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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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家煌開了車,車后拉了活動遊艇。帶着女兒甘泉從紐約出發,四處轉悠。去了美國首都華盛頓,去了康涅狄格州的布里奇波特,去了馬薩諸塞州的波士頓。還去了羅得島州的紐波特,並從這兒乘游輪跨大西洋去了馬撒葡萄園島、楠塔基特島……
藍天白雲般快活性格的甘泉過了把美國癮。一路上,高興極了,小鳥般喳喳嘰嘰說個不停,問個不停。還朗誦泰戈爾的詩句:
天空沒有翅膀的痕迹
而我已經飛過……
過了知天命年齡的甘家煌那潭水般深沉的性格與女兒形成鮮明對照。除了女兒問話,他吐字慢騰地回答之外,總是傾心靜聽。這十來天,是他最舒心快樂的日子。
兒子甘洋長得像他,習性也像他。史瑩琪堅持讓兒子攻書,他堅持讓兒子經商。兒子聽父親的。與史瑩琪分手之後,兒子依舊跟他。他這樣堅持,兒子樂意,史瑩琪也沒有異議。他為自己有了可靠的接班人而高興。他的三伯父早年得過他那故去的父母的恩遇,赴美的費用和手續全是他那當資本家的父親一手包幹了的。出於感恩,三伯父幫助他來到了美國。而來了之後,他發現三伯父對他並不熱情,讓他到公司庫房當工人,一切都還得自己打天下。他感謝三伯父也氣恨三伯父。後來,他用三伯父借給的高息本錢去闖蕩,歷盡艱辛,憑了他的嘴上寡言,胸中千軍,居然發了。他偷竊、出賣三伯父的商業情報,幾經搏鬥,擊敗了自己的長輩,吞併了三伯父的公司而強大了自己的WJ公司。他給孤單一人的三伯父留了飯碗,讓其在他的公司做了名普通僱員。三伯父羞惱憤郁,自斃而亡。
兒子甘洋做了他的副手。他漸漸發現,兒子比他精明,深沉的不露痕迹的內心極其像他,像得令他心悸。
商場無父子,這是他家祖訓。
他遵照這一祖訓擊敗了三伯父,而兒子正在擊敗他。他疑心兒子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偷偷向著他媽媽史瑩琪,他斷定有朝一日兒子會擊敗他。從此,他不給兒子重權實權。兒子如他一樣話少,陰沉的眼睛內爆閃着令人莫測的冷光。
那一天,他談成了一筆生意,約買主去一家脫衣舞表演的夜總會玩,意外地看見了兒子。他塞給夜總會老闆美鈔,打問得知,兒子常來這裏,混了一幫生意人。他更加證實了自己的想法。那天晚上,他無心久留,讓自己的漂亮女秘書陪伴客人,推說有事早早溜了。之後,他僱用私人偵探打探明白,兒子捲入了毒品生意。他驚駭不已,傷痛不已,卻沒有去拯救兒子。
拯救自己的靈魂。他認為這不過是宗教箴言,對自己沒有實用意義。
他拯救不了自己的靈魂,也拯救不了自己的兒子。
兒子甘洋不動聲色地向他進攻。
甘洋買通了與他私通的父親的女秘書,用父親的手法竊走了情報,高價轉賣,奪去了他一筆大生意。他氣痛得欲昏厥,卻沒有聲張。他又用重金買通自己的女秘書,竊得兒子的行蹤,放出風聲去。目的不過是要搞垮兒子參與的一筆毒品生意,不想卻被警方獲悉,兒子入了大牢。他自食苦果,痛悔不已,虎毒不食子啊。
史瑩琪知道兒子入獄后,好傷心。在電話里斥罵他教子無方,誘子犯罪,十惡不赦。他鐵青了臉,捏着話筒:
“瑩琪,我有錯,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兒子。可是,我也沒有叫他去販毒啊,美國這個社會……”
