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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轎車駛過曼哈頓西側的哈得孫河,沿帕塞伊克高速公路西行。樓林間的公路變成了翠木旁立的林間道。夏坤感覺進入了一座巨大的森林公園。這一帶高樓較少,代之以幢幢遠看有如國內的鄉村瓦屋似的平房或是二層樓房。這兒全是居住區。
暮暉投林的時刻,米教授駕駛的轎車開到了一幢平房前。米教授一定要請夏坤去他家做客,吃頓便飯,夏坤欣然應允。米教授的夫人早在門前恭候。她身邊還有一輛小車,這是她的車。這幢蒼林掩映、草坪烘托的小平房旁無毗鄰,十分幽靜,使人不禁想到了童話世界裏的森林小屋。主人盛情地邀夏坤進屋。屋內,客廳、卧室、衛生間、廚房佈置得豪華、古樸、典雅,充滿中國格調。夏坤讚歎很有特色。
米教授說:“與我同學相比,我這兒算寒磣的了。同學聚會總不好叫他們到自己家裏來。”
“米教授,這房價不少吧?”夏坤問。
“30多萬美元,現在還在分期付款。”
交談中,夏坤得知,米教授的年薪近20萬美元,他夫人沒有工作,除去約1/4的稅收,一兒一女讀大學的6萬美元學費,加上物業費、購停車費汽油費和日常開支,也並非富戶。令夏坤驚訝的是,米教授和他兒子都喜好繪畫,室內掛的油畫、水墨畫十分精緻誘目。就自嘲起有點兒業餘繪畫基礎的他竟然自繪了“灕江山水”的彩墨畫來送給米教授。說起米教授的曾經來過這兒的老父親,米教授說,可苦了他老人家。這兒的電視都是英文節目,老人聽不懂。周圍又沒有什麼人際往來,一人走出去又不安全。平日買菜什麼的都是他夫人駕了車出去買。夏坤就覺得,米教授夫人確實必須有一輛車。
“嘿,我父親走了不久,這兒就能收到華語電視節目了,可以看到中國的新聞和影視片了。早知道,該讓他多住些日子。”
米教授不無遺憾,目盯牆上一幅草書的字簾。夏坤也隨他的目光看去:
客舍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
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并州是故鄉。
“米教授,這是你書寫的?”
“是我來美國十周年時書寫的。”
“筆勢蒼勁,墨飽藏峰。”夏坤贊道。
“過譽了。”米教授說,“我老家是山西人。這是首描寫我家鄉的唐詩,藉以抒發些思鄉之情。”
夏坤更覺與米教授情趣相投:“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好像是賈島寫的那首《渡桑乾》。”
“對對!”米教授也來了興緻,“桑乾是指桑乾河,現今的永定河。賈島是韓愈賞識的詩人,其詩風與孟郊相近,人們對他二人有‘郊寒島瘦’的評語。”
“嗯,是這樣。詩人孟郊的筆調精練、寒涼,我記得他那首《洛橋晚望》:‘天津橋下冰初結,洛陽陌上人行絕。榆柳蕭疏樓閣閑,月明直見嵩山雪。’描繪了一派幽麗的寒冬夜景。”
“嗯,好!”米教授少有的開心地笑,“夏教授,你這一番吟誦,使我的思鄉之情更濃了。”
夏坤乘興,又吟了一首大詩人李白的詩:“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米教授的夫人高興得孩子般鼓起掌來:“好好!那次在你們夫婦幫助下,我們從重慶乘船順江而下,遊了大、小三峽,就看見了這番情景!夏教授,你愛好真多,我們家好久沒有這樣有生氣了!”
