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琴尚在御 新聲代故
深宮中的女子總是一面繁華、一面凋零。就如這御道兩側色彩斑斕的花簇一般,這花兒謝了,還來不及惋惜和傷感,另一種更嬌艷的花又會怒放開來。一張張肆無忌憚的臉,迫不及待地綻放和透支着青春,甚至不等真正的春天來臨,便已凄然凋落。
如往日一樣,迎着撲面雜亂的醉香,碧玉彎過園林的一角,林蔭下的身影正要繼續前行,一陣悠長的古琴聲牽住了她的腳步。
第一感覺,只是好奇。
誰會在這皇家園林里彈奏?
申屠玥雖已貴為天下主宰,可後宮之人卻並不見增多,無論是哪一宮的嬪妃,也斷然不會在這個時辰有此雅興——正午時分帝王小憩,最忌諱的便是無端的驚擾。
這樣想着,不由得將腳步徹底收住。
琴聲無疑從園林深處的石亭里傳出,一絲一縷、曲曲折折,穿過花葉樹木的縫隙,像是夾了各種植物的清香,不知不覺便滲入人肌膚的紋理之中……這樂聲空靈純凈,不由得讓人開始聯想彈琴之人的身份。
碧玉用手輕輕拂開遮住自己視線的枝條,只見一位年輕男子正在亭中彈奏古琴,他閉着雙眼,一派超然物外的神情,任憑那美妙的音符如同流水般從十指下淌過,緩緩潺潺、急急徐徐。
她的心幾乎在一瞬間就凝結住了,然後沉入無底的深淵,撥着樹枝的手開始發顫,一陣陣劇烈的眩暈即將將她完全淹沒。
“很多人初見他都會和你有一樣的反應。”身後的女聲沉穩有力,幾分熟悉。
碧玉猛然一震,回頭,果然是他們。
“齊姐姐。”一如多年之前的稱呼,只是多了更多沉澱,喚出了滄桑的意味。
“碧玉。”眼前之人,正是齊瀾。她微微笑了笑,看上去並不見蒼老,倒是風韻之色,愈發濃深。
“鈞兒長得很像他的父親,是嗎?”齊瀾平靜地問。
兩人都無比專註地凝望着看似陶醉在琴聲之中的申屠鈞,他的確像極了當年叱吒風雲的長沙王申屠奕,那眼梢眉間、彎唇的弧形,都一樣神似。
“是的,他們幾乎一模一樣。”碧玉笑得安慰中帶着些許凄然,鼻翼微有酸意,齒間也涼了許多,“一晃鈞兒也長大成人了,這時間該是世界上最無情的東西吧……原來我竟已錯過這麼多了。”
齊瀾的語調十分平和,帶着豁達,“這話不盡正確,在我看來,時間是最好的東西,可以治癒、可以遺忘,在它面前,沒有什麼公平與不公平,也只有它,才是真正的一視同仁。”說完,便要招呼申屠鈞前來。
碧玉急忙攔住,無來由地慌亂,說辭也牽強了起來,“齊姐姐,還是不要打斷的好……莫要打擾鈞兒的興緻……這曲子還未終了……”這無疑是個妥當的借口。她仍然無法面對,只到此刻,又一次確認了這一點。
齊瀾嘆氣,緩緩道:“只是一眼,你便已無法面對,可知這些年來,我看着他一點點長大,心中那種喜與痛並存著的感覺?大王明明早就不在了,可我始終覺得只是一場噩夢,我們迷糊着、放任着,然後就一直沉淪在傷悲中……我們真傻,不肯看透……”
“時隔多年,事實也好、噩夢也罷,都已經遠離了,只剩下你我心中存着的懷想……只是齊姐姐,你們不是在長沙封地嗎,怎會突然來到洛陽?還在這宮中?”碧玉知曉往事本就不堪回首,倒是當下,更令她憂心牽挂。
齊瀾的嘴角慢慢暈染上一絲笑意,有些輕慢地說:“這些年你一直跟着申屠玥,有沒有假戲真做我不敢妄下斷言……只是女人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後,很多考慮都會改變……如今,我有鈞兒,你有睿兒,我們能做的不是延綿上一代的恩仇,而是時刻提醒他們不能重蹈覆轍……只是不知,妹妹心上可還容得下我們?申屠玥做了帝王,又是何意?”
