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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宿舍守門的美國老人很堅決,沒有夏坤本人來接不允許會客者上樓去。史瑩琪很禮貌,她尊重老人的意見。當她從老者身前的報話器內聽到夏坤的聲音時,很激動,有些手足無措。她走出學生宿舍大門。
學生宿舍大門外有很寬的行人路,相比之下,那條小街倒窄了。街邊不遠處停有兩輛卧車,沒有一個行人。宿舍門口那盞大燈,融和着月光,銀輝中透着醉人的迷濛。這夜色這寧靜,讓人覺得恍若夢中。史瑩琪兩隻白柔的手交叉腹前,她在門外緩緩地來回走動。她做夢也沒有想到,20多年之後,會在這異國他鄉與自己朝思暮想的夏坤重逢。
那天晚上,她嚮導師傑克教授彙報了答辯論文,沒有得到導師的首肯,反而神色嚴厲地把她教訓了一通。求知識可不是你做買賣,搞投機取巧註定要失敗。傑克教授是一位美國黑人,學風極其嚴謹,不是讓她做修改,而是叫她徹底重寫。而且,還要她把寫的綜述重新修補一番。末了,給了她幾本大部頭書,叫她好好閱讀。
她當時腦袋都要爆炸,眼冒金星。她沒有讓眼淚湧上來,她絕對不會向這個美國佬屈服。她想向他大聲申辯、吼叫,告訴他,她早已啃完了這幾部書,她是按中國人的說法,一字一金地寫了這篇答辯論文。告訴他,她走過無數坦直、崎嶇的道路,吃過比他多得多的種種苦頭,體驗過比他多得多的人生的酸甜苦辣,她一生的信念就是做人就要苦做,決不投機取巧。她想怒罵他,我一個只比你小四歲的女人,做到了這樣的程度,你就沒有半點同情心么,你算人不算人。她用桀驁不馴的目光盯着導師,而導師那鷹隼般的目光也盯着她。最終,她徹底失敗。
這個世界終究是男人的天下,她永遠無法打敗男人。
男人,滾蛋吧。重寫就重寫,哼,拿得下博士我拿,拿不下我就去經商。告訴你,傑克教授,我是來自那古老不屈的國度的女人,沒有過不了的火焰山。她拿走了那不堪一擊的論文,抱起了那幾大部書,嚮導師道了晚安,走了。回到家裏,她落淚了,傷傷心心落淚。
這一生中,她落過多少次淚了。痛苦到至極便是快樂,無比的痛苦的至極便是無比的快樂,去他的吧。就這樣了,一個字也不改,到時候就用這論文去答辯,過不了就算。我學生臉上無光你導師臉上就有顏么。
淚淌幹了,她去沐了浴,心情平緩了些,拿了導師的指點來看,又不得不服氣,又翻了翻那些書,就覺得自己不得不承認,是繞了邊道,是取了巧。這個黑佬,竟不讓她過關。她這樣想,就開始構思如何重寫,卻感到萬般地難。她心裏非常明白,自己的刻苦,笨鳥先飛,拚命亡命,都是毋容置疑的。然而,中國話講得好,萬丈高樓平地起,自己的基礎不行,不牢固的基礎又如何能建造起高樓大廈……她感到太乏,太睏倦。人啊,太勞苦太不明世事太折磨自己了。她朦朧入睡。
電話鈴聲響了,她不想接。一定是傑克打來的,他通常是在大斥大罵自己之後又來寬慰。現在,她需要的不是寬慰,是要過關,過答辯通過的這一道難關。而唯一可以信賴唯一可以幫助她過這一道關的人只有傑克教授。這個黑佬,我不理你。她依然還是接了電話,她叮囑自己,決不向他訴苦求助,世界屋脊之路我都走過了,這小到不能再小的分子結構之路就走不過去!
不是傑克教授那低沉的帶有喉頭呼嚕音的話聲,是一個遙遠了的夢境般的陌生了的聲音。當她聽清楚真的是夏坤之後,那早已封閉的記憶的閘門嘩地打開了。啊,這個她曾經真心實意愛過又不明不白刺傷過她改變了她一生命運的人來了,在她最煩惱痛苦的時刻來了……
“瑩琪!”