米教授朝老伴點首:“平日裏,我一上班后,就她一人在家,實在孤寂。”
“孩子們不常回來?”夏坤問。
“只有放寒暑假回來些日子,平日都太忙。”米教授夫人說。
三人談興極濃,夏坤覺得腹中飢餓,又不見米教授夫人去做飯菜,正納悶,米教授起身說了:
“夏教授,請吧,我們吃點便餐去。”
出門,上了車,夏坤明白了,是上館子吃去。就想到國內現在一些人請客,也不自己做了,去餐館吃。省時間少麻煩,當然,也就得破費了。轎車開亮大燈,啟動。繞着空無人寂的林間道行駛了約20分鐘,到了一幢平房前停了。下車來,夏坤發現,已停有不少小車。三人走進餐館,一位忙碌不已的美國小姐請他們稍坐候。原來,這兒是一家日本餐館,已有幾位食客在候着。嗬,生意不錯。夏坤想。約莫候了30分鐘,輪到夏坤他們了。那位美國小姐請他們換了拖鞋,走上了榻榻米,引他們到一個餐桌前坐下。日本人吃飯是盤腿坐在榻榻米上的,而這個餐館做了改良。每位食客身前有放腳的溝槽,夏坤把雙腳放了下去,餐桌的高度正好齊腰。夏坤轉目四望,一桌桌餐桌前,坐了有白種人、黃種人、黑種人,乍一看,都如盤腿坐着一般。吃了有五六種生魚片,還真好吃。夏坤作着比較,國內吃的熟魚,暖熱味濃,肉是軟的,而這生魚片味鮮,肉脆,就有如吃脆的毛肚、黃喉一般。倘如把毛肚、黃喉煮過了頭,太軟就不行了。就覺得,這生魚片的特點是鮮、脆。用生魚片蘸一種調料——芥末,一嘗,沖得鼻子發癢,很舒服。席間,沒有喝酒也沒有抽煙,也少有言談。米教授為他點了飲料,吃得也蠻不錯。正吃時,從那邊一桌走過來一位西裝革履的人,禮貌地向米教授打招呼。
“啊,米教授,您好!”來人說的是中國普通話。
“啊,您是……”米教授覺得來人面熟,卻一時想不起來。
“我是WJ公司的,姓甘。”來人遞過名片,“上次在新奧爾良的國際會議上,恭聽過您的學術報告,您還光臨我們公司的展台看了展品!”
米教授接過名片看,上面寫着甘家煌,頭銜是總經理、董事長:“啊,是你,好像是見過。”
甘家煌彎腰站着,向夏坤和米教授夫人也送了名片:“這兩位是?”
米教授介紹:“啊,這位是我夫人。”
“啊,您好,米夫人!”甘家煌向米教授夫人禮貌點首。
米教授夫人也禮貌地欠了欠身子。
“這位是從中國來的夏院長。”
“啊,夏院長,您好!”甘家煌熱情萬分地伸過手來。
夏坤同他握了手,遞給他一張名片。
甘家煌看了名片:“啊,你就是夏坤院長,久仰久仰!敝公司國內辦事處的下屬時常提到您。”
夏坤笑着,心想,這些個商人真會說話,真會見縫插針。又想,他們做點兒生意也不容易,時時要對顧客充滿恭維的笑臉。所以,自己是絕對做不了商人不願意當商人的。
“啊,夏院長,我們WJ公司正同貴院談判一筆核磁共振設備的生意哩!”甘家煌臉上堆滿恭維的笑。
夏坤沒有看名片,放入衣兜內。他在國內接待過不少這種找上門來的商人,都是先給名片。他想不起什麼WJ公司,經他這一提,倒想起昨天米教授轉給他一份醫院發來的傳真件,說是找到了一家投放醫療設備的公司,願意為他們醫院引進投放一台核磁共振設備,請示他定奪。夏坤知道,這是臨床需用的設備,像他們這樣檔次的大醫院早應該有。只是,這儀器數百上千萬元一台,醫院目前是無力支付這麼多錢的。現在,國內有公司願意投放,當然是好事。他立即去史瑩琪處回了傳真,說可以洽談。
“啊,甘先生,是有這麼回事情,可不是我們購買,是別的公司購買了投放給我們使用,而且目前僅僅是一種意向。”
“對的,是那家公司投放,但選型號談價格由貴院決定,因為你們才是內行!”甘家煌了解的情況不少。
“啊,對不起,甘先生,我出來一段時間了,情況不太了解。再說,我出來了,事情由醫院裏在家的領導決定。”
甘家煌還躬着腰:“你是院長,決策權還在您喲!”看餐桌,說:“米教授,如果您不介意的話,這餐費由我……”發現米教授氣色不對,忙收住了話,“啊,對不起,打擾你們了,米教授,米夫人,夏院長,改日再恭請您們,我的家也住在這附近不遠。”朝三人禮貌地笑,回身走了。
這時候,在這餐館的另一桌上,有一雙眼睛正盯着這一幕。
