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江晚姿有短暫的錯愕,不知是吃驚於尤映西的出現還是她的打扮。
但很快,便因井星歇斯底里的吼叫而回過目光。只見井星的經紀人從外面匆匆趕來,助理戰戰兢兢地蹲下去,將井星扶起來要為她穿鞋,經紀人則一把將站都沒站穩就想朝江晚姿撲過去的井星拽了回來。
二人竭力要為井星挽留住僅剩的一些顏面,可她偏偏要將這好不容易從地上撿回來的這點體面撕成紙屑,要與同樣不怎麼光鮮的江晚姿同歸於盡。
“江晚姿你以為你算什麼東西?”井星的半張臉浮着指印,因為被經紀人拘着,她沒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便只好逞口舌之快,“沒有鄭令原沒有鄭家,你進得了電影圈嗎你?”
本來就對井星的作風頗有微詞不怎麼願意帶她的經紀人暗暗翻了個白眼,心道:“只配爛在不入流網劇里的傻逼,趕緊爆炸吧。”
為井星的無知,褚煦實在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她說的是實情,倒過來的那種。
沒有江晚姿的《野馬之夜》,鄭令原恐怕還是電視圈裏爛泥扶不上牆的資源咖。
井星口口聲聲的鄭家,在燕京是很有分量,但江家也差不到哪兒去,甚至錢還比鄭家多些。只是民不與官斗,不然江承毅也不會捨得把唯一的女兒發配到江市來避難。
江晚姿是個導演,大半的時間待在幕後,她的背景是流動在作品底下的人脈與資源,包含電影上映以後的過審宣發等等,不必像鄭令原那樣擺在枱面上來聲張,以恫嚇不知底線的娛記狗仔。
但江家的人都是財經周刊的常客,即便江晚姿不從商,名字都會在父母還有幾個哥哥的嘴裏過一道。井星但凡往深處查,也不至於不知道。
網上罵江晚姿的人很多,她匆匆在不怎麼更新的微博里瞥過一眼,誹謗也好辱罵也罷,她看過就忘,沒當回事。
哪怕是井星這樣當著她面兒潑什麼賤人□□的髒水,殺傷力亦不過爾爾。
從小一起長大的小哥江旭冬還專門來電關心,問要不要處理。江旭冬那憂心忡忡的口吻,好像一腳被踹了櫃門全世界都知道性向的人是他自己,嘰里咕嚕嘮叨完一堆有用沒用的,回頭髮現妹妹睡著了。
江旭冬不禁失笑,一時不知是該誇她心大還是該說她涼薄。
掐頭去尾的一通電話,五分鐘,江晚姿沒向江旭冬問過鄭令原的情況。
鄭江兩家生意上有合作,沒法鬧太僵,表面上的人情還得走着。江旭冬去過一次醫院,鄭令原救是救回來了,生死門裏走過一遭,想得通的想不通的好像一夜之間全理出頭緒,喊出來的那聲冬哥生疏不少。
江旭冬放下果籃與花束,對着鄭令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坐不多久便借口有事離開了。
感情這事向來很難分對錯,江旭冬仔細看過鄭令原的那篇文章,看着看着都氣笑了,一下子反倒覺得是鄭令原對不起妹妹了。
尤其江晚姿是被外婆養大的。
江承毅與溫以靜是家族聯姻,沒什麼感情,生下幾個孩子都是為的家族傳承,私底下各玩各的,只要不是太過火以至於壞了集團的名聲就好。
但她外婆康茵那個年代不一樣。
富家小姐嫁給了經濟學家,嚮往的鶼鰈情深被醉心於學術的溫杜原蹉跎成將就着過。好不容易溫杜原退休,沒清閑幾年又被學校返聘,溫杜原老來身體很好,也沒人想過他會悄無聲息死在書桌前。
將就着過一夜之間變成煢煢孑立。
那陣子,康茵時常會坐在窗邊,待夕陽的餘光灑進來,她便在那柔和的光里對着孫子孫女回憶往昔。
孫子好動,沒聽上兩句便從沙發上跳下去要到外面玩耍,康茵戴着老花鏡,慈愛地叮囑道:“小冬慢着點兒——”
孫女從小就很敏感細膩。
康茵身體不好要將她送回溫以靜身邊的那天,江晚姿抱着康茵不肯撒手,老人將兩個孩子收拾好的行李箱遞過去,一回神才驚覺那孩子在自己懷裏哭成了淚人。
“這是怎麼回事喲?”康茵笑着揩拭她越擦越多的眼淚,擦着擦着她自己眼淚也落了下來。
她將蒙昧的小孩兒養成孝順的女孩兒,如果歲月再長一些,還能見她長大成人成家生子。可惜她已風燭殘年人之將至。
聽着孩子泣不成聲對幾步之外的溫以靜央求:“媽媽,我想陪外婆。”
北方是叫姥姥,但康家祖籍南方,上代人舉家北上,但稱呼一直沒改。
溫以靜有些為難地看着康茵。老人的蒼老肉眼可見,在溫杜原去世的第七個年頭,連那隻康茵瞧着心疼養在家裏的流浪狗都從小狗變成了咬不動骨頭的老狗。
她上前要去抱走江晚姿,江晚姿抗拒得厲害,哭得撕心裂肺:“我不要走我不要走,外婆沒有人陪着會很孤獨。”
江晚姿那天到底還是走了,被溫以靜強行帶上車,車窗外是康茵佝僂着揮手的身影,老人笑着笑着又背過臉去灑下幾滴淚。她的身後是一扇生了銹的玻璃窗,風吹來,吱呀作響。
窗台上那盆蝴蝶蘭一徑開了許多天,也在這秋風摧殘之下墜了枯萎的花葉。
在江晚姿長大成人的二十多年裏,她目睹過康茵無奈之下一個人苦心經營的家庭,也見識過江承毅溫以靜二人是如何在家裏沉默去外面放縱。
因為沒有好的榜樣可供學習參考,她在愛情這件事上好像一直有着性格缺陷。患得患失被她藏得很深,在有苗頭之前她便及時脫身,使得陷進溫柔泥沼里的都是旁人。
鄭令原在微博里字字泣血的控訴半真半假,什麼她腳踏兩條船什麼她性癖奇怪,顧徐希第一時間給截圖上的性癖兩個字畫個大圈:“姐妹,你有什麼奇怪的性癖?我竟然不知道!”