史瑩琪在電話里抽咽:“都怪我瞎了眼睛……”
甘家煌感到了萬分的孤獨和傷感。常常隔洋和女兒通電話,從天真快樂的女兒那裏得些快樂和天真。他和史瑩琪都沒有把甘洋的事情告訴女兒。女兒每每問及甘洋,他都說他很好很忙,外出做生意去了。女兒在國內的醫大畢業了,又取得了碩士學位,想要來美國。這也是他早就渴盼的。而女兒卻告訴他,她媽媽常給她通電話,堅決不許她來美國。
甘家煌再也忍受不了這恐懼的孤獨,下決心要接女兒來。他叫女兒不要告訴她媽媽,他一定全力設法接她過來。他是有辦法的,終於把女兒接來了。
女兒來后,他決意讓自己的身心都輕鬆一下,痛痛快快陪了女兒玩。這是他一生中最為輕鬆無憂無慮痛快瀟洒的日子。不過,他依然沒有忘記沿途做生意,宣傳、聯絡客戶。有的遊玩去處,本身就是商業談判的需要。
和女兒回到紐約后,他又領女兒暢遊了曼哈頓。盡女兒需要給她買了華貴的衣物和化妝品,給女兒講了不少趣聞逸事。女兒極像她媽媽,很漂亮,令他幽思綿綿,彷彿又回到了那艱苦、單純、充滿快樂的高原生活年代。他又倍思起自己苦苦追求得到的史瑩琪來。他是離不開她的,而她,先是同他分居,後來,堅持要離婚。他違心地答應了。他承認,罪孽的根源在自己。
在自己的豪華寓所內,甘家煌為女兒佈置了舒適的住房。那對面兒子的房間內一切保持原狀,鎖得死死的。他怨恨自己的兒子,又割不斷骨肉之情。他期盼兒子歸來又害怕兒子歸來。他知道,在兒子販毒的背後,一定有一隻黑手,那是一種可怕而又殘酷的勢力,會像蛇蠍一般纏着人。他對兒子幾乎不抱任何希望。他只寄希望於自己唯一疼愛的女兒甘泉。
“爸!”玩夠了累夠了的女兒在客廳里看着電視,喊他。
甘家煌取下老花眼鏡,放下手中的一份秘書交給的剛竊到的CM公司的商業情報,從樓上走下來:
“什麼事,女兒?”
“爸,我哥咋還不回來?”
“啊,他在國外做大生意,連我都不知他現在在什麼地方。唉,也不打個電話來。”
“爸,”甘泉閃着眼睛,“我再給媽媽打個電話。”
甘泉早知道父母已離異。在她看來,這不算什麼,這種事情別說在美國,就是在中國也視同尋常了。她一到美國,就很想見到媽媽,心想,我已經來了,媽媽也沒有辦法,她一定會喜歡得不得了!她給媽媽掛去電話,電腦卻回答有故障。後來,她就隨爸爸周遊去了。今天回來,她又立即給媽媽打電話,通了,電腦讓她留話。她不想留話,她要直接和媽媽通話,給她一個意外的驚喜。可是,在遊玩途中和回來打電話去,都是電腦回答。她只好留了話。
甘泉又撥通了電話,還是電腦與她交談。她好掃興:“這個媽媽,成天都不在家!”
甘家煌說:“她一定在實驗室里。”
“爸,她實驗室的電話號碼你知道嗎?”
“不知道,她從來不允許把電話打到那兒去。”
“唉。”甘泉好失望。
傳真機信號響了,一會兒,傳真件推出來。甘泉起身去撕下傳真件,全是英文,她好奇地看。
甘家煌走過來:“女兒,給爸爸。”甘泉不給:“爸,我看看。”
甘家煌沒有去拿傳真件,要是兒子,他會一把奪過來。
“……是一份CM公司的什麼計劃?”甘泉不感興趣,交給了父親。
甘家煌接過看,興奮地笑。
“爸,看你高興的。”
甘家煌笑道:“女兒,今後跟爸爸多學點兒。”想到什麼,“噢,女兒,爸爸這裏是住家,也是辦公室。今後,不論來電話或是錄音電話或是傳真,一定要千萬注意保密。”
“知道。你還說爺爺對你講過,商場無父子。”甘泉說時,嘻嘻笑,“爸,商場有父女吧?”