飯畢,米教授駕車先送夫人回了住處,又駕車送夏坤回曼哈頓的醫院學生宿舍。夏坤下車后,向米教授致謝。米教授又駕車回去了。看着米教授駕車駛去,夏坤心裏好生感激、崇敬。米教授明天一早還要駕車過來上班。單程行駛也要一小時,要是塞車,還會更長時間。夏坤回身進學生宿捨去。他沒有發現,有兩輛卧車一前一後跟蹤他到了這兒。
第二天一早,夏坤又忙着去上班,米教授已經到了。他又跟了米教授查病房,聽他分析診治病人。下午下班回到住處后,很感疲倦,泡了方便麵吃,又泡了杯濃茶,帶着當天遇到的問題,翻書。看一陣書,發現天已黑了。又不敢一人上街去,想去彈鋼琴又沒有去。就翻開筆記本記日記,來美國后,他每天都要記日記。
報話器響了,看門的老者叫他下去接來訪者。
來人是史瑩琪,極倦怠的樣子。夏坤為她沖了熱茶,自己抽上煙。二人邊喝茶邊交談,談興濃烈起來。史瑩琪打問起過去的老同學。夏坤就講了誰誰當了不小的大官;誰誰犯了案坐了牢;誰誰去了海南島、深圳;誰誰住了三套房子,兒子女兒的住房都解決了;誰誰得了癌症死了;誰誰離了兩次婚又第三次結婚了;誰誰早亡了丈夫卻一直未嫁;誰誰的三個兒女全都考上了名牌大學;誰誰跟誰誰打官司上了法庭;誰誰買了私人別墅;誰誰出版了十多部幾百萬字的著作;誰誰的女兒與台灣老闆懷了孕,又不打胎,計劃生育部門的人正做艱苦工作;誰誰娶了個比他小20多歲的漂亮的鄉下姑娘;誰誰還是老模範,老黃牛,兢兢業業;誰誰改行去了電視台當編導;誰誰早早離休,讓兒子頂了班,自己又去開私人診所,發了筆不小的財;誰誰為搶救病人兩次獻血……
談到的每一個人,史瑩琪都激動,叫他回去都要代問好。
夏坤笑道:“我們當時那個年級兩百多人,如今天南海北,大洋兩岸均有,並不容易都見到,只是在畢業三十周年同學聚會時才見到了三分之二左右的人。”
“呃,夏坤,你剛才說,大洋兩岸均有,大洋這邊還有誰呀?”史瑩琪問。
“就只有你呀!”夏坤笑說,“成了美國人。”
“我可是正宗的中國人。”
“嗯,你是中國人。”
又談起家鄉重慶的事情。
“你要是睡著了,偷偷把你運回重慶,放到市中區、南岸或是江北的某一新建的大樓群里,你醒來睜眼一看,一定以為是在美國的唐人街里。”
“真的,變化恁大?”
“也還有不少窄街陋巷沒有變,還是財力不足。”
“呃,聽說那大足石刻很不錯!”
“當然。那是輝煌璀璨的國之瑰寶。清代乾隆年間,有個大足縣令作了首詩:‘洛陽不許擅風流,獨讓佳名在蜀州。妃子午眠春晝永,天仙醉舞晚風柔。召公芳樹千年馥,苟命奇香盡日浮。最是蜀王風雅處,花潭錦里意悠悠。’”
“夏坤,你的記憶力還是那麼好。”
“記憶力不行了,只是因為有此業餘愛好,有些東西才印在了腦海里。”
“把你寫的小說送一本來。”
“回去給你寄來。”
“一定!”
“一定。看了你可別笑話,有的小說裏面就有你的影子。”
“該死的,亂寫我。”
“不是亂寫,是編寫。小說本身就是虛構的。是你也不是你。”
“呃,夏坤,你還唱歌不?”
“唱,我女兒讓買了卡拉OK機,她唱我也唱。她唱的歌全是新歌,我只能唱些老歌。《紅太陽頌》、《天仙配》、《十送紅軍》、《九九艷陽天》。”
史瑩琪就輕哼:“九九那個艷陽天啦哎喲,十八歲的哥哥呀坐在河邊……”唱得悠揚動情。
夏坤和着唱起來,兩人好高興。聲音大起來。有人叩門。夏坤去開門,是那位美國小姐。她食指豎在嘴上。夏坤一伸舌頭,連忙道歉:
“Excuseme!”
美國小姐盯了眼史瑩琪,閃身走了。夏坤就領了史瑩琪到樓下的鋼琴室去。又是那個黑人小夥子一人在室內彈鋼琴。夏坤已同他熟悉了,知道他也是來進修學習的。黑人小夥子見夏坤和史瑩琪進來,朝他們點頭笑,繼續彈,彈的竟是《縴夫的愛》。夏坤和史瑩琪坐下聽。夏坤就對史瑩琪耳語了歌詞,又和着琴聲唱。史瑩琪為這美好動情的歌感染,激情不已。黑人小夥子彈完,起身讓位。他沒有留下來,朝二人禮貌一笑,雙手握拳在腰際一振,彈步出門去。夏坤就坐過去彈起琴來,彈了一支又一支曲子。彈到電影《冰山上的來客》裏的曲子時,史瑩琪放開歌喉唱:
“花兒為什麼這樣紅,為什麼這樣紅……”
在這琴聲和歌聲中,兩人又都回到了青春年華時代。
彈完,夏坤問:“瑩琪,你看過一部《北京人在紐約》的片子沒有?”
