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0 章
“若有朝一日,臣於海外得知,陛下御下四海昇平,政治清明,便再沒有遺憾。”
倚靠在御榻之上,毓坤依舊想着他的話。
四海昇平,政治清明,這是藍軒的願望,也是她的,她自然會盡全力實現,相信他也會言出必踐,遠遠離開,為她保全江山社稷。如此皆大歡喜的結局,為何她胸中卻疼痛難言。
見毓坤自打從北鎮撫司回來,面上就沒什麼血色,馮貞早喚了太醫來瞧,又按方煎了葯,此時小心地奉上來,低聲道:“陛下憂心國事,也需保重龍體。”
毓坤望着他手中的葯,是濃稠腥苦的,蹙了蹙眉道:“拿下去。”
在帝王教條的桎梏中束縛這麼些年,如今她也想任性一次。
還是頭一回,皇上竟沒聽身邊人的勸言,馮貞一下楞住了。從毓坤被立為太子,他便在她身邊伺候,從來見她都是以社稷為重,寧肯苛刻着自己也從不任性,今日竟……
馮貞還沒回過神,毓坤已兀自翻了個身,睡下了。頓了一頓,馮貞將葯碗遞了出去,輕手輕腳地將明黃的床幃放下來,躬身退了出去。
悉心地將寢宮四角的宮燈都熄滅了,將朱紅描金的六椀棱窗也檢查一遍,馮貞這才喚值夜的宮人入內。
絳雪望着端出來一點兒沒動的葯碗想要開口,馮貞卻擺了擺手,兩人眼神交匯了一刻,默契地交了班,誰都沒有再提這事。
朦朧之間,毓坤只覺得外間一點聲息也無,漸漸沉入深眠。
直到天光大亮,她驀然驚醒,望着帳頂的鎏金蟠龍,兩隻明珠綴成的眼睛大大張着,威風凜凜地與她對視。
好在剛喚了一聲便有人應。
是絳雪。
這麼多年來,總是她一刻不離地守在她身邊。
毓坤沙啞道:“什麼時辰了?”
絳雪答道:“寅時三刻。”
原來還早,毓坤有些奇怪,怎麼天就亮得這麼早了。
雖然離早朝還有些時候,但毓坤還是決定起身,今日要擬幾道旨意,還有那麼些事兒,都在等着她處置。
然而剛起身便是一陣頭重腳輕,說不出的難受從身體深處湧上來,叫她眼冒金星,脫力地跌了回去。
榻間柔軟,毓坤倒沒受什麼傷,絳雪卻被嚇了一跳,立刻掀起帷帳來探她。
毓坤閉目躺着,只覺得手腳的氣力好似被抽空似地,懶懶地動也不想動
忽然她就後悔起來,昨夜怎麼未聽馮貞的話,把那葯喝了,又驚訝不過一夜,怎麼自己就病得重起來。
溫熱的帕子敷上了她的額頭,絳雪輕柔地為她拭去虛發的汗,伺候她漱了口,在她身後墊了個軟枕,又端來了個碗道:“陛下先將這藥用了罷。”
沒有睜眼毓坤便聞到熟悉的苦味,是和昨夜一樣的葯。她在心裏嘆了口氣,終究是逃不過的,任絳雪扶着仰起頭,張開了嘴,將那苦汁一口氣喝了下去。
灼燒的感覺從胃蔓延到舌尖,毓坤抿了抿唇,勉強壓了一壓,猛然湧上來的劇烈噁心徹底卻將她擊潰。
咳得撕心裂肺,剛咽下去的葯汁都吐了出來,將明黃的錦被染得褐黑一片,她幾乎直不起腰,用力攥着雕欄才不至於趴下。
守在外面的宮人都嚇壞了,饒是見過大世面的絳雪也禁不住面色發白,好在她最沉得住氣,待毓坤好些了,立馬扶她躺在另一邊,喚過人麻利地將被褥換了,又遣人去請太醫院的陳木石來診脈。