夏坤走出學生宿舍大門,銀輝下,看見一個身穿淺色暗花連衣裙的女人在門口徘徊。他斷定她就是史瑩琪,激動地喊。
史瑩琪回過身,看見夏坤。銀輝下的夏坤西裝革履,帶着久別重逢的笑。比起當年分別時,他高了一頭,魁偉了。而那張曾經深刻在她記憶中的稚氣的臉分明已刻上中年男子的瀟洒和成熟。
“夏坤,你好!”
史瑩琪走過去,伸出手。夏坤伸過手來,這兩隻手第一次握住。
“你好!”
二人進學生宿舍時,朝看門老人感謝地笑。
“OK!”老人遵章放行。
上電梯時,史瑩琪告訴夏坤,自從接到他在奧蘭多打的電話,她就一直在等他到紐約的消息。偏偏這時她的電話壞了,一直未來人修,好不急人。在美國,也有辦事拖沓的部門。是寧秀娟給她發了傳真來,她才知道他已到了紐約。夏坤聽了好詫異,他並未跟寧秀娟通話,她怎麼知道自己住在這裏,又一想,準是章曉春告訴了寧秀娟的。二人進到夏坤那不寬的屋內,史瑩琪環顧,說:
“還不錯,在紐約這中心地帶能住上這樣的學生宿舍,很好的了。”
夏坤笑道:“請坐,就只有一張椅子。”又說:“真想不到,過了不惑之年,又來當學生。”
史瑩琪笑道:“我們都一樣,彼此彼此。”盯了夏坤,說:“你還是那個樣兒,還有軍人氣質。”
夏坤筆直站着:“真的。”坐到床沿邊上。
“你看我,變化大不?”
“你嘛,還是那張白凈漂亮的臉,並非我想像的拿到綠卡的美國貴婦人樣。怎麼描述呢,特隨便吧。不過,也有變的,你那當年的女兵的短髮變成這不辮不束的長發了,還有,你這身不艷不俗的寬鬆穿着,另有一種氣質。”
“你在給我畫像。好吧,一種什麼氣質?”
“這麼說吧,美國的中國女人或是中國女人在美國的氣質吧。”
“夏坤,你現在變得能說會道了,當了大院長的人是不一樣。”
史瑩琪笑出聲來。還是那上海普通話,還是那一聲響亮的脆笑。這笑聲又勾起了夏坤那青春年華的美好記憶。史瑩琪的老家在上海,父母親做生意來到四川重慶。她六姊妹隨了父母前來。她是老么。“四川好,四川好,牛穿草鞋人光腳”。在軍醫學校時,她脆笑着對夏坤他們一幫男學員說,揶揄得夠意思的。
“啊,儂怎麼知道我是院長?”夏坤學了當年的史瑩琪的上海腔說。
史瑩琪又笑:“你那朋友寧秀娟在傳真上寫的呀,請多多關照夏坤院長!”
夏坤掏出張名片遞給她:“我也沒有想到自己會當院長,常常感到力不從心。”
史瑩琪看名片:“夏坤,你行的,我過去就看你不一般。”邊說邊掏出自己的名片來,交給夏坤。
夏坤接過看,中英文的,只寫有她的名字,再就是電話和傳真號碼。
夏坤說:“瑩琪,還是你能,到美國來攻讀博士。”心裏說,人家真有能耐的人並不張揚,名片上有個名字和聯繫信息就行了,不像自己,出國前印一大堆頭銜,生怕人家不知道。
史瑩琪聽了,眼有些潮:“怎麼說呢,要說我的能,就是一輩子不服,不服命運。”
夏坤為史瑩琪泡了杯重慶沱茶:“瑩琪,我,很對不起你。當年,我太不懂事,誤解了你的那封信……”
“別說了,夏坤,後來,趙佳秋都來信對我說了,我也好悔。”
“瑩琪,能對我說說你這麼多年怎麼過的嗎?按美國人的習慣,是不應該打聽別人的私事的。”
史瑩琪一笑:“我可是中國人……”
在這異國他鄉,在這窄小的學生宿舍內,夏坤被帶進了一個真實的故事裏。