甘泉這樣說時,甘家煌的心裏就陡然一痛,有如利刃刺了一般。強笑說:
“對對,商場有父女,有父女。女兒,你來了,就要長住下去,爸爸一天天老了,今後,就靠你了。”
“還有哥哥哩,爸!我可不願意經商,我要繼續我的學業,攻讀博士。”
“行,你願幹啥都行,只要永遠留在爸爸身邊。”
“我當然不會離開爸爸……”
門鈴聲響了。
甘家煌出去開門。一定是自己的女秘書郝香來了。這個來自大陸的姿色不錯的女人一定給他帶來了好消息,而且,也帶來了他現在急需要的她。他對她向甘洋泄露情報之事,一直裝作不知道。郝香對他更好了。除了全力亡命工作之外,還給了他無盡的美好的溫存。
來人不是女秘書郝香,是史瑩琪。她身着牛仔服,化了淡妝,肩着個牛仔布掛包。
甘家煌心裏一熱,分手后她這是第一次登門。此時,她顯得年輕、幹練。他彷彿又看見了當年的那個漂亮、幹練的肩挎軍用掛包的女軍醫。
“瑩琪,你來了!快,請進,女兒來了!”
史瑩琪立在門口怒視甘家煌:“甘家煌,是你把她接來的?”
“她一定要來呀!”
史瑩琪兩眼涌淚:“甘家煌,你害了我兒子,還要想害我的女兒。”
甘家煌變了臉:“你這是什麼話,我憑什麼要害自己的後代?”
“憑你那顆發黑了的心。”
“好,我心黑,我卑鄙無恥,行了吧。可甘洋那小子,他是自暴自棄!”甘家煌壓住氣,“瑩琪,我們分了手,可畢竟也曾經是多年的夫妻。現在,女兒來了,對你對我,都是內心裏盼望的事情。希望我們都理智點兒好不好,在女兒面前,我們都不要提不痛快的事情行不行。”
史瑩琪用手絹抹乾淚水,恨盯甘家煌,欲進門。
甘家煌沒讓開道,說:“請你一定暫時不要對甘泉說甘洋的事情。”
“爸,誰來了?”甘泉走出來,看見了媽媽,淚水驟然盈眶,“媽媽!”撲到史瑩琪懷裏。
史瑩琪摟着女兒,也淚水盈盈:“女兒,媽媽想你,女兒……”
看着這久別重逢的淚水奪眶的母女倆,甘家煌也百感交集,禁不住濕了兩眼。
吃罷晚飯,史瑩琪要領女兒到自己家去住,女兒也很想去,甘家煌沒有阻攔。甘家煌送史瑩琪和甘泉出門,二人上了史瑩琪租來的皇冠轎車。
“甘泉,在你媽媽那兒住幾天,還是回爸爸這兒來住,啊!”甘家煌叮囑。
“嗯,我會回來的。”甘泉在車窗口回答,“爸,拜!”
皇冠轎車一陣吼,開走了。
甘家煌心裏一陣空落,又湧起孤獨的恐懼。他回身關門,走到客廳,拿起電話。他要儘快地叫郝香前來,問明與CM公司明爭暗鬥的中國大陸那筆生意的進展情況,還要做那件久違了10多天的銷魂事情。郝香隨時恭聽老闆吩咐,一接了電話就駕車來了。郝香一進門,甘家煌便鎖死房門,迫不及待摟了她一陣惡吻。又抱了她到卧室,迫不及待地脫去衣服。
郝香盯了他笑:“也不洗一洗?”