“看過。都說不錯,我就去租了帶子來放,果真好看。”
夏坤就邊彈鋼琴邊自唱:“千萬里我追尋着你,可是你卻並不在意,你不像是在我夢裏,在夢裏你是我的唯一……”
琴聲停了,歌聲也停了。二人都沒有說話,對視,目光的火花交迸。
史瑩琪兩眼灼灼放亮,她依到夏坤身邊。夏坤吻了她。
史瑩琪盯着夏坤,兩眼發熱:“夏坤,你在國內過得還好嗎?”
夏坤看着她,“還好。”嘆道,“只是成天太忙太累,唉,當這個院長可難。”
“人們不聽招呼?”
“有這樣的人,多數還是聽的。管人的事最難,他鐵飯碗端着,干不幹都得有份。就有人長期不上班,還照樣來領工資,有的還來鬧要領獎金。”
“你就不給他。”
“不給,對,我不給。他就和我鬧,說要到我家裏來吃來喝,還要把小孩抱到我家裏來,還威脅說要同我動刀子。我也火了,說,只要你敢,本人當過兵的,不怕死。”
“唉,夏坤,你可要小心,他要真動刀子……”
“他要動刀子我倒不怕,可我還是軟了勁兒。他用刀子在那幅有美人頭像的掛歷上劃了幾刀,說,小心你的女兒。”
“他要傷你女兒?”
“女兒是我的心肝肉,我不得不睜隻眼閉隻眼讓他來領工資。”
“不勞動者是不該得食的。”
“是啊,這鐵飯碗非得砸碎不可了!看着這忙閑不均,人浮於事,惡人胡鬧的情況真是急人、氣人。老實說,我們醫院就是減掉三分之一的人也照樣運轉,還會搞得更好。可是,你減誰?你能減掉誰?唉,不好辦。現在,我們搞了科室承包,用這種方法來拉大勞與不勞、多勞與少勞者報酬的差距,也還是很有成效。可是問題又來了,有的人為了多拿獎金,就開大處方、開不該開的檢查單子。病人有意見了,公費醫療的費用也高了,政府和衛生主管部門、物價部門就制訂了強硬的政策來制約。這是一對矛盾:一方面,醫院和衛生主管部門都很希望醫院獲得社會、經濟效益的雙豐收,以促進醫院跟上飛速發展的醫學事業的需要;另一方面呢,又得要體現醫療衛生是福利事業,不能加重老百姓和政府的負擔。我這個院長呀,可以說是一手拿矛一手拿盾,成天裏忙忙碌碌要抓兩個效益上去;又得要大會小會講,不許亂收費,不許開大處方,不許開不該開的檢查單子。查到了有這種情況,還得要忍痛給予重罰。怎麼辦?只有改革,不改革是不行了,迫在眉梢啊!”
史瑩琪點頭:“是得改,聽說現在國內的改革步子很大?”