四川成都,西藏軍區駐川辦事處內,一群進藏的女學員們整裝待發。大雨傾盆,夏坤、邱啟發一幫男學員們步行三十多公里,冒雨趕來送行,渾身軍裝透濕,一個個冷涼得直哆嗦。史瑩琪、趙佳秋一夥女兵們捧腹大笑。史瑩琪招呼眾女學員們端了一大盆熱水來。當兵的,行軍之後燙燙腳,疲勞頓會恢復,渾身暖熱。邱啟發幾個男學員立即脫了解放鞋和軍襪,把腳踩進熱水裏。夏坤卻滿臉通紅,在這幫女學員的眾目睽睽之下,他竟然不好意思。“快走開,人家怕羞!”史瑩琪推開站在邱啟發身邊的趙佳秋,瞟了夏坤一眼。夏坤紅臉笑,才脫了鞋、襪燙腳。女學員們咯咯直笑。
女學員們上了軍用卡車,男學員們在車下揮手。史瑩琪背了背包跑來,她上不去。夏坤過去推她的背包,她反手撐了夏坤的肩頭,悄聲說:“夏坤,我給你來信!”夏坤心裏熱了一股。嘩嘩的雨水扑打到他臉上,他看見史瑩琪在落淚。汽車排長親自駕車,把一幫女兵們拉走,拉向那莽莽大雪山。
軍用大卡車翻過二郎山、哲多山,過了四川的巴塘縣,駛過金沙江大橋,進入了西藏。女學員們才開始認識了西藏。美麗的大山、森林、雪峰、草原、海子、氂牛、氈房,兇惡的風暴、冰雹、飛雪,蒼涼、翻落的汽車殘骸……從前藏到后藏,沿途,汽車排長把這些個女學員們一個一個撂下了,留在了駐軍醫院、野戰醫院或是團部衛生隊裏。趙佳秋留在了第一站的駐軍醫院,而史瑩琪是汽車排長在遙遠的后藏最後撂下的一個女學員。
她,一個出生在上海,生長在重慶的姑娘,從祖國的最東邊來到了祖國的最西邊。這時候,她沒有傷感、落淚,她懷着滿腔的激情和年輕人的美好幻想。
滿面黝黑的軍醫院院長、主任、醫師和護士們熱情地迎接了她。她看見,這些常年戰鬥在高原上的飽經風霜的男女軍人們都對她閃着熱情如火的大眼。大家都親切地叫她小史,大鬍子院長叫她小鬼。她吃的是大山裡最美的氂牛肉、獐子肉,吃的是飛機空運到后藏,又用汽車拉上山來的上海、北京剛產的上好的糖果、點心、花生米,覺得開心極了。
然而,日子久了,她終於覺得這裏的生活單調得煩人。吃千篇一律的飲食,味同嚼蠟。這時候,最使她興奮、渴盼的是要走20多天才能收到的夏坤的來信了。這兒的電力不足,常常停電,她白天看了夏坤的信后,晚上又就了燭光看,看得熱血發燙,淚水漣漣。
那一天,她搶救了一個在雪山上站崗執勤被暴風雪大面積凍傷的傷員,回來后,好疲乏。就又讀夏坤的來信,心裏那股壓抑好久的情感的火山噴發了。他們不能老是這麼你好嗎,要注意身體,你記讀書筆記了嗎,寫學英雄體會了嗎,你寫入黨申請書了嗎的這類通信,她要把自己的心聲告訴他。她展開信紙,流利地寫上了“親愛的坤弟……”此書一投,三個月才收到夏坤的回信。回信是及時的,怎奈大雪封山,信遲遲才收到。
她萬萬沒有想到,這竟然是夏坤要與她一刀兩斷的來信。
她的心被深深刺傷,淚水泡腫了眼皮。那一天,正是那個大面積凍傷的傷員傷愈出院,他才18歲,對她這個姐姐似的關心、診治他的年輕的經管軍醫千恩萬謝,哭得不願意走。大鬍子院長在全院大會上表揚了她。那個同她在一組的比她長9歲的甘家煌軍醫還向她送了一束鮮艷的嫩黃色的山花。她對着眾人落淚,人們都只當她落下的是激動的喜淚。
那天晚上,月光皎潔。她不能入睡,獨自去了軍醫院外的托林海子邊垂淚。海子水清澈極了,月亮在水裏看着她。她撕碎了夏坤的那封來信,心也撕碎了。她把這封撕碎的信揉成團兒,扔進了平如明鏡的海子裏。水裏的月亮模糊了,被信團兒擊起的細浪切成碎片。
甘家煌來了,坐到她身邊,關切地為她披上軍大衣:“小史,怎麼了?”