甘家煌不吱聲,他扒去郝香這美人兒那寬鬆的衣襟,貪婪地看她那雪白柔滑的肌膚,忘情地享用。他渾身燃燒起烈焰,燒掉了他的孤獨、虛空、失落的悲哀和茫然的恐懼。郝香任隨着他。
終於,甘家煌被燃燒得精疲力竭,軟癱了,眼前又是一片空白。
郝香裸身去衛生間沖了浴,裹浴巾出來,秀目撲閃,從皮包內掏出一份傳真的合同書,笑道:
“甘總,合同簽了。我來之前才收到的傳真件!”
甘家煌接過看,振奮起來:“好,你辦得好!”
“還不是甘總指揮有方!這回可虧了CM公司的趙勇老闆。”
“要說呢,我和他也是朋友,可這是個上百萬美元的大買賣,也就顧不得這些了。”
“甘總,你也狠得下心。本來,人家CM公司已同對方草簽了協議書的。他們的往返旅費,各項打點,可虧了老本。”
“倒是。不過,趙勇那人能幹,他還有的是生意。”甘家煌說著,起身去拿了那份剛收到的傳真件來,“郝香,你看,他們又在國內同另一家客戶接觸了。這是談妥的報價和條件。”
郝香拿過來看:“甘總,你的情報好快,6號的消息,這日期還沒有到來。”
“不錯,他們那邊的談判看來是一個通宵。嘿嘿,再過10多個小時,我們這兒才是6號。”
“甘總,你又要第二次打敗CM公司?”
“不是第二次,對於我們來說,永遠只能是下一次。”
郝香一笑,為甘家煌點燃支煙,自己也點上一支。她深吸了一口,說:“甘總,你……”她本想說,你好歹毒,卻說了,“好有智慧。”
甘家煌笑:“不是智慧,是狡猾。”看着她,像欣賞一尊玉雕,“郝香,你該滿三十了吧?”
“還有一年吧。”郝香回答,心想,他說他狡猾,倒是實言。
“嗯,還年輕,好好乾,我不會虧待你。”甘家煌說。
“謝謝甘總!”郝香雙目閃閃,“甘總,我獨闖美國,無親無友,全仰仗你了。”坐到甘家煌身邊,“甘總,遵你的吩咐,我去看了你兒子。”
“啊,謝謝,他……怎麼樣?”
“鬍子老長,我說,你該剃一剃。”
“嗯。”甘家煌點頭。
“可他說,不剃,今後就留長須了。他說的時候,對我笑,說,如果我見到他妹妹甘泉來了,讓我向她問好。”
“唔,他很喜歡他妹妹。”
“他還說……”
“說什麼?”
“甘總,他年輕,太不懂事,說的話你不要介意。……甘總,我看還是不說好。”
“說,你儘管說。”
“他說,叫告訴他妹妹,到美國來了,要多長些人心眼兒。要,提防你。”
甘家煌聽了,渾身哆嗦,手捂胸口。
郝香知道他的心絞痛發作了,忙取了藥片來給他:“甘總,我說不說的,你看你……”
甘家煌把藥片放到舌下,面色發白:“不關事的。你應該說,該說的。唉,我這兒子,他說的也是實話,人是要提防人的。”心裏好些了。
郝香點頭,一嘆:“甘總,你們這個家,也好不幸。”
甘家煌胸口不痛了:“是不幸,這就是人生。有喜有憂有樂有苦。咳,我這一輩子呀……不過,甘泉可不像他,我也決不會像對待他那樣對待甘泉。”想到了女兒和史瑩琪。她們該到了吧?今晚,她母女倆會談些什麼呢?