夏坤點頭:“是的,很大。不過,醫療衛生改革的難度也大。”
史瑩琪熱了兩眼,將頭埋到夏坤懷裏,聽着他那“撲撲”的心跳聲,充滿了愛撫和關切:“夏坤,你這個人吶,以前我就看出不一般的,是個幹事情又總想把事情干好的硬漢。只是,你可別太忙太累了,有些太難辦的事兒你也別太認真了。你可千萬要注意自己的身體……”
夏坤聽着,心裏股股灼熱。二人談了好久,那黑人小夥子又進來時,他倆才難捨地離開。
送走史瑩琪,夏坤回到屋裏仰躺到床上,心潮起伏。寧秀娟離開他以後,他心裏十分冷涼,不想考慮今後的個人問題。邱啟發夫婦、退休了的老首長、現今的領導和朋友都關心過他,想幫助他走出孤寂的困境。有的把某某誰誰的照片、簡歷都給他拿了來。還有朋友勸他乾脆登報或上電視徵婚。都希望他找一個勝過寧秀娟的女人。邱啟發在他面前直言:“老同學,別看你是較年輕的大院長、大教授,又一表人才,可是要真想找個比寧秀娟還好的女人我看也難。要說那個章曉春呢,倒是不錯,可人家又飛到國外去了。我看吶,找個對你真心實意的保險的女人算了。你看我,老婆雖然長得一般,可放心。她就是脾氣犟點兒,可是對我一千個的好!”有個親戚也來信,說他們那兒有一朵縣花,全縣城最漂亮的女人,又在誘人的農業銀行里工作,細皮嫩肉,文靜秀氣。後來,又寄了照片來,果真光彩照人。還有主動、大方來找他的姑娘或是離婚少婦。人家乾脆就直說,喜歡他,鍾情於成熟男性。他想,同他入伍那會兒相比,這個社會確實大變了。
而他,心有所動卻又總感到缺乏一種激情。這種激情他同寧秀娟戀愛時曾經有過。再早先,就是史瑩琪了,那個把他稱之為親愛的坤弟的人。其實,她也就比自己大一個多月。寧秀娟是徹底地歸屬於他人了,她曾在他心裏燃起的愛情的烈焰熄滅了;史瑩琪呢,是他人生初戀的一個美妙而痛苦的記憶,彷彿一粒埋着的火種而無緣燃燒,成了一個苦澀的夢,一種只能隨着生命一起消逝的生死之戀。生死戀,他幻想着這影視、小說里有過的生死戀。一本書上說過生死戀:折磨人和被人折磨缺一不可。這折磨和被折磨中就會把人心磨苦磨甜,苦得令人慾死,甜得令人發醉。他尋找着這種感覺,又忙碌着永遠忙碌不完的工作,追求着永遠沒有止境的追求。他還沒有尋找到這種感覺,也就不可能投入這他幻想的熱戀。現在,他的心怦怦跳,一種強烈的激情在心中涌盪。是那夢見被母親無意間悶死的姐姐復生,疼愛地撫摸他這小弟弟的溫暖感覺;是那扔出了那封糊塗的絕情信,後來又失悔不已地呆睡一天的那種感覺……
尋到了,千萬里來尋到了啊!
史瑩琪,這個他以為終生也見不到了的女人,現在竟這麼意外地見到了。而且,比自己曾經設想過的她的種種情況都要糟又更好,她對自己是如此地關心和理解!再也不能失之交臂,再也不能失去這天賜良機了!他下定了決心。很快,又如泄了氣的皮球。唉,時過境遷。人家現今還會對你有當初的那種愛戀么?不錯,她吻過自己,可這是美國人一般友好的禮節。再說,自己還是當年那種情懷么。會不會是此時此刻在這異國他鄉的一時衝動?分別這麼久了,各自的經歷、地位,所處的環境、生活習慣和對社會人生的看法,都會有極大的差別……算了,不要感情用事了,這後半生的事情可要格外慎重,三思而後行。
重逢了就是一種緣分,就是一種幸福。
胡亂地這麼想,昏昏然入睡。重重的敲門聲把夏坤驚醒。是那位意大利姑娘,她對他說,門衛通知他下去接人,提醒他要注意聽傳呼信號。夏坤匆匆進入電梯,心急跳,想,瑩琪又來了?
來人是甘家煌:“對不起,夏院長,打攪您了。”他彬彬有禮。
要是在國內,夏坤可以推請他去找設備科。而此時,他無處可推,就請他在樓下的會客室坐下。
“甘先生,你怎麼知道我住這兒?”
“啊,我不是認識米教授嗎。”
“啊,是米教授告訴你的?”夏坤將信將疑。驀然想起,甘家煌,他莫非就是史瑩琪的前夫?他想證實自己的想法,坐下問,“請問甘先生,你一直在美國?”
“呃……對,我一直在美國,在這兒出生、長大。”甘家煌說。
不是他,可能是同名同姓。夏坤心想:“甘先生,你有什麼事嗎?”
“早聞夏坤院長大名了,想來認識認識。不知夏院長什麼時間有空,我想請你和米教授去我們WJ公司看看。”
來了美國,有人邀請,去看看倒無妨,可以了解一下美國的儀器設備情況。只是,引進購買任何儀器設備,都應遵守自己醫院確定那“四結合”原則。由使用科室打購買申請報告,挑選儀器型號,論證生產銷售廠家和公司;由設備科洽談;由審計科審計;最後由院領導決斷。大件貴重設備還必須由院設備委員會專家論證。所以,自己這次只是參觀、了解,不做任何答覆。
“這樣吧,我安排出時間,米教授也願意的話,給你打電話,行嗎?”
“可以可以。那好,夏院長,改日見,我就不打攪您了!”甘家煌禮貌地起身,握別。
甘家煌走出學生宿舍后,一個女人與他擦肩而過。這個女人回身住步,恨盯着他鑽進汽車,駕車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