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繁花入眼 噩夢入心
日久會生情,真做假來假亦真。
涼月雖然說不上有絕色容貌,但因為與故人相似,樊楓不自覺便對她另眼相看,加之,涼月這女子,心思細密、善於把握時機,楚楚動人之餘,總與其他女子顯出不同,因而很快便在樊楓心上佔據了一席之地。他本就不是逢場作戲之人,雖情有獨鍾,也難免會有彌補心上空隙的各種嘗試。他告誡自己,涼月於他,不僅僅只是旁人的代替這般粗淺,否則,便又多了一份辜負。
“大將軍,其實妾身一直想問,為何這府上只有兩種花——木槿和海棠?”涼月陪着樊楓漫步走在將軍府中,抬眼一望,再一次被這華麗的單調震住,心上的疑問無限放大,禁不住問道。
一旁慢慢向前行走的樊楓雙手置於身後,只是淡漠一笑。
他二人踩在落英繽紛的道上,滿眼花開如錦——沒人會想到這是荒涼偏僻的幽州。
見樊楓並無回答之意,已經身為大將軍府侍妾的涼月佯裝並不介意,挑起一抹明艷的笑,“府上所有的樹木都是楓樹,這並不讓人感覺奇怪,想來是為了呼應大將軍的名姓。”她這話固然顯得自作聰明,可是已經在逐漸接近真相,“莫不是這兩種花對大將軍而言,也有着非比尋常的意義?”
樊楓停了停,這才回應,只是顯得有些漫不經心,“如你所想,這木槿之意取自我兩位姐姐的姓名,‘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配玉瓊琚……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彼美孟姜,德音不忘’……”他細細品讀了這首鄭風,卻對另一種花卉——海棠的來由一字不提。
聰穎如涼月,自然是早已瞧出其中端倪,不便繼續追問,嫣然一笑,“原來是妾身才疏學淺了,竟然不知道其中的典故……大將軍請看這木槿花,有白有紫,夏秋開花之時,滿樹芬芳,簡直就是一道開花的籬障……只可惜,幽州的氣候,始終是虧待了它和海棠……”
樊楓笑笑,“倒是更顯出這兩種花的品性來。”再無往下細說之意。涼月微微垂眼,揣度着他話里、面上的情意,倒甘願是自己敏感多疑了,又抬頭沖樊楓討巧一笑,依傍了他,“前面便是魚池,平日裏那些紅尾魚讓人給喂慣食了,聽見人聲也不知躲避,相反都湊到這岸邊來,大將軍你看,是不是像一朵紅雲倒映在水中般?”說完,指向不遠處魚池裏密密匝匝匯聚成片的紅魚。
樊楓欣然一笑,“過去看看。”
兩人朝魚池走去,說說笑笑的身影,落在形單影隻之人的眼中,別是一番滋味上心頭。
遠在洛陽的碧玉不比青春正盛的涼月,一晃已經年界三十,青絲之中偶爾會混進霜染的痕迹。歲月一邊消磨着她的熱情和期待,一邊擺出惺惺作態的模樣,寬容地對待着她的容貌——她還是膚如凝脂、面若桃花。對此,有宮人有意無意流露出羨慕,碧玉只是一笑,心上的褶子又多了一道。
有時她會看着銅鏡里的自己,突兀地回憶起過去的時光。她曲折的經歷帶來了獨特的體驗:快樂和幸福在她心底的印記相反淡了,悲徹倒是愈發明朗。正是從這一點上引申,申屠玥彷彿成了她最在意的人。
御宇天下的申屠玥依然有着不斷膨脹的野心,或者說,他從不讓自己安寧,他有着許多真正的敵人,也有着許多主觀臆造的假想敵。
高處不勝寒,他的謹慎和冷靜有時也會遠離着他,因此,他做出的部分決定難免會倉促、武斷。發兵前去淮南國境內平叛便是如此。興師動眾、勞命傷財原本只是為了針對申屠瑾,不想卻鑽進了別人早就支好的羅網,進退兩難、不好脫身也罷,倒是民怨,像是一夜之間累積而出。
民心和支持從來都是虛幻易碎的東西,申屠玥有種不安,他似乎從未感覺到它們的真實存在,卻一直對此趨之若鶩。