甘泉隨媽媽史瑩琪駕駛的皇冠車從郊外駛入了繁華的曼哈頓,去租車場還了車。母女倆打的士回到史瑩琪住處。一跨進那30來平方的居室,甘泉心中便湧起一股對媽媽的同情和哀涼。與爸爸那二樓一底帶地下室的豪華的獨樓相比,媽媽這住處實在寒磣。她想問問媽媽,為何與富有的爸爸分手,又忍了。感情不和,再不就是爸爸或是媽媽有了外遇。她不想捲入父母的紛爭之中,只想先在美國玩夠,而後,儘快找一所醫科院校,繼續攻讀她的學業。她還好年輕,今後的路還好長。爸爸說了,叫她長住下去,這正是她渴求的,美國太好了,少有國內那許多的煩惱,當然要長住下去。她回想着這次出來好不容易,回想着那一邊在國內攻讀碩士一邊渴盼着見到父母親和哥哥,渴盼看看美國的迫切心境。覺得,她人生的第一大願望如今已經圓滿了。
“女兒,你喝咖啡、冰水還是果汁?”史瑩琪問。
“我喝茶。”甘泉笑答,仰坐到沙發上。
史瑩琪為女兒泡了杯重慶沱茶:“女兒,這沱茶香,是媽媽一個早年的朋友剛從國內捎來的。”
甘泉呷了口茶:“嗯,還是熱茶好喝。”
史瑩琪盯着快樂無邪的女兒,心裏十分快慰,想到兒子,又萬般悲哀:“女兒,按媽媽的想法,你還是在國內發展的好。”
“可你為什麼又要來美國?現在,你為什麼又不回國去?為什麼你還在這兒攻讀博士?”甘泉連珠炮般問,笑出聲來,“哈,真有意思,媽,要是順利,我們母女倆都在美國攻讀博士學位。”
史瑩琪笑了,心裏卻在說,女兒,你不知道媽媽此時此刻的心境。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真想回去,一是學業未完,二也是不好回去。怕熟人們刨根問底地問這問那,也難以放下那自己是所謂美籍華人的虛榮架子。
“媽媽,你不回答我呀,看看,你還是覺得美國好吧。”
“當然,美國有它好的地方,是個開放的社會,許多東西確實比國內發達、先進。只是,你待久了就知道,這兒也並非是人們想像的人間天堂。”
“管他是天堂也好,地獄也罷,我已經跨入這天堂、地獄之門了。媽媽,我可是不回國了。當然,拿到綠卡之後,也要回去的,去看看老師、同學、親朋。那時候,我會好風光的。”
聽女兒這麼說,史瑩琪想,她已經來了,國內就她一個人,她能長期不跟隨父母親么。就說:
“甘泉,你辦的簽證是多久?”
“一個月。”
“那你還得去延簽。”
“沒問題,爸爸說了,給錢給律師,自然會辦好。”
史瑩琪也就沒有再說什麼。甘家煌父子和自己的到來,也都是這樣辦的。
“那你打算怎麼辦,到媽媽這個大學來?”
“當然。只是,我跟導師學,媽媽你可別成天指指點點。”
“女兒,媽媽不會的。只是,你不能在這兒學臨床醫學了。”
“為什麼,我當然要繼續搞臨床內科。”
“不行的,女兒,在美國,外國來的人很少能拿到臨床醫師執照。你只有像媽媽這樣,到實驗室了。”
“不,我一定要搞臨床……”
門鈴聲響。史瑩琪起身去開門。
“哇,夏坤,你來了,快進來!”
史瑩琪領了夏坤進來:“女兒,快喊夏叔叔,他是媽媽的老戰友,剛從國內來!”
甘泉站起來,禮貌地:“夏叔……啊,是你,夏院長!”
夏坤也認出了甘泉:“啊,甘泉,你這個姑娘,原來是我老同學的女兒,是說啊,好像好像!”
史瑩琪笑了:“原來你們認識?”
“原來我們不認識,我們是在飛機上認識的。”甘泉俏皮地說,“想不到,媽媽原來認識夏院長!”
