
他只要好好的,什麼都不用做,她就已經為之痴迷了。
所以她才不要遵從一隻又蠢又傻的笨貓的命令。
“丫頭,”昭親王小心翼翼地道:“陛下這意思是讓咱們放棄他,再由你繼位穩定局面?”
符行衣單手接過他手中的聖旨,慢慢卷了起來。然後趁所有人不注意時,猛地轉身扔進了月海里。
再放肆地大笑:“我繼你個頭的位,少拿我當挑大樑的炮灰,什麼狗屁皇位,白送我都不稀罕要。該你乾的事就自己去干,憑什麼你讓我聽話我就得聽話,我偏不!”
見狀,在場的所有人都嚇懵了。
王副將哆哆嗦嗦地道:“大大大兄弟,啊不,大妹子,那可是陛下親筆寫的聖旨,你——”
“聖旨我想扔就扔,皇帝我想揍就揍。”
符行衣站在碼頭上,左手拔刀右手持銃,“他說什麼都聽我的,所以我不讓他死,他就一定不敢死。”
眾人滿面愕然,紛紛愣在了原地。
“全軍將士聽令,所有人立即登船,上岸后踏平西沂,一路往前沖,不許回頭,給我炸爛他們的皇宮,往死里打!”
符行衣唇角的笑容逐漸擴大,怎麼看都有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陰森感。
“除非聶錚親筆寫下投降詔書,否則哪怕全軍覆沒也不準認輸。”
昭親王剛想開口勸她冷靜,符行衣就突然扭頭看他,露出一行森白的牙齒。
“敢說一句廢話,就扒了你的皮。”
可憐的老王爺瑟瑟發抖,屁都不敢放。
符行衣如今是徹底“失心瘋”了,什麼良知道德統統拋之腦後,滿心裝的都是怎麼把聶錚帶回來,然後□□虐待他的計劃。
表面笑靨如花,實則渾身散發著陰沉冰冷的死氣,像極了陰曹地府的索命閻羅。
滄瀾營的將士哪見過這陣仗,他們的符大帥平日裏最是親和不過了,身為女子卻不嬌氣,還跟將士們吃住同行,親自教他們使用火器的細節,說話做事皆端方有禮。
誰成想一遇到陛下的事就成了這樣。
難怪天狼軍背地裏偷偷稱她:“一看就是那種變.態的瘋婆子。”
他們本以為盛安帝的脾氣已經夠差了,原來真正殘暴瘋狂的人是清平侯。
“惡鬼”在“魔頭”的面前,根本是小巫見大巫。
滄瀾營的一眾將士都心情複雜,尤其是肖盈盈,她抱着藥箱站在甲板上風中凌亂,深深地懷疑自己當年究竟喜歡了個什麼玩意。
寧如鳶還是那個寧如鳶,瘋瘋癲癲的,她怎麼就能誤會這貨是個雅痞風趣的溫柔公子呢?
行至西沂時已是半個月後,所有人都覺得聶錚必定沒救了。
偏符行衣認了死理便不改,一口咬定他還活着,上岸后令滄瀾營攻城。
如今的滄瀾營本便驍勇善戰,加之十聖騎沒想到他們真敢這麼瘋,竟然一路追到了西沂開打,一時應顧不暇。
待十聖騎整頓好兵馬迎戰,已經失了先機,滄瀾營橫衝直撞到了他們的老巢外,被率兵阻攔的江遠擋在了外面。
符行衣定定地看着他,輕聲開口:“把聶錚還給我。”
江遠目光兇狠,厲聲道:“當年你將我丟在火場見死不救,害得我全身上下被燒爛,又被西沂人拉出來嚴刑拷打,生不如死,要不是右將軍好心給我治傷,我豈能苟活至今?是你、是你們東齊人殺了她!枉我一直將你視為榜樣,你根本不配!”
符行衣笑容不改,不厭其煩地溫聲道:“把聶錚還給我。”
江遠冷笑一聲:“以前不是很能說么,怎麼現在就會這一句了?”
“小遠子,”符婉姿擋在了符行衣身前,怒氣沖沖地道:“你怎麼能跟符大帥這樣講話?”
看清來者是誰之後,江遠怔了一下,然後不着痕迹地移開了目光,生硬地道:
“跟你沒關係。鳴鸞司為何上前線了?你不該待在這裏。”
符婉姿一下子便流出淚來,抽噎道:“你之前告訴我,想成為像符大帥那樣的人,我一直相信你能夠當英雄,旻哥哥也希望未來接過滄瀾營後任你為副帥……
“可為什麼我們如今刀劍相向?旻哥哥被你指使人毀掉的臨沖呂公車砸成了重傷,現在還躺在床上下不了地,要不是肖姑娘妙手回春,他便再也醒不過來了!”
她痛哭出聲:“我們是同胞,是東齊人,是一起在滄瀾營努力拚搏的好朋友啊!”
朋……友。
江遠的神情似有些許茫然,不多時自嘲地笑了笑,目光再度投向她時,已然陰沉無比。
“你們東齊的狗皇帝早死了,別白費功夫了!”
神色陡然狠厲,符行衣手中的長刀一轉,銀光乍現閃過,頃刻便砍斷了江遠的脖頸。
血液噴涌如泉,濺得她滿頭滿身都是。
符行衣目光空洞,喃喃自語:“把我的公主殿下還給我……”
周圍的人都不約而同地倒吸一口冷氣。
這瘋癲無狀的女魔頭已經神智盡失了。
天際驟然炸開了一簇赤紅的煙花。
昂首看着璀璨絢爛的煙花,符行衣的身體微微顫抖。
這煙花……是鳴鸞司的斥候找到聶錚之後的信號,煙花的下方就是聶錚的所在!