江晚姿當時正被第五十次NG的井星煩得冒火,氣頭上懟了一句:“我玩SM啊!”
剛被帶進休息室準備做採訪的記者拿著錄音筆,被這一聲刺得開始鍵險些就摁下去了。
身旁娃娃臉的助理小姑娘對江晚姿工作時候的間歇性發瘋已經習以為常,賠着笑:“假的假的,沒那回事。”
江晚姿的肩膀在女性裏面算是寬的那類,她平時的衣物都很居家,在室內簡單的一件白襯衫都能顯出知性的味道來,可惜因為她這一嗓門,知性的性可能要蒙上別的意味。
記者不知道聽沒聽進去,望着江晚姿的背影木着張臉點了點頭。
如果曲解過去的事實能夠麻痹自己,以對方是個人渣的洗腦包來忘記曾經的心動忘記過去的喜歡,那江晚姿願意做這個人渣。
畢竟有缺陷的人是她,不是鄭令原,談戀愛是兩個人的事,沒理由每次都只傷到別人。況且她是個導演,名聲耽誤不了她的事業。鄭令原就不一樣了。
江晚姿沒能如眾人的願跟井星撕一地雞毛,更無意滿足妄想窺探她與鄭令原分手原因是否如遺書所言的好奇心。
她沒搭理還在破口大罵的女人,走遠幾步,背過去靜靜吸煙,女人清冷又帶着故事感的身影完美地融入九十年代風格的佈景里。但這與剛才猛烈的一巴掌大相逕庭的無言,像是默認了外界惡意滿滿的揣測。
褚煦看在眼裏,甚至懷疑明天的熱搜會是:江晚姿愛電影比愛鄭令原更深。
——雖然事實就是如此。作為江晚姿的大學學長,一起創辦電影工作室的同道中人,褚煦覺得江晚姿可能這輩子都不會遇見一個在電影與她里二選一會毫不猶豫選擇後者的那個她。
井星狼狽地被褚煦叫過來的保安攆走,經紀人混圈時間挺長,自然知道江晚姿背後倚仗的不是鄭家,他在心裏給井星的藝人生涯判了死刑。
為了給江晚姿買豬扒飯跑了半個江北區的助理小舟姍姍來遲,從褚煦那兒聽來一早上的驚心動魄,嚇得豬扒飯差點兒掉地上。
鬧這一出,今天早上是沒法拍了。江晚姿叫來統籌,重新調整後續的拍攝日程,要是下午臨時變動,演員檔期都對不上的話,索性放半天假。另外要在井星這個角色的備選演員里儘快做決定,她的意思是因為選角的時候她有些私事急着處理沒顧得上配角,這次想親自來。
統籌一一記下,走的時候回頭見到小舟,立馬一樂:“一早上沒見,又買豬扒飯去了啊?”
“嗯,我讓她去的。”江晚姿在道具組不知道從哪個二手店便宜買來的八仙桌上摁滅了煙,漆色脫落的桌面布着不少被煙燙出來的黢黑圓點,還有小孩兒畫的塗鴉。這部電影她要的本來就是在生活里苟且,連呼吸都是柴米油鹽的風格。
豬扒飯她前天才請全劇組的人吃過,連群演都有,送餐的人原以為是劇組訂餐,聽說是請客也是直呼有錢。統籌也沒覺出什麼特別的味道來,就是江晚姿這兩天經常吃。好像是從井星進組進度拖慢以來吧。
江晚姿接過豬扒飯。康茵的豬扒飯味道很棒,老人去世以後她再沒在哪家餐廳吃過一模一樣的味道。像是這世上的豬扒飯分為兩類,一類是外婆做的,一類是別人做的。
她心情不好的時候喜歡吃,即便是別人做的也是聊以慰藉的代餐,畢竟她已經沒有外婆了。
因為統籌午間休息下午拍攝待通知的安排,片場裏的人群已作鳥獸散。
江晚姿想起剛才那個她差點兒沒認出來的女孩兒,似乎是隨着她的同伴往藝人休息室去了。
“小舟,你幫我去車上拿個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