“我們在太平洋上空患難了十多個小時。”夏坤笑說。
史瑩琪為夏坤泡了茶水,三人入座。
“怎麼不早些過來?”史瑩琪問。
“我早來過,一下班就來了,你不在。”夏坤答。
“啊,我接女兒去了……”
甘泉閃着亮目,在一旁盯着他倆。屋燈下,她發現夏坤好快樂瀟洒,發現媽媽好精神漂亮,與在爸爸那兒見到的媽媽判若兩人。女孩兒的心,如風如浪如雲如雨。甘泉的思緒彩雲般飄飛到太平洋上空去。“這一路你都在想一件事。”“真的,你怎麼知道?”“察言觀色嘛。”“想的什麼?想你的妻子還是想你的情人?”“我沒有想這些。”“沒有想這些?那反證法就說明你心裏是有這些的,對不?”聯想到夏坤剛才說的好像好像,嗯,他莫非是見了我而想到了我媽媽?她看過一本書,上面說,世界上許多事情,直覺判斷的可能性在50%左右。就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暗笑。
“夏坤,有什麼事情要我幫助嗎?”史瑩琪笑問。
夏坤下意識掏出根煙,又放回去:“……”
“抽呀,夏叔叔。你們這些人,為什麼就不坦白點兒呢,想抽煙就抽呀。”甘泉逼盯他說。
夏坤笑笑,就掏出煙來點上,吸了一口:“不會妨礙你們吧。”
史瑩琪去拿了包萬寶路煙來,放到茶几上:“紐約一日游時,你一根煙也沒抽,憋得夠嗆吧?”一笑,“這兒沒有請煙的習慣。”
夏坤也笑。
“夏坤,我想起了那年在川辦的事情。男同學們都得紛紛燙腳,你心裏一定好想燙,可卻不敢脫鞋襪,活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大姑娘,引得大家都好笑,還記得嗎?”史瑩琪說,咯咯一陣笑。
媽媽這樣天真、快活的笑聲,甘泉少有聽見。就更覺得這對戰友有故事。
“你還記着這事兒。”夏坤笑,看了甘泉一眼,“噢,瑩琪,我想給女兒通個電話。”
“行,你打吧。”史瑩琪拿過話筒。
夏坤向國內打電話。此時,正是國內的上午10點過,星期天,女兒應該在家。他曾去對門那個護士趙旭住處打過一次電話,女兒當時不在家。他給那趙旭10美元,說不找了。趙旭不要,立即撥了查詢台,告訴他通話費14美元。他忙付了錢,趙旭也如數找了錢。夏坤由此體會到,在美國,人們的金錢關係真是一絲不苟。
電話里響起了女兒的聲音。父女倆好一陣長談。夏坤才想起,這越洋電話費用不低。忙說:“啊,女兒,就這樣吧。我聽見屋裏還有不少人。”
“是我同學,他們來唱卡拉OK。你聽不聽?”女兒在電話里說。
“好啦好啦,拜。”夏坤放下話筒:“對不起,夏欣的話真多。”
甘泉笑道:“看看,你們就是這樣,明明自己想多說話,卻把罪責推給下一代。”
史瑩琪一直盯着夏坤,猶豫問:“夏坤,你怎麼不跟你夫人講幾句?放心,這點兒電話費我付得起。要不,你再撥過去。”
夏坤想想,直言說:“我得說實話,要不,甘泉又說我心口不一了。我妻子和我離婚了,她現在就在美國,嫁給了一個美籍華人老闆。”
“啊,這樣……”史瑩琪說,心裏湧起股莫名的浪潮。
“瑩琪,她就是寧秀娟。”
“寧秀娟,這人,很和氣的……”
史瑩琪沒有再說什麼,轉了話題:“甘泉,你跟夏叔叔熟了,你問問他,在美國容不容易當上臨床醫師。夏坤,你把米教授的情況對她說說。”又補充道,“我這女兒,一定要在這裏攻讀臨床內科博士。”
夏坤說:“甘泉,據我所知,很難。”就講了米教授奮鬥了三十餘載,嘗盡苦辛,才搞上臨床,極不容易。末了,笑道:“依我看呀,甘泉要想搞臨床也不難。先在這邊鍍鍍金,不管能否拿下博士,待一年以上回國來,就算正兒八經留了洋,提職稱也免考外文。到國內搞臨床,你可是前程無量。”
甘泉撇嘴:“你們串通一氣,就想叫我又回去。”盯夏坤,“像你那樣,又去投入無盡的忙碌無盡的煩惱。”
“有無盡的忙碌才有無盡的瀟洒,有無盡的煩惱才有無盡的快樂。”夏坤笑說。
“行了,你那辯證法老掉牙了。反正,我是不會像你那麼傻,來了還要回去。”甘泉說,又看媽媽,“反正,我要在這兒搞臨床。米教授能奮鬥出來,我也能!”