甘家煌也是上海人,軍醫大學畢業,平日裏總是大哥哥般地關心她。他一直未有找到合適的對象,除了他長相一般外,還因為他出身是資本家。他工作很努力,技術很好,大鬍子院長很重才,很喜歡甘家煌的才幹,曾經找史瑩琪談過,想撮合他倆。“小鬼,你還挺挑的哪!小甘不就是成分高一些么。可我們黨的政策是重在表現!他同你是老鄉,你們從國家的東頭大老遠跑到這西頭來,也算是千里有緣!”有緣,史瑩琪的父親就常對她說過,人生一世都是緣分決定的,想到了父親的話,她更傷心。是的,自己與夏坤無緣。
甘家煌的手撫到她肩頭上來,臉靠好近:“小史,我知道你為什麼傷心,是內地的那個小白臉把你給蹬了。”她聽了,淚水如註:“甘軍醫,你怎麼知道的?”“對不起,小史,這封信是我給你從山下的師部取來的,封口已經破了。很對不起,我拆看了。這個夏坤,太不像話了!”史瑩琪聽着,只落淚,她沒有責備甘家煌,頭埋到他的膝頭上,淚水濕了他的膝頭。她感到他摟緊了她的肩頭,氣也粗了,他竟然捧起她的臉來親吻。她驚惶了:“……嗯,不能,不能這樣,不能!……”她拚命掙扎,而他的力氣好大。
起風了,山風吶吶。那天晚上,她失身了。
“唉,都怪我,”夏坤用拳擊了自己,“這個姓甘的混蛋!”
“他是個混蛋,可我嫁給了他。”
“你……”
“那天晚上,風好大,托林海子的水也怒號了。他為我穿好衣褲,抱我回到屋裏。千聲萬遍認錯。說,他這麼些年都忍耐過去了,今晚卻一時糊塗,忍耐不住了。他求我千萬別去告他,否則,他就只有去軍事法庭了,他的一切的一切就都完蛋了。他說得不錯,他幹了這種事情,又是那種成分的人,不嚴懲他才怪。那大鬍子院長性烈如火,說不定會揍死他。我叫他滾出去,他惶惶不安唯唯諾諾地走了,我鎖死了房門,獨自又哭。剛接了你的這封信,又遇這事,我這是雪上加霜呀!我沒有聲張這事,沒有去告他,我幾次去到托林海子水邊,想隨了那信紙團兒一起去。當我終於向那水裏走去的時候,甘家煌跑來把我抱住了。他說,你殺了我也行,可千萬不能這樣。日子久了,我的心也淡了,甘家煌又對我百般地好,大鬍子院長又撮合,我也就同他結婚了。結婚那天,我才發現自己好有酒量。大鬍子院長要同我喝酒,我說,你是月老,我們用瓷碗喝,喝滿碗。大鬍子院長很豪爽,他已喝了不少,又同我喝。‘小鬼,我還敗給了你不成!’他說,一氣喝了,我也一氣喝了。結果,我沒有事,大鬍子院長卻去洗了胃,還挨了上級的批評。”
史瑩琪說著,一嘆:“那大鬍子院長倒是個好人,他後來推薦我也去讀了軍醫大學。他喝酒太厲害了,肝硬化腹水,死在高原上。死時,他才四十齣頭。他那北方農村媳婦領了兩個兒子跑來,哭得尋死覓活。甘家煌也盡心報恩,徵得我同意后,把他自己的一千元積蓄送給了他媳婦。那時候的一千元可不算少。”
“他心腸也還好。”夏坤對甘家煌的看法有所改變。
“是的,他在高原上一干10多年,全身心撲在工作上,救治了不少傷病員。也算是個好人。”
“他現在也在美國?”
“在,就在這曼哈頓島上。”史瑩琪說著,呷了口熱茶,“嗯,這重慶沱