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隨砍即合 心疾難愈

第131章 隨砍即合 心疾難愈

申屠睿周歲那天,樊妃悉心為其沐浴打扮,換了一身簇新的衣裳。同尋常百姓家的喜樂一樣,王公貴胄也會在“試兒”的風俗里獲取天倫。所謂“試兒”指的是在滿周歲的孩子面前擺放紙筆、弓箭、寶物、書籍等各種各樣的物件,通過觀看孩子會抓取什麼東西,從而預言他(他)長大后的興趣和愚知。

在一眾人充滿期待的注目下,睿兒小小的手慢慢伸向面前的種種擺設,對於他來說,無意都是一些有趣而新鮮的玩具,於是調皮地摸索着,一一撫摸,忽然黑亮的眼睛骨碌碌轉了一下,咧開嘴笑了,他抓住不放的是一枚印章,白玉質地,精工細作。

“殿下,看來睿兒終歸是執印之人。”樊妃委婉地說,掩飾不住欣喜之情。

申屠玥沉靜許多,“只是一枚小小的隨身王印而已。”

樊妃這才壓下有些過頭的情緒,謹慎地說:“小世子的愛好和興緻自然會不同凡響,眼前這些都是俗物。臣妾方才見睿兒舉棋不定,怕是心中中意之物未被囊括其中……”

“只是一個簡單的儀式,不值得小題大做,何必過於認真?”申屠玥態度反常,說出的話更是言不由衷。自從碧玉將睿兒交由樊妃撫養,不再以世子母親自居,他就對樊妃時有遷怒,雖然程度不深,可始終是嗅出了火藥的氣息。

樊妃一向聰穎,心機頗深,自然很快洞穿其中奧妙,不惱也不慍,使的是繞指柔的手段,從容微笑,“殿下說的極是,還是喚玉姨娘前來,請她照顧一會兒睿兒,那些乳母都不能讓臣妾放心。”

“自然是好,可是也別累了她。”申屠玥見樊妃並無意疏遠離間碧玉母子,口氣稍稍緩和了一些,他能做的,就是儘力彌補這道縫隙,至少,不能任其發展為裂痕。

申屠睿的到來,為肅穆有餘、滋味不足的東海王府注入了連綿不絕的樂趣,孩子的哭笑之聲,咿呀學語,蹣跚之步,都讓人喜悅激動。時間在楊柳樹垂下的綠色絲絛中不停穿梭往回,稚氣的孩童聲愈發清晰可辨,他一點點長大,對這個世界滿眼好奇,對貓狗這樣的小動物表現出莫大友好的同時,也對星星、月亮流露出朦朧的不屑,“父王,月亮到底是圓的,還是彎的?姨娘說,那裏面住着仙女,可她為什麼樂意一個人呢,沒人陪她玩嗎?”這聽上去不像一個四、五歲的小孩子思索的問題。

申屠玥疼愛着這個孩子,不單單是因為他們的外貌像是一個模子刻出,更重要的是,睿兒是一段情感的見證,並為此留下了無法泯滅的痕迹,恩愛和纏綿都真實地存在過。

這對父子都有着瑪瑙一般的眼眸,泛出的光澤有着靈動的變幻,只是孩子顯得更加細膩溫婉,畢竟是帶上了碧玉的氣質。

“睿兒,月亮一直都在變,就像你的臉上一樣,有時在哭,有時在笑……它同睿兒一樣,也是一個任性的孩子……月亮里住着的不光仙子一人,還有白兔、蟾蜍、桂花樹,另外還有一個不停砍樹的叔叔……”申屠玥輕輕抱起他,耐心地解答着。

“可這叔叔一直砍呀,砍呀,這樹怎麼就是不倒?”睿兒擰着小眉頭,他想不明白。

申屠玥笑得更加燦然,搜尋出對於神話傳說的記憶,“這月桂是棵神樹,隨砍即合……每砍一刀,便會癒合,因而永遠沒有止境。”

這話不通俗,睿兒當然聽不懂,歪着小腦袋,努力思考着,最後只好放棄,蹬了蹬腿,調皮掙扎着,“父王,睿兒要看螞蟻搬家,它們搬家也一直不停,昨天還抬了好大一隻蜻蜓……”

申屠玥對睿兒幾乎百依百順,小心將他放下,睿兒的小腳剛剛着地,就迫不及待地搖晃着跑開了。申屠玥心上滿滿當當,全是愉悅。

“小孩子似乎都特別喜歡觀察螞蟻。”碧玉早就來到二人身旁,只是一直默默地看着,像是不忍心打破這和諧溫馨的場景。這會兒見睿兒跑到一邊,才慢慢走到申屠玥附近,淡淡笑着。

“你來了。”申屠玥回頭,看她的眼神同樣帶着寵溺的意味,十分自然地拉了她的手,輕言,“在我小的時候,喜歡看蜘蛛結網。”

碧玉心上震了一下,這話她不是第一次聽到,不由得回想起多年前在申屠玥別院發生的那一幕,那時他與申屠奕看似兄弟怡怡,實則早已殺心暗起,他也是這樣隨性說著自己小時的特殊愛好。