天師道孫戚反,流民帥王崖反,乞活軍劉彥反,就連沉寂了多年的盧水胡曾慶也出來造反,唯一的安慰,來自內弟樊楓,他將鮮卑宇文部收拾得服服帖帖,算是解除了一個心頭大患,可是,樊楓效法竇融、割據幽州,似乎成了更大的隱患……這一切雜亂無序,就像一鍋沸騰的粥,不斷翻滾、不斷溢出,爐灶下還有人不斷地添火加柴……世情百態早已不是一顆玲瓏七竅心就能完全參透的,他開始覺得苦悶、力不從心,頭開始劇烈地痛起來,喉間像是淤積了什麼東西,橫卡在那裏,讓他呼吸困難,於是咳嗽也跟着劇烈起來……似乎用盡了全身的氣力,才將那團比魚刺更加難受的東西咳嘔了出來,頓時口中充溢着一股濃濃的血腥之味……
咳血已是舊疾,申屠玥刻意不把這事放在心上,體力不支讓他睏乏,索性合衣躺下,他開始麻痹自己,或許一覺睡醒之時便會神清氣爽。
明明帶着滿腹的心事,卻也很快沉沉睡去……
朦朦朧朧中,他像是起了身,可是四周空曠得出奇、安靜得過分,他原地旋轉了一圈,再一次確認這並不是他熟悉的地方……可是,他是在哪裏?這是什麼地方?重重疊疊的白色幔帳似乎看不到盡頭,它們隨風舞動着,飄然放肆之際,終點似乎就在眼前……於是,顧不上步履蹣跚,他有些費力地撥開一層又一層幔帳,它們那麼輕、那麼薄,可是拿在手上,卻如沉甸甸的巨石般……他顧不上額頭迅速滲出的豆大汗珠,加快步伐,跌跌撞撞繼續向前奔去……白色帳幔總算不再飛舞,逐漸平息下來,他看到自己面前是一副桌案,案上除了一面鏡子,什麼都沒有……這才意識到,四周有些昏暗,燈光投下淡黃的光影,他無意間朝身後掃了一眼,即刻驚出一身冷汗——他的影子呢?他怎麼會沒有影子?這裏的一切物件都沒有影子……
這究竟是在哪裏?自己究竟是誰?他開始發狂,怒號聲重新將層層帷帳激蕩開來,這一次它們搖晃擺動得更加張狂,像極了張牙舞爪的魔鬼……申屠玥感到深深的恐懼,後背涼颼颼的,只有地獄的陰風才會如此凄冷……他發瘋般奔向那桌案前,慌忙將鏡子拿起,可是一切都變得萬分詭異,他竟然在鏡子中看不到自己的臉?那張完美如工藝品的臉像是幻化成了一片空白,他什麼也看不到。
猛然朝後急劇地退了幾步,身體的巨大抖動讓手中的鏡子“嘩啦”一聲落到地上,這本是一面琉璃鏡,此刻立即迸裂開來,碎成星星點點,每一處稜角都光滑而鋒銳,散着幽寒的光……不知為何,他蹲身下去,想要看得更仔細些,緩緩伸向那些碎片的手指微微顫動,正要碰到的那一刻,碎片開始生長出觸角、硬殼,他以為自己眼花了,用指腹按了一下地上的碎物,竟是柔軟而黏糊的軟體動物皮膚,他驚得癱在地上,從未有過的恐懼像空氣一般塞進周圍的每一個角落……那些鏡子的碎片全部變成了蝸牛,滿地都是,緩緩爬行着……
“啊!”他的驚嚇之聲不絕,渾身上下浸在冷汗中,恍然中,抓到一隻纖細而溫暖的手,驚呼聲才漸弱。
“聖上,您醒了。”女子溫婉的聲音熨帖着他的心。
眼皮似有千斤沉,好不容易才緩緩打開,“碧玉,我方才做噩夢了。”
“過去的那些年,我時常噩夢連連。”碧玉為他拭去額上的汗漬,輕緩地說。
“可是這個噩夢很詭異。”申屠玥固執着,不由得握緊了她的手。
碧玉早已學會了最為微妙的笑,“聖上,您多慮了。噩夢從來不會如同美夢一樣,它們本就是詭異莫測的。”
他只好長聲一嘆,緩緩合上雙眼,有些無奈地說:“我還是有些睏乏。”
“聖上放寬心,多休息才是。”碧玉輕聲說,眼瞳里掠過一縷暗光,“要不,明日我再去枯榮寺為聖上祈福?”
這些年,她常去枯榮寺,為各種人祈福。她對枯榮寺的偏愛,已經成為皇宮裏一個人盡皆知卻不能說的秘密。
“也好,枯榮寺是個再合適不過的地方……我一直沒對他說聲對不起,請你轉告他。”申屠玥用極其輕微的聲音說,“那樣我的折磨或許會減輕……”
朱廣被處決后,申屠奕的靈位便被安置在枯榮寺,碧玉已經想不出還有哪些人該為他的死付出代價——除了自己和申屠玥,她希望他能夠在此地長眠,遠離天上和地下的阻隔,卻不想這在申屠玥心中成了一道過不去的坎兒。
他終究會內疚、會悔恨,只是已沒有半分意義。
玉石香爐中的青煙裊繞不停,燈光暗影中的少婦舉杯獨飲,眉上的黛色比不得晨起梳妝之時,已經淺淡了許多,鬢髮也略有零亂,她的煎熬和申屠玥的噩夢似乎都是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