符行衣立即縱身上馬,朝燃放煙花的所在地狂奔,一路上被許許多多的十聖騎士兵圍擊。
符行衣早沒了耐心同他們一個個地打,索性一刀砍死一個士兵,將屍體提到身前充當護盾,任由那些十聖騎士兵把他們的同袍射成篩子。
再藉著戰馬的疾沖越過封鎖,扔掉屍體砸倒敵人,一口氣衝到目的地,卻見滄瀾營與十聖騎僵持在敵營外,難以推進分毫。
“外面的人聽着,盛安帝在我們手裏!”
躲在後方的十聖騎小將領顫聲道:“你們再不投降,就……就殺了他!”
符行衣死死盯着敵營的入口,一雙本該溫柔含情的桃花美眸睚眥欲裂,紅唇輕微顫抖。
“還活着,他果然還活着,我就知道他沒死,他一定會等我來接他……”
活着就好。
只要人還活着,就沒什麼過不了的坎,哪怕聶錚缺胳膊少腿變成殘廢,她也認了。
“快投降!”哆哆嗦嗦的十聖騎小將領又喊了一聲,“不然真殺了他!”
符行衣甩去了刀刃上殘留的鮮血,讓符婉姿把自己的火銃裝滿合用藥,簡單粗暴地回復:
“除非看到陛下親筆寫就的投降書,否則我營寧肯戰到全軍覆沒!”
然後跟不要命了一樣衝鋒在前,拚死往敵營里闖。
但是即便她再怎麼強悍,也防不住所有人,身上多多少少挨了幾下。
不管右臂與軀幹牽連的縫合處疼得撕心裂肺,符行衣硬是生扛住若干敵襲,渾身上下都是血。
有別人的,也有自己的。
瀝瀝拉拉的血順着頭髮往下淌,眼前景象逐漸變得模糊。
身邊的人越來越少,中軍營帳離得越來越近,胯.下的戰馬突然被埋伏在周圍的敵人射中了前蹄。
她滾落在地,雙手瞬間被敵人的□□釘射在地。
疼痛如潮水般襲來,符行衣卻沒什麼痛苦的表情。
前面就是聶錚被關押的營帳。
快到了。
符行衣面無表情地抽出手掌。
任由□□穿透皮肉,箭身上還黏連着鮮紅柔軟的血泥。
左右手撿起掉落在身旁的長刀和火銃,符行衣一聲不吭地解決掉了周圍的所有敵人。
剩下的體力越來越少,右臂的知覺也漸趨消失。
她只能用左手拖着刀在地上拉,一步一步地朝營帳走去。
還沒掀開帘子,就聞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還有粗暴的怒喝聲:“這投降書你到底寫不寫?!”
符行衣好不容易積攢起了一丁點理智,頃刻間煙消雲散。
“把公主……還給我!”
符行衣拼盡最後一絲氣力,衝進營帳,把正在拔聶錚手上最後一片指甲的十聖騎士兵嚇得夠嗆。
那人手一抖,就活生生地崴斷了那片指甲。
尖利的甲刺扎進肉里,原先骨節分明的漂亮十指,現在竟無一根不是鮮血淋漓。
一刀劈開了那人的腦殼,符行衣小心翼翼地看向坐在木椅上的聶錚。
男人的雙手和雙腳,均被鐵鏈綁縛在扶手和椅腿上。
十根手指的指甲被拔了個乾乾淨淨,若是旁人早便面如死灰,可他卻彷彿感覺不到什麼痛楚,氣度沉靜若華。
不曾喊一句痛,也沒有露出任何悲傷或驚懼的神情,至多是臉色蒼白,兩頰深深凹陷。
只有看向符行衣的眼神仍舊溫和平靜。
她如今成了血糊糊的一團,哪怕親生爹娘再世,都難看得出這是他們的種。
然而聶錚一眼便認了出來,即便他已經狼狽落魄到了極致,也要窮盡一切給她安慰,“萬事無礙。”
還有一個隱忍而剋制的笑。
一瞬間,彷彿回到了他們那年重逢的時候,她也是這般渾身充斥着骯髒的血腥味,昂首看向男人的時候,只覺得他有一派光風霽月的風姿,無論何時都是雲淡風輕的從容模樣。
她既羨慕又嚮往,渴望擁有那樣的氣魄,也渴望擁有……那樣的他。
符行衣鼻頭髮酸,再也忍不住這段時日以來的壓抑和崩潰,不計形象地飛撲到了他懷裏嚎啕大哭,如三歲孩童般哭得一抽一抽的,一邊罵還一邊打嗝:
“姓聶的,你……你個混賬畜生王八蛋,快嚇……嚇死我了!我還以……以為你這次真的完了,你……你要是死了,讓我怎麼活啊!”
聶錚的手臂被鐵鏈鎖在扶手上,不方便動彈,饒是如此,他硬是忍着痛,逼着自己掙脫束縛,去擁抱懷中惹人疼惜的女子。
鐵鏈掙不脫,卻勒碎了木扶手。
終於能擁她入懷。
符行衣埋首在他胸前大哭,恨不得把二十五年來積蓄的所有眼淚一股腦地流光。
一下又一下地撫摸着她的小腦瓜,聶錚用力地抱着她,任她想哭多久哭多久,自己緊繃的神經也剎那間得到了放鬆。
互相依偎,僅此而已。
不遠處傳來了雷鳴般的轟響,赫然是玄鐵飛鳶投往西沂皇宮的重炮“壽終正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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