“聽說蜘蛛每天都要結新網。”她害怕被苦澀的浪潮席捲,隨意問着,嗓子稍有酸澀。

申屠玥像是已經淡忘了許多事情,依然笑意不褪,“正是如此,所以蜘蛛其實比蜜蜂還勤勞,可惜人們往往覺察不到這一點,而是想方設法地給它加上惡名,或許只是因為它總是生存在角落裏。”

“殿下似乎十分鐘愛蜘蛛。”碧玉強調了一句,非贊非貶。

“碧玉,你知道蜘蛛網為什麼總是朝南而結?”他意興闌珊,擁着她。

“或許是南邊比較透亮,方便它尋找昆蟲。”碧玉順着他的話,揣測說。

申屠玥眼中溢出柔和的光澤,緩緩說道:“那些飛蛾蚊蠅都嚮往光亮,卯足了勁兒朝陽光充足的地方衝撞,殊不知,一個巨大的陷阱正橫亘在那裏……越是接近目標的地方越是容易讓人放鬆警惕,一不留神,便會被蛛網粘連住。”

“飛蛾有着撲火的熱情,不管不顧,自然不懂迴避這精心設置的圈套。”碧玉的話同樣一語雙關。兩人對視着,說不上含情脈脈,可也沒帶針挑刺,只是彼此各懷心事,這些年,很多情緒都讓他們發膩,不願再質疑什麼,更不願去做推敲。

“碧玉,你常常講給睿兒聽的,都是一些什麼樣的故事?”申屠玥嘆了口氣,算是將自己解脫了出來,掃了一眼正樂在其中的孩子,含着憐惜問。

“只是一些民間傳說罷了,孩子也是似懂非懂。”碧玉不以為意。

“比如說嫦娥奔月?”他笑了。

“殿下從何得知?”雖然不意外,但多少會有一絲驚訝。

申屠玥的話裏帶着搖曳,似乎還帶着一縷洋洋自得,那是身為人父所擁有的奇特驕傲,“方才睿兒問我月亮為什麼會有圓缺,月宮裏的仙女為什麼獨自一人……”

碧玉微笑着,同時微微搖頭,像是無奈,可交織着甜意。

兩人不約而同朝睿兒蹲身的方向看去,那個小小的身影,正專心致志地沉浸在另一個世界裏,遠離了紛爭苦痛,只有最原始最單純的快樂。

那年,碧玉剛進長沙王府,也有這麼一個小孩兒,貓在花園一角,看着那地上忙忙碌碌的黑色小生物發獃出神。

那個小男孩,當時只有三歲,名叫申屠鈞,是申屠奕的長子,如今的小長沙王。他的母親,便是齊瀾。

申屠睿六歲那年,皇帝駕崩,一個時代戛然而止,另一場狂風暴雨正在醞釀之中。這個懦弱的帝王生死全由不得自己抉擇,他一出生,便是尊貴非凡的皇室嫡長子,與這光芒相比,他的離去實在黯然不堪——僅僅因為誤食了一張湯餅,腹瀉不止,一命嗚呼。有宮人傳言,這湯餅有毒,當夜,這宮人便失足淹死在護城河裏,面目浮腫猙獰,讓更多的人開始戰慄不安……很快,宮內安靜了下來——靜得詭異。

又一次新皇登基,又一次萬象更始。歷史不厭其煩,重複上演着一出又一出雷同戲劇。

皇太弟申屠玥終於戴上了十二旒冕,應天順民加身皇袍。

雖然只是一根旒的區別,可山呼海嘯的朝拜之聲現在悉數鑽入了他的耳膜,他這裏成為了終端,什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要做便得是那至高無上的一人。

那個位置,比他想像中更加居高臨下,掌控一切的力量像是凝在了他的掌心,一翻一覆之間,似乎真能呼風喚雨。他站在權力的頂峰,不再關心日出和日落,錯過的美景都不屑一提,唯一隱隱不安的,是那咳血的舊疾,它也突然躥了出來,參與到朝賀之中。

太醫說這舊病複發,是因為心疾未除。申屠玥一聲冷哼,他從不願意承認自己心上有疾,在他沒有發怒之前,皇后揮手示意,支走了坦誠耿直的醫官。樊舜英本就是申屠玥正妃,如今自然而然成為了無可爭議的皇后。至於碧玉,她依舊回絕着申屠玥早已擬好的貴嬪封號,只是留在宮中,做了一名侍奉女官,她的身份始終不倫不類,令人欣慰的是,睿兒一直固執地管她叫“玉姨”——同當年申屠鈞的稱呼一模一樣。宮中的老人多是舊時王府中人,對其中的諸多利害糾葛心知肚明,因此,碧玉在皇宮的地位始終無人可及,她是申屠睿——也是未來太子殿下的生母,如果命運肯稍稍垂憐,她會更加貴不可言。

只是命運,一意孤行着,從不按常理出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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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玉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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