“你這志氣不錯。”夏坤說。
“唉——”史瑩琪一嘆,過來人之感,“甘泉,你們學校有個呼延教授,你知道不?”
“聽說過。”甘泉點頭。
“啊,他可是大名鼎鼎的外科專家、博士生導師,他來美國好幾年了。”夏坤說。
“對,他已經在美國定居了。”史瑩琪說,“他原本是無意在此定居的。”
“嗯,”夏坤點首,“他兒子遭車禍,成了植物人,他是來照看兒子的。”“嗯,我見過他。”史瑩琪說,“談起情況,他老眼潮紅。他剛來時,住處離兒子住的醫院很遠,每天都要乘車去醫院。不多久,住宿、交通費就把他捎來的錢用得所剩無幾。他每次去看兒子出來,要過一條林蔭大道,看見有鴿子在飛、松鼠活蹦亂跳,就想到自己那曾經也健壯活潑現今卻默默無言的兒子,禁不住就老淚直流……”
甘泉聽着,眼神凝重。
“那醫院一位好心的美國醫師很同情他,告訴他住到醫院這邊來,說有慈善機構提供的免費住房。他如願了,雖然住房條件一般,卻可以棲身,免了每日來回奔波之苦,也節省了車費。”
“他就這麼長期照顧兒子?”甘泉問,“我見過一份關於植物人的資料,台灣有上千個植物人,平均活12年。”
“是的,他要長守下去,只要兒子還有一口氣。”史瑩琪說,就想到了自己那身體健全卻頭腦殘缺的兒子和兒子那可惡的父親,“呼延教授對我說,他要找份臨床工作,卻四處碰壁。一天,還不到探視時間,他坐在走廊里看報,一位路過的年輕的美國外科主任手裏的一份資料掉在了他跟前,呼延教授撿起,禮貌地交還給了他。這位年輕主任很感謝。二人交換了名片。年輕教授一看,笑道,你是中國的外科教授,你願意為我們做一次學術講座嗎?呼延教授答應了……”
電話響了,史瑩琪接電話。是傑克教授打來的。
“不行,你這會兒不能來。不能,我有遠客。好的,拜!”
甘泉聽上了興趣:“媽,快往下說。”
“呼延教授應邀去講了,講的他參加一個國內的學術會議的報告論文。過了幾天,他收到了那位年輕主任的秘書寄來的一張500美金的支票,是給他的講課報酬。他當時很需要錢,很激動。那天,他去看了兒子,守候默默無言的兒子落淚,出來時,那位年輕主任正在恭候他。問他願意到他的科室去工作否。美國醫院的科主任,人財物權都有。他當然願意,準時去了。心裏也犯難,自己白髮蒼蒼了,要像一個小醫生那樣跟在這位年輕主任身後查病房,當助手開刀。又一想,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結果出乎他預想之外,年輕主任禮貌地告訴他,他不能搞臨床,不能接觸病人,請他去負責他的實驗室工作,繼續他在國內的那個課題的研究,配給他兩名助手。他一陣受辱之感,想着自己這個在國內鼎鼎有名的一把刀,不能再上手術台。但他沒有拒絕,畢竟有了謀生的工作。僅僅靠自己在國內保留的那工資和積蓄,要不了多久就會坐吃山空的。他去了那實驗室,一直干到現在。”
甘泉聽着,很感動,也很氣憤:“這些個美國佬,那年輕主任的手術未必就比呼延教授做得好!”
“完全有可能,”史瑩琪說,“不過,這兒沒有他施展技能的舞台。”
夏坤點頭,也很為呼延教授不平。
“我偏不怕,”甘泉不服氣,“就是要在這曼哈頓當上臨床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