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死為交易
說到這,李真人的思緒已帶着李清安走入了十一年前的往事,塵封已久的秘密即將就要揭開,李清安日思夜想的真相就擺在了他眼前。
刀宗楊刃出山前,誰都不會認識他的,他好似一直隱居於菁山中,平生沒有什麼追求,愛好的他,只有一件事能引起他的興趣,那便是飲酒,一個人飲酒未免太寂寞,所幸菁山中還有另一位好友陪伴他,他們整日飲酒作樂,開心時還會舞上一段劍,一記刀。沒有人知道楊刃是怎麼住進菁山中的,也沒有人知道楊刃是怎麼認識菁山山長李真人的,也沒人知道他們是相識許久的朋友。在他四十歲那年,天下大亂,為了天下,更是為了自己相識多年的好友,楊刃選擇了下山,與他一同下山的,還有他的養子,年僅十二歲的男孩。
四十歲的楊刃,身材並不高大,臉上也總是醉醺醺的,總是喝的不省人事,他的手總是握不住他的刀,因為他只要握着他的刀,他便會打抖,酒喝的多了,手便會抖了。
這支抵抗朝廷的隊伍,絕對的江湖中的頂尖高手,只是菁山山長想要帶的人,那這人是覺得不能得罪的,眾人礙於面子未反對,可背地中也很是瞧不起這邋遢的楊刃。但隨後楊刃便很快展示了他的實力,展現了他的價值,使眾人轉變態度,對他刮目相看。
青山城中,眾人一退再退,被困在此城中,已是無路可退,江湖隨時有覆滅的危險,就在這生死存亡之刻,終日醉醺醺,迷糊糊的楊刃卻站了出來。
大漠飛沙,只有他一人孤零零的斜靠在城門前,日已要落,整片天空如同被燒的火紅,被燒的火紅的還有楊刃的心!他的心熾熱,身體的熱血都要沸騰。夕陽斜照在他不修邊幅的頭髮上,他那亂糟糟的頭髮下隱藏的卻是一雙如鷹一般的眼睛,他的眼神銳利,他的手已不再發抖,那不高的身影靠在高大的城門前,是如此的弱小。他要面對的是比他高大數倍的戰馬,健壯的兵士。
他的刀不長不短,刀身筆直。這柄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刀在他的手上卻如同神魔降世,只一刀,朝廷數千騎兵便倒下許多,只一刀,面前的黃土地便被雕刻般劃出一道深深的刀痕,只一刀那似火的夕陽竟要避其刀芒,刀光要比夕陽更加火紅,那是血的顏色。是數千人染出的刀光。夕陽落下,夜幕已降臨,殘兵敗將都已遠去,他的傳說即將傳開,他的故事也就此展開。只是楊刃回到城中又如同先前一般,還是喝着酒,還是微紅着臉,還是瞪着兩隻迷糊糊的眼。可是沒有人會再看不起他,沒有人會再會覺得他只是普通的酒鬼。
反抗隊伍一路高歌凱旋,直逼京城,眾人在京城腳下過夜,這一夜過後,歷史的篇章就將要改寫,他楊刃也將名揚天下。只是這一夜,楊刃卻沒有先前那般,喝得臉上醉醺醺的,他只是叫來了他的養子,他的故友。拜託他的故友李真人將他的養子一同前往安全的地方,他的表情嚴肅,就連平時與他相熟的李真人都未見過他如此嚴肅,他將自身的一柄刀送給了他的養子。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求李真人,李真人還是照辦了。帶着年幼的養子,趁着夜色坐上小船一路漂下,到了安全的地方。只是李真人擔心楊刃安危,將這孩子安頓好,便又回去一同與楊刃並肩作戰。
天一亮,眾人便沖入京城,一路攻城拔寨也是順利的很,天子所住的奉天大殿已在眼前。留下大部分人馬繼續與朝廷官兵作戰,其餘掌門與三位山長已跟着楊刃一同沖入了奉天大殿。只是沒料到,興許楊刃早已料到中計。可眾人在奉天殿裏還是中了埋伏。
李真人說到這,與江湖所說傳聞並無不同,李清安只是聽着,他只有極盡全力的認真記下師父現在說的所有話,日後才能不辜負了師父。李真人又接着簡述起那奉天殿內的過往。
奉天殿內,高高坐着的那六十多歲的白首老者,便是那時的天子,他獃獃的,用手枕着他的頭顱,坐在高台之上的龍椅,居高臨下的看着眾人,空蕩蕩的大殿內,楊刃與他四目相對,他的眼中絲毫沒有懼怕之意,他已等候楊刃多時,等待眾人多時,殿內眾人都沒有出聲,他的模樣任何人見到,都不會覺得他就是萬人之下的天子的,他的頭髮散亂,他的臉色焦黃,他的胸膛起起伏伏,他在用盡全身的力氣拚命的呼吸着,他已是垂暮的老人,不過他只是坐在那裏,眾人便不敢出聲,他只是坐在那裏,無形的壓力便壓倒了眾人。