“齊姐姐,紛亂廝殺本就不是我們婦道人家能夠左右的,仇恨這種東西,早該毫不猶豫地拋棄,萬不能再牽連至親……只是鈞兒已經長大成人,又是封王,他或許會有自己的想法。”碧玉感到有些不寧。
“你是擔心我們重返洛陽會有其他的圖謀?”齊瀾爽聲一笑,依舊快人快語,“新君即位,部分封王被令牌召集到洛陽,鈞兒本不在召集的範圍之內,是他主動上表請求返洛……這孩子,只想回來看上一眼……他雖模樣酷似大王,可骨子裏的性情相差了十萬八千里……你知道,大王這一生最大的遺憾是不通古琴,鈞兒卻相反,他厭惡刀槍兵器,只愛手揮五弦,說得更坦白些,他對他叔父現在正坐着的那個位子沒有半分興趣……仇恨並未在他心中生根發芽,有的只是純粹的失父之痛……”
碧玉聽着這番話,心裏才稍稍安定了些,明明不敢面對,卻又情不自禁地向申屠鈞投去一瞥,他的神情始終未變,像是擺脫了一切紛擾的束縛,曲調中沒有高亢和激奮,時淡時濃,始終不能在周圍的空氣中完全均勻開來。
“你確信不想見鈞兒一面?”齊瀾沉默了一會兒,低聲問,纖麗的臉上有着逼人的英氣。
“我想我是沒資格再見他。”碧玉顯得憂心忡忡,“這樣遠遠看着,見他安好,便已心滿意足。”
“你大約不知道,鈞兒始終惦念着你……你在清遠山住過的木房,他一直吩咐人仔細看護,每年都會修葺一新……他時常對我說,或許有一天,玉姨還會回到這裏……那個傻孩子,以為那裏是你的家。”齊瀾默默一笑。
“鈞兒沒有說錯,那裏的確是我永遠的家。”碧玉充滿感激地回答,這才意識到申屠鈞的每一根琴弦都是撥弄在自己心坎上,所以才會一直揮之不散。
“方才鈞兒已經見過他的皇帝叔父,我都佩服着鈞兒,他哪來的勇氣和定力去參拜那個人?”齊瀾又是微微一笑,帶了自嘲,“我躲着那個人,一直在這園子裏,古琴便是我帶來打發時間的……鈞兒見我帶了琴,立馬來了興緻……這孩子溫順恭謹,全然不像他們申屠家的男人……偏偏生了這張臉和這個姓……碧玉,希望你保全他。”
這最後一句讓碧玉一怔,嘴微微開合,聲音哽咽着,“雖然我人微言輕,可就是拼了性命,也會護着他……大王在世之時對我的恩情無以為報,我始終該為他做更多的事情。”
入夜。
“你今日可是見到了小長沙王?”來到御書房,申屠玥放下手中的奏摺,直截了當地問了一句,他有些疲累,神情跟着略顯嚴肅。
“趕巧在花園裏匆匆見到一眼。”碧玉努力顯出自然。
“他同他母親齊瀾一道入宮覲見。”申屠玥說明着。
碧玉試探着問:“園林里彈琴,想必也是聖上特許的?”
申屠玥嗯了一聲,“齊瀾不願見我,可又擔心申屠鈞一人進宮,放心不下……”邊說邊起身,大概是久坐的緣故,身體稍稍搖晃了一下,有些站立不穩。
碧玉趕緊上前去扶,柔聲說:“聖上要保重龍體……聽說昨晚又熬夜批摺子了……”她對他的殷勤,似乎變成了習慣,時間越長,其中滋味就越不相同,起先的冷漠如水,現今的關心則亂。
“你真在乎我?”他還是這樣詢問,帶了調笑的意味,只是臉和唇蒼白得厲害,笑意顯得薄淡。
“聖上是萬乘之尊,自然受人擁護。”碧玉笑着說,攙着他在房中走動。
申屠玥用唇在她額上碰了一下,這個冰冷的吻讓她針扎般難受,這個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男人,究竟是從何時開始,變得這般憔悴?
她下意識地貼近他的胸膛,只聽到體腔內那充滿節奏和力度的跳動之聲,這才像是得到了莫大的慰藉,慢慢開口,“聖上不可過於操勞,這天下可都仰仗着您。”
碧玉畢恭畢敬的乖巧態度令申屠玥感到一種成就感——遠甚於當皇帝本身帶來的成就感:這個女子像是全身心地臣服於自己,這令人踏實和幸福。
“……有份摺子,是參左衛將軍朱廣大不敬的。”申屠玥突然說。
“朱廣是個唯利是圖、兩面三刀的小人,不值得聖上信賴,相反遲早是個禍害。”碧玉毫不猶豫地說,“有人說他後腦長有反骨,據說這樣面相的人往往包藏謀逆之心……他先依附趙王、后追隨河間王……始終不算是純臣……”
“碧玉,你是何時學會看相了?”申屠玥一笑,目光寒澈,“你想他怎麼死?”
碧玉迎上他凜冽尖銳的目光,思忖了一下,吐出兩個字:“腰斬。”
申屠玥冷冷道:“我以為你會說凌遲。”
碧玉輕輕一笑,“你沒見我剛才思索了一會兒嗎?正是在凌遲和腰斬之間做選擇。”
申屠玥勾起碧玉的下巴,稍作沉默,說了一句,“你越來越像我申屠玥的女人了。”
碧玉不冷不熱地答道:“後宮之人本不該妄議朝政,是我僭越了,請聖上懲處。”
申屠玥一把將她打橫抱起,頗有意味地說:“朱廣終究是害死申屠奕的幫凶之一,我知道你一直沒忘,因為你恨,所以我才想成全你……”
碧玉一笑置之。
兩人的纏綿更像糾纏,事後,碧玉平靜地說:“其實不管怎樣,朱廣都是你的必殺之人,對嗎?”
輪到申屠玥一笑置之。
一個月後,申屠玥糾到朱廣過失,將其攔腰斬於牛馬市刑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