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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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冬的清晨霧蒙蒙的,乾枯的樹,倦飛的鳥,磚紅的屋頂上刁鑽角落裏尚未融化的雪。

十分鐘前敲開尤映西房門叫她別忘記下午要去畫室的俞淑容,還有她剛剛出門的背影。這全部的全部,瞥上一眼,都覺得冷。

但怎麼都冷不過對面那幢空蕩蕩的屋子。

尤映西甚至開始懷疑江晚姿根本沒住在那兒。

起初不是尤映西有意觀察,而是連着幾個晚上直至尤映西入睡前——大概夜裏十二點快一點的樣子,對面那條直接入戶的大道上空無一車。

而早上她七點多起床開始做作業畫畫的時候,總忍不住時不時瞄一眼窗外,但一整天都沒有江晚姿的身影。在她的視線範圍里,早出晚歸的俞淑容與鳥為伴,是僅有的生物。

叮——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一下。

尤映西收回視線,目光在被她擦去一小片水霧的玻璃窗上短暫地停留了數秒,不知怎麼覺得那上面正往下淌着的水有些綿長,像是應和着她心裏難以捕捉的某種情緒。

尤映西在很久以後才知道,江晚姿的感情經驗那麼豐富,以至於她有敏銳的直覺可以未卜先知。

江晚姿那麼早就將自己的身份框限在親近又不怎麼親近的鄰居里,方便她靠近她,也方便青澀懵懂的女孩將不自知的喜歡折進這兩個字裏,一時沒了全貌。

日久天長再翻出來一點褶皺,鋪開,輪廓漸漸清晰的時候,就自然而然變成朋友甚至更深的關係。

她拿起手機,是閔又年在她們那個三人小群里催促。

三人小群里的另一人陶歡歡今天要去追星,她喜歡的一個男明星在江市拍戲。她不知道靠什麼渠道弄來三張工作證,非要帶着兩個姐妹一起混進去瞧瞧她的男神真人有多帥。

尤映西出門之前給陶歡歡發了個小區南門的定位,走了十幾分鐘出了小區,剛好遇到車。她坐上去,閔又年裹着羽絨服窩在一側,半年前剪的短髮變長不少,但不夠長,紮起來就一個尷尬的小揪,還有碎發會散開,她索性披着,棕色的發尾翹起在耳邊。

上車之後,尤映西才想起要化妝,她平時都是隨便抹個口紅,眉毛都不畫,今天也一樣。

陶歡歡突然“哇塞”一聲,她盯着尤映西手上的那管看了又看,激動不已:“這不是新年限量口紅嗎?你什麼時候買的啊?很貴的哎!你這麼早就領壓歲錢了?”

“貴是其次,這個色號是很好看,很襯膚色。”閔又年也偏過頭來打量尤映西塗了口紅的模樣。

明明兩個人都只是在誇口紅,尤映西想起江晚姿,認為這間接在誇她的品味。笑得濃郁,眉眼彎彎:“真的嗎?”

她這個笑容明媚得過分,一下子都有些分不清是口紅襯的她還是她襯的口紅。

“不是買的,是……別人送的禮物。”

本該有更親密一些的稱呼,但一連幾天未見,連鄰居的身份都無法坐實。尤映西只好這麼回答,她嘴角往下一壓,顯而易見的不太開心,不知是為的這生疏的“別人”還是那個人的無故消失。

尤映西的交際圈子說小也小,說大也大,佔比最高的泛泛之交連她的另一面都沒見過,突然來了這麼一個送口紅的別人,閔又年與陶歡歡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燒。

可惜尤映西一臉的謝絕詢問,二人只好給嘴縫上拉鏈裝作啞巴。

十幾分鐘之後,一行人抵達目的地。

陶歡歡家司機將車停靠在路邊,放下三人,與陶歡歡約定好過來接人的時間便揚長而去。

江市孕育過不少影視界的名人,台前幕後都有,還有西江藝術大學這樣可與燕京藝術類院校媲美的南派高校,無論在哪方面的藝術領域裏都不算是貧瘠的土壤。

臨近郊區便有一個影視基地,那一棟棟圓頂建築從外面看來平平無奇,實則裏面是分隔成區塊的攝影棚。一年到頭有無數的劇組在裏面搭景拍戲,然後又拆景殺青,周而復始。

尤映西隨着陶歡歡亮出工作證,因為面生被心細的工作人員盤問了幾句,但隨後陶歡歡的接應人趕來,帶着三人進入攝影棚。

過道上的天花板沒做吊頂,裸露出來的鋼筋水泥懸吊著燈管,廉價的照明光白得刺眼。漆着D區二字的灰牆上嵌着幾道門,進進出出着一些搬抬道具服裝還有統籌片場的工作人員。

寬闊而高深的片場裏佈景是上世紀九十年代末的風格,從外面走進裏面,有股時空割裂的感覺。

室外的自然光被嚴密遮光的窗帘隔開,從四面八方而來的佈景燈光亮柔和,灑在井星慘白的臉上。

她本就演不出幾分屬於角色的堅韌,好不容易靠誇張的面部表情憋出來一些倔強,這會兒導演數不清第幾次喊NG,她連戲都沒怎麼入進去,下一刻立馬變成平日一張傲慢刻薄的臉。

旁邊對戲的男演員姜楊陪着井星NG一早上,有苦難言。

這位三流女明星以前是演網劇的,知名度上來沒多久,不知道傍上哪位大款,這兩年沒少參演大製作。專業素養沒什麼長進,脾氣瘋長,耍大牌耍得這仨字簡直要成為井星的代名詞。

外人都期待她惡人自有惡人磨,哪知道金主送的資源一茬又一茬,榮寵加身,帶資進組之下竟還真沒幾個嗆她的導演,連喊NG的都少有,都是睜隻眼閉隻眼巴不得早日送這位祖宗殺青。