楊刃率先走了上去,一步一步的踏上金碧輝煌的台階,他的腳步緩慢,每一步踏出好似都用盡了全力,他正慢慢踏上那萬人之下的頂峰。
忽而從殿內各處跑出幾百號人,為首那人身穿紫金飛魚服,頭戴無翅烏紗帽,數量上比闖入殿中的人多了幾倍。眾長老閣主三大山長大喊中計,面前站着的那紫衣人身手竟不在三大山長之下,而他手下眾人實力個個強悍,佔着人多欺少,朝廷已漸漸處在優勢。李真人也漸漸力不從心。
危急關頭,楊刃的刀又一次呈現在眾人眼前,又一次憑藉一人一刀將局勢拉回了自己手中。他的刀勁強烈,他的殺意濃厚,他的刀意貫徹了這個大殿中,不過看似美好的幻影氣泡終究還是被戳破,眾人正打的火熱,忽有四人人影閃出,眾人都未注意,這四人在眾人面前穿梭自如,左右騰挪,手中丟出暗器。再看去,這四人戴着面具,但從體態來看,應是三男一女。眾人還未反應,就覺得腰間疼痛,原來不知何時腰腹處已被插上了一隻金色發簪,金色的發簪一閃一閃,尾部卻烏黑髮亮,眾人都大驚這四人神出鬼沒,一時間竟着了他們的道,就連李真人與兩位山長都未能倖免,被插上了這毒針,可楊刃卻還未中招。
天子卻還是不動,他的目光從一開始就從未離開楊刃,他的姿勢還是未變,彷彿剛剛發生的打鬥都不存在,他想要的只有楊刃一人。
楊刃心急如火,就要跑去查看李真人狀況,忽而那身穿紫金飛魚服的男人跳起,年輕時的江雲已擋在楊刃身前,楊刃也朝他奔來,他雙手持刀,站定在前,可楊刃卻只一刀,江雲的刀便被削飛,右手小指也被連根削斷。抱着手在地上顫抖着。他的刀很快很狠,若是他想要江雲的命,此刻的江雲便會死在此地,只是江雲還未死,江雲的疼痛不止在手,更在他的心,這世間竟能有人只一刀便將他擊敗,他很不甘心,他想不通到底差在哪裏,只是他終生都要活在刀宗的陰影里。活在那一刀的陰影中。
那戴着面具的女子道:“這毒烈的很,不出半個時辰,在場各位只怕就要毒發身亡了。”
為首其中一名閣主道:“口說無憑,殺了你,便能拿到解藥。拿命來!”
說完便跳將起來,還未跳到那女子身旁,女子響指一打,那閣主如同被點了穴一般,直挺挺的從空中倒下,捂着肚子,痛苦的吼叫,不僅是他,在場中了此毒的眾人,也都捂着肚子,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李真人也不例外,豆大的汗珠從頭上滴落在地。
那女人笑了,笑聲很甜,像銀鈴一般,對倒在地上的眾人道:“這毒是金蟾製成的,這些金蟾生前一聽到我的響指便會跳起來尋吃的,將它們練成了毒,它們還是會聽我的話的,只要我一打響指,你們就不好受了。”
看着眾人痛苦的表情,那女人道:“你們吶,是願意痛苦的支撐半個時辰等毒發而死,亦或是——殺了我?”
女人又道:“只是你們現在連站起都是件難事,我看,你們是活不了了。死?哈哈哈哈,我真傻,江湖好漢怎會怕死呢?”
此話一出,眾人的喊叫聲都已低沉,比起身上的痛苦,他們更害怕的是死亡的恐懼!比起死亡更可怕的,卻是等待死亡的過程。人的一生從出生到死亡,人體都會一天一天的憔悴,衰老,這都在提醒人,你在慢慢走向死亡,等待死亡是很煎熬的,任何人死前都不會想如此痛苦的死去。死亡的可怕對於他們來說是不願意的,因為他們還有名氣,還有自己的親人,自己的孩子,教派的復興重擔還在他們身上,世間還有許多未體驗的樂趣在等着他們,他們還不願死,不願就此死去!
女人又一次打響響指,所有痛苦的嚎叫都已停止,只是眾人都已低下了頭,他們臉色陰沉,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心事,他們不說,但楊刃已經知道,他們的鬥志正在喪失,他們的心正慢慢死去。他站起,號召眾人再次進攻,可這次卻沒人聽,他們只是低着頭,望着地面,唯有李真人站了起來。死對他來說,並不可怕。
女人道:“你們是寧願死都要與我為敵?還是活下去?是寧願死的有骨氣,還是活着?”