御榻寬大,毓坤換了乾淨的中衣,連睜開眼睛的力氣也無,感到貼身的宮人在旁邊忙碌着,額上的帕子時不時一換,帳中的金狻猊添了沉水,暖融融的香氣烘起來,方才那點噁心才消退了些。
不知過了多久,帳外有人跪着請安,是陳木石。
毓坤伸出手去,陳木石用食指指腹搭在她細白的手腕上,靜靜地聽了一刻。
絳雪見他表情凝重,卻不說話,一顆心不由懸起來。
就在她想要開口詢問的時候,陳木石將中指也壓了上去,又細細聽了一刻。
最後連毓坤也等得不耐,睜開眼起身,陳木石已將她的手腕放開了。
見他仍是不說話,目光卻落在帳外的宮人身上,毓坤明白他的意思,便道:“你們都退下罷。”
絳雪等人是貼身伺候她的,並沒有什麼妨礙,陳木石卻讓將人遣走,毓坤不由地懷疑,難道她竟已病入膏肓。
她從未作此想,現在卻不得不鄭重起來。
就在她思緒萬般的時候,陳木石道:“陛下上一次行房,是在什麼時候?”
一時間毓坤以為自己聽錯了話,蹙眉望着陳木石,等待他開口解釋,但對面的人神情嚴肅地望着她,似乎寧肯冒大不敬之罪,也要將話問明白。
一個莫名的猜想忽然從腦海中升騰起來,毓坤手心直冒汗,聲音發冷道:“你什麼意思。”
陳木石換了種問法道:“陛下的月事,有多久沒來了。”
毓坤感到涼意更甚,印象中確實許久未曾有月事,但她氣虛血虧,向來做不得準的。
見她不言語,陳木石道:“臣方才診出的,是滑脈。”
往來流利,應指圓滑,如珠滾玉盤之狀,是為滑脈,主妊娠。
“應已是有……快兩月了。”他低聲補充道。
毓坤木然地望着他,當那猜測從他口中得到驗證,她依舊難以置信,明明每次她都沒有忘記喝那葯,怎麼竟會如此。
而且好巧不巧,竟趕在這樣艱難的時節,內憂外患,叫她如何承受。
望着她蒼白的面孔湧上緋紅的怒意,陳木石跪道:“臣死罪。”
他並沒有去辯解,如何自己的方子竟失了效,毓坤卻知道,並不能完全怪他。
因為連她想不出來,或者說記不起來,這身孕究竟是什麼時候有的。
也許這就是上天對她的懲罰。
見她面上轉紅又轉白,仍舊是不言語,陳木石低聲道:“臣萬死,但陛下確要以龍體為重……如今也並非全無補救之法。”
毓坤望着他道:“你說如何補救。”
陳木石抬首道:“那要看陛下的意思,是去,還是……”
毓坤的眉目蹙得更深,難道他竟覺得她會留這個孩子?當真荒謬。
然而最初的激蕩心情平復,毓坤居高臨下望着跪在榻邊的陳木石,忽然想,若是藍軒知道此事會如何。
他是一直想要她為他生個孩子的,毓坤知道。
最初她以為,那不過是他為了更好地折辱她,控制她罷了,但現在她不確定。他是真的想要一個孩子,一個和她的孩子?但他又早就打算一走了之。
若他更早些得知,當真有這樣一個孩子在,會不會有不一樣的抉擇?
也許他們就不會走到如今這一步。
一時間毓坤的心亂得很,她知道自己不該想這些,無論藍軒是如何打算,這樣一個孩子,一個流淌着兩代王朝之血的孩子,本就不該存在。
無論藍軒如何打算,他們都絕無可能,而這個孩子更是可悲的。
復又躺好,毓坤背向陳木石道:“挑個溫和的方子,最多三日,朕最多養三日,仍是要上朝的。”
帳外叩首聲起,毓坤知道他已領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