更顯得連着幾日井星被氣得唇色發青的情景有多罕見。

因為導演無意中站在了正義的這一邊,引得不少與井星合作過的人暗道痛快。

但實際上這片場裏烏泱泱的幾十號人之前並不怎麼知道這位女導演的來頭,代表作很出名,但也就那麼一部作品,成天因為與周刊媒體互懟曝光在人前的製片人褚煦的名頭要響亮得多。她歲數小,長得又漂亮,還是個女人,三者加起來更難以服眾,哪知這麼一周工作下來,想不承認她的業務水平都難。

那張熬了幾天夜略有些憔悴的面容從監視器後面露出來,江晚姿有些煩躁地撩了撩頭髮,看了眼木頭一樣還狂妄得很的井星,扭頭問褚煦:“這是哪個公司塞進來的?”

她的聲音不大不小,但回聲沉悶,像一把刀扎進井星的耳朵里。

望着佈景之外的一群人叉着手臂看好戲似的模樣,她積鬱了數日的脾氣一下子爆發,將上前要給她補妝的化妝師狠狠推開,蹬蹬蹬地跑下樓梯:“化什麼化!我今天不舒服,不演了!”

江晚姿面無表情將劇本甩過去,被書頁夾簡單夾着的厚厚一沓劇本在大力之下紛紛散開,落滿一地的紙張。井星的高跟鞋鞋尖踩在上面,聽見江晚姿冷淡的聲音:

“你今天不舒服?你以為我這幾天看着你狗屎一樣的演技很舒服嗎?”

江晚姿從導演椅上起身,慢條斯理地走到氣得發抖的井星面前。她的氣質本來就冷,一雙眉眼如出鞘之利刃,薄而濃艷的紅唇偏生還輕輕一笑,涼薄得很:“十分鐘,你把地上這些撿起來。向除我以外的工作人員道歉。”

褚煦看熱鬧不嫌事大,還給他的影帝男友視頻直播,說什麼他這個大學學妹脾氣還是一樣又冷又硬,把電影看得比什麼都重要,碰見這麼一個不知死活在她眼前褻瀆神靈的,嘖嘖嘖。

片場鴉雀無聲,只餘下機器設備散熱的嗡嗡聲,還有井星不知是氣還是怕的粗重喘氣聲。

尤映西便是這個時候隨着王哥偷偷進的片場,在氣氛的渲染之下,一行人將腳步聲壓得很輕。等站定在人群里時,尤映西抬眼一看,呆住了。

井星梗着脖子與江晚姿對峙,自以為眼神十分兇狠:“如果我不呢?”

她抬起頭來看着江晚姿,這個女人個子真的很高,目測怎麼也有快一米八,從身高來說,她就矮了對方一截氣勢。更何況江晚姿那似笑非笑一臉從容的表情,弄得對峙像是她的一廂情願,她在江晚姿眼裏可能真的什麼也不是。

江晚姿不輕不重地擦過井星的肩膀,她走上樓梯,將被推倒像是扭傷了的化妝師扶起來,交給剛才因畏懼不敢上前的場務處理。

隨後,她單手插着駝色大衣的衣兜,斜斜地倚在斑駁懷舊爬滿鐵鏽的樓梯扶手上,笑得風情:“那就滾啊。”

“不是今天,是永遠,滾出我的片場。”

江晚姿看着面色一陣紅一陣白的井星越發覺得好笑,她步下樓梯:“對待一起工作的同事,你連尊重都做不到,當什麼演員?”

上個月,本有機會榮獲金桔獎最佳電影女主角的鄭令原在家中割腕自殺,送進醫院連夜搶救。江晚姿的名字以負心人的身份出現在被鄭令原當做遺書的微博里,一下子惡名昭彰。

礙於鄭令原背後的鄭家,鄭令原沒死之前,井星也不敢拿她深愛至死的這人怎樣,怒火中燒之下只有踢蹬掉劇組的高跟鞋,便要赤腳衝出去。

“等等。”江晚姿叫住她,“不好奇為什麼我沒要求你向我道歉嗎?”

井星回過頭,還沒站定,江晚姿便揚起手腕狠狠掄了她一耳光,令她毫無防備之下被掌摑得跌倒在地。

片場安靜得過分,作為當下場合里唯一一個敢製造噪音的人,江晚姿啪嗒一聲給夾在指間的煙點上了火,素白而修長的手指將煙送至嘴邊,深深吸了一口。

“因為我要做更過分的事情,是我該向你道歉。”她單手拿着煙,單手插進駝色大衣的口袋裏,聲音壓低,慵懶而冷淡:“對不起,失態了。實在是忍你忍夠了。”

“私下索賠,還是民事訴訟,隨你便。”

對不起,失態了。

怎麼聽,這接受道歉的對象都不像是井星,而像是難得粗魯一次的江晚姿在對着一向溫柔理智的自己道歉。

尤映西這麼想着,不禁笑出了聲。

但這突兀的一笑,竟將江晚姿的目光給招惹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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