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9 章

第 179 章

紫禁城東面的北鎮撫司衙門,冰冷,陰森,是錦衣衛在京城的駐所。而其下有座暗無天日的黑牢,腐朽的味道令人聞之作嘔,自然就是人人談之色變的詔獄。

毓坤並不是第一次來這裏,她猶記得上次杜鴻便是在此間自盡,濃腥的血氣叫她唇齒髮苦,而藍軒只是瞥了地上漸冷的屍身一眼,毫不改色地走了出去。

那會是秋天,直到藍軒帶她走出北鎮撫司衙門前的衚衕,望着澄澈的天空和金黃的銀杏葉,毓坤才真正感到輕鬆,而現在……

毓坤不禁想,那時的他,有沒有想過今日?

給她引路的是位錦衣衛總旗,此時禁軍已接管了北鎮府司衙門,但最熟悉這裏的還是原先就看管詔獄的這位總旗。隨着他舉起的火把向下走,不知過了多久,毓坤的步伐方停在最裏面那道銹跡斑駁的鐵柵欄前。

好一會毓坤才能適應此處光線,那總旗打着抖退了出去,無論是此處羈押的人,還是來探監的人,都叫他心中瑟瑟,不敢揣測其間的緣故。此間僅有火光搖曳的火把,就在幽暗的微光深處,毓坤望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藍軒的側影依舊是挺拔的,忽明忽暗的火光勾勒出他俊美的五官,明明是她曾經悄悄用指尖,一點點描繪過的輪廓,這會卻覺得陌生起來。

這會她才真切的感受到,所謂藍軒,亦或是蕭恆,都不足以詮釋他的全部,或許只有那個夢,只有夢裏的那個人才是真實。

許是地牢太悶,毓坤竟感到有些喘不上氣,而就在她蹙眉掩唇的那刻,草墊上的人站起身。

感到他高大的身影壓下來,毓坤並沒有動。藍軒必然早發覺是她來了,但他並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只是藉著那點微光凝視着她,直到見到她不適的樣子,自然地走向她,最後在柵欄前停住。

冰冷的柵欄阻隔他們之間親密的距離,毓坤能感覺到藍軒的剋制,他的目光落在她乾裂的嘴唇上,又移到她有些泛白的指尖,但並沒有去握她的手,只是微微壓在欄杆上。

這會毓坤發覺,自己竟清晰地記得,他覆住她手時的溫度和力度,這使她的心又很劇烈地疼了下。身子顫了顫,纖長的睫毛也隨之抖動,毓坤不禁攥住欄杆,穩住身形。然而當她要鬆開時,手掌卻猛然被牢牢按住。

熟悉的感覺湧上來,被他用力握住,被迫在掌心蜷起指尖,毓坤想掙脫卻沒什麼力氣。後來她乾脆放棄了,任由他捏着她的手,將掌心的熱意一點點過給她。

好一會方聽藍軒低聲道:“怎麼不多穿些。”

鼻尖忽然強烈地發酸,毓坤曾想過很多他要說對她的話,她料想他定要為自己辯白或是開脫,甚至理由她都替他想好了,更想好了要如何質問他,但偏巧他開口便是這樣一句,叫她一時間說不出話。

不由想起就想起趙彥的話,他曾做的那些事,包括現在的束手就擒,當真是為了她,當真是她欠了他的……毓坤心裏亂得很,勉強開了幾次口,卻都發不出聲音來,最後她用力抬起頭,望着他的眼睛道:“尚璟已經死了,朕處死了他。”

藍軒的表情卻很平靜,甚至點了點頭,像是早就猜到一般。毓坤不禁想,他已知道了么,知道她什麼都知道了。

她想從藍軒的面上找尋出答案,卻見他微微嘆了口氣,鬆開她的手,在腰間的玉絛上打了個結——那裏原先已有幾個結了。

“若陛下不殺臣,便只能出臣。”

藍軒眸色深深,語氣卻是平淡,像是述說無關之事。

毓坤終於知道,這是他早有的決斷,這個男人太了解她,知道她下不去手,她突然覺得委屈,覺得憤怒,即便已經到了這會,一切依舊在他掌控,即便他很早之前就有了計劃,卻並不打算與她吐露。

他究竟把她看作是什麼人,究竟如何看待他們之間的關係……

攥緊了指尖,毓坤冷道:“那你說說,怎麼個出法。”

藍軒靜靜地望着她道:“陛下寬仁,不以舊日之過錯責臣,臣願從泉州下東海,為陛下結交友邦,恩加海外,永葆大明萬年之基業。”

毓坤終於明白了,這就是他長久以來的打算,眼眶莫名發熱,她還是忍住了,一字一句道:“下東海?以何為期?”

藍軒望進她烏黑的瞳中道:“臣於此立誓,此生此世,不復踏入陛下治下一步。”

手中一陣溫熱,之後毓坤才感覺到痛,原來指甲已將掌心劃破,他當真要走,永生永世不再見。

一時間她感到整個人彷彿被剖成了兩半,一半的她明白,這的確是最好的辦法,難道殺了他就能剷除亂黨餘孽?只有他將那些人都帶走,遠遠地走,再不回來了,她和社稷才是最安全的。

而另一半的她心中只回蕩着他方才的話:“此生此世,不復踏入陛下治下一步。”

毓坤從未經歷過如此煎熬的時刻,一切彷彿靜止,再抬頭時,她望着藍軒,輕聲道:“若朕說,想要你留下來輔佐朕呢?”

第一次,她在藍軒面上看出驚訝的神情,他沉沉眸子審視着她,壓抑着她似懂非懂的情緒,然而在她竭力想要弄明白的時候,他卻無比冷靜而自製道:“臣已經把陛下最想要的,給陛下了。”

果決向里走,藍軒留給她的只有背影。

“趙恆。”

她第一次這樣喚他,而直到脫口那刻,毓坤才發覺自己的聲音發抖,

藍軒秀逸的身影頓住了,卻沒有迴轉。

“你當真以為,朕不會殺你?”

在他身後,她明明是帶怒的話,卻帶着壓不住打泣的尾音。

藍軒自然聽出來了,他轉身立定,望着她道:“陛下見過彥兒了。”

是陳述的語氣,毓坤知道他指的是誰,忽然就冷靜下來,理智佔了上風,叫她再說不出話。

直到藍軒走過來,抬起手,隔着腐朽的欄杆撫上她的面頰,毓坤才發覺自己竟流淚了。

他溫熱的指腹微微有些粗礪,將她面頰上的淚痕仔細地抹去,散下的碎發別到耳後。

“今日尚璟因我而死。”藍軒低聲道:“來日還會有更多人死。”

“這其中或許就包括陛下,甚至於生靈塗炭,百姓流離。”

“此事因我祖輩而起,就在我這了結。”

毓坤知道他說的是對的,自己該讓他走,讓他帶着那些人走,永遠不要回來,卻控制不住越來越多的淚湧出來,她想問為什麼是這樣,卻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怎樣。

但好在很久前她就學會如何克制自己,情緒的流露只是一時間,毓坤很快挺直起腰,掙開他的手,用手背飛快地抹了把臉。

“你……走罷。”

再抬頭時,毓坤望向他,重重道,纖長的睫毛是濕潤的,但神情卻是堅毅的。

她看得出他神色中的欣慰,想揚起唇角,卻無論如何難回以微笑。

最終,她緩緩啟唇道:“那你……就沒有什麼話要對朕說?”

藍軒卻笑,望着她鄭重道:“願有朝一日,臣於海外得知陛下御下四海昇平,政治清平,便再沒有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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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首為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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