眾人都抬頭看着女人,抬頭望向那張面具,好似要將面具下的人也一併看出,他們的眼裏都是期待,他們想活着,他們不想死,哪怕讓他們作出背信棄義的事情來,哪怕他們交出他們所有的一切,他們都可以,只要活着。只要活着一切都可以重來,復興教派,重振名聲都不是問題。
江湖大義?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救世人與水火?不過是一場笑話罷了,不過是他們的遮羞布罷了,為了自己,為了金錢,為了名聲,為了自己教派的復興,這才是他們反抗朝廷的真正原因,若非朝廷真正觸動到了他們的利益,他們又怎麼會出手?說到底人都是自私的。
女人又笑了,笑聲還是一如既往的悅耳,動人。道:“你們只要乖乖聽話,按我說的來做,幫我殺了楊刃,呵呵呵,我就讓你們走讓你們活。”
一人道:“做這種事,本就是背信棄義。”
女人道:“你不說,我不說,又有誰會知道?”
坐在高台之上的天子此刻點了點頭,他還是保持着同一個姿勢,他想看的,本就是江湖眾人真實面目,他才不在乎這些人的性命,因為他知道這些人即使再借他們十個膽,都不會再敢造反,他們已經是貪生怕死的螻蟻。他們已不敢拋頭顱灑熱血。
死一般的寂靜,沒有人再說話,可所有人都看向了楊刃,楊刃看見了從他們眼中流露出的那種貪婪,兇狠的神情。為了苟延殘喘的活着,他們不惜散盡家財,何況此刻活下去的代價要小的多,只是需要殺了他,殺了楊刃罷了。懷山山長陽山已掏出了劍,他們越逼越近,各門各派的人也都將手中兵刃對準了楊刃。
楊刃拚死抵抗,此刻的他刀更快,手更穩,人也越發的冷靜,遇事冷靜向來是優點而不是缺點。面對這三男一女加上朝廷西廠,各派掌門與兩大山長的圍攻,楊刃憑藉著悟出的刀意,竟還能與之抗衡。他的刀一旦揮出,便要有人血濺當場。一時間竟沒人再向前。
他此刻必須戰鬥,他此刻必須要衝出重圍,因為站在他背後的還有他的好友,哪怕是搭上自己性命,也要將他救出。他已對這江湖心灰意冷,名利糾紛,愛恨情仇,他都不願觸碰,此次出山,唯有楊刃的想法,是要天下太平,是要百姓安居樂業。這個外表比誰都邋遢的男子,內心卻比誰都要純凈。
見楊刃如此生猛,天子此刻徐徐站起,身旁的紫金飛魚服江雲忙攙扶起他,他儘力讓自己站的筆直,儘力展現出自己身為天子該有的模樣,他的目光還是盯着楊刃,就連緩緩站起時也盯着楊刃,好似要將楊刃這個人看穿,他的聲音低沉,沙啞,道:“我可以答應你,只要你死,我立馬放你的朋友走。”
他的目光狠辣到位,他只一眼便知道楊刃此刻不走便是為了他的朋友,他也知道楊刃完全可以全身而退,這些人對於楊刃來說,只是不值一提的螻蟻。若不是他看人到位,朝廷也不會在他的手上強大起來,他本可以是一代明君,本可以流芳百世,可他卻選擇了這條路,無可奈何的選擇這條路。
楊刃腳下速度不減,手中刀呼呼作響,道:“口說無憑。”
天子立馬抬起手,那四人也是聽話,不再出手,女人又打了響指,所有人都又開始疼的挪不開腳步。女人丟出一瓶粘稠的白色液體,示意李真人服下,李真人本就想一死了之,若是自己死了,那麼楊刃就沒有後顧之憂,便能自己逃出這裏。想到這想都沒想一口喝下。服下這葯,李真人就覺得全身都放鬆了,腹中也不脹的難受了。看來是解藥不假。楊刃見狀,也是鬆了口氣。
現在二人都能行動了,況且李真人的毒已解,先前礙於離開后尋不到解藥,楊刃一直在等待時機出手,現在顧慮全無,二人便準備逃走。
天子道:“我已答應救下你的朋友,此刻你卻出爾反爾么?”
楊刃道:“我從沒答應你。”
天子咳嗽道:“就算你沒答應我,你的同伴也不會答應你的。”
楊刃道:“為什麼?”
他說的沒錯,楊刃已看清了這些人的真面目,他們會放他走嗎?
天子道:“你若走出這扇門,天下便要更加的亂。”
楊刃道:“為什麼?”
天子道:“因為若是他們奪去了我的江山,那麼他們也會奪去你的命,因為你看到的,聽到的已經太多了。被人揪着辮子的感覺是不會好受的,所以他們必要除去你,到時候,天下豈非又要大亂?”
楊刃沒有說話,他雖然不肯承認,但不得不說這話十分的在理。
楊刃道:“那我為什麼非就得死?”
天子沒有回答他的話,他回過頭去,只是淡淡說道:“跟我來。”他的聲音雖然微弱,可卻比世間任何話分量要重的多,楊刃看着他的背影,他看不透這人,這病入膏肓的老者的心機比他想的要深的多,這老者的計劃也比他想的要大的多,他只是一顆棋子,他不自覺的抬起了腿,一步一步登上了高台。
天子扭動龍椅背上的龍頭,整個高台都緩緩下降,成了一片平地,機關聲還在響動,這平面又下降,出現了一方台階,台階下昏暗無比,不知通向何處,在場眾人心中微震,這佝僂身軀的老人,原來他本可以逃出,本可以離開京城的,可他卻選擇了留在這裏,這是為了什麼?
楊刃跟在老人身後,二人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漆黑的過道中,消失在了眾人視線。留下眾人獃獃或坐或立,沒有人在說話,大殿內又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靜。
約莫過了不到半個時辰,二人又走出,此時的楊刃表情比任何時刻都要凝重,他的步子邁的很大,很慢,不緊不慢跟在天子身後,只是這股凝重的表情碰到了李真人的目光后,瞬間就消失不見。
楊刃並沒有和李真人說過這段談話,他只是笑着,他似乎已經下定了決心,決心交出自己的性命,決心要在這死去。李真人不解,他不明白以楊刃的武功,想要走出並不難,甚至將殿中所有人都殺了也不難的,可他卻選擇了死,“為什麼?”李真人不解問道,他的聲音已經有些顫抖。
楊刃看向了李真人,他希望他的朋友能理解他,能將今天看到的所有秘密忘掉。“我必須死的,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李真人道:“非死不可么?”
楊刃道:“非死不可。我不死天底下都不會太平的。”
李真人不知道楊刃在裏面到底和天子做了什麼交易,這交易如此的沉重,竟要楊刃付出自己的性命。不過他知道,既然是自己朋友決定做的事情,那一定都是對的。
李真人還想再說,楊刃低下身子,對李真人道:“有些時候,人活着糊塗些也是好事。”
李真人似也明白楊刃這句話的含義,點了點頭。
李真人他不會說,也不能說出殿中發生的真正過程,因為只有他知道楊刃的初心,若是自己說出,必然會引起天下大亂,這不是楊刃想要看到的,況且他現在還不能死,只有他能找到楊刃養子所在,只有他才能將養子撫養成人。所以他是絕不能說的。
可憐了楊刃,他已對江湖死心,可他的初心卻未曾改變,江湖也好,天下也罷,什麼樣的人都好,背叛他的人也好,見利忘義的小人也罷,朝廷要殺自己,江湖也要殺自己,只要自己一死,這江湖就能太平,這天下也都能安定。他決心用自己的死去換取天下的安寧,換取百姓的幸福。比起江湖中人來說,他確實一股清流,只是楊刃也是自私的,人都是自私的,他隱瞞了養子一事,十一年後伴隨着他的養子進入江湖,又要掀起血雨腥風,戰火將又一次重新燃起。不過楊刃卻相信,他的養子有朝一日能做到江湖與朝廷的和諧,天下的統一,他現在的死只是為了以後天下能更太平,他的死是有意義的。這才是他不願說出這件事的原因吧。楊刃把所有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了養子的身上。
無痕刀宗死後,朝廷換主,不知為何,楊刃一死,天下立馬變了樣,曾經的苦難,地獄般的生活也一去不復返,欣欣向榮的景象又再次出現。新皇勤勉,體恤民情,各個郡的百姓們都安居樂業,江湖中人也沉寂下來,一切都變的太平,一切都變的安寧。
刀宗楊刃的養子也隨着李真人回到了菁山,他聰明勤奮,對於任何劍法往往一點就通,李真人為了他的安危,讓他隨了自己的姓,李真人這一生都不能說出那天的秘密,他只能糊塗的活在世上,他只希望這孩童清清白白,平平安安的活着便是他最大的心愿,所以他給這孩童取名李清安。希望李清安能快快樂樂的長大,自由自在的活着。
李清安聽完淚已流干,聲音已哭的沙啞,這便是自己想要找尋的真相,只是這真相未免太過殘忍,太過可怕,如果能再有一次機會,他寧願不進入這江湖中,這江湖雖很大,很大,人心卻很小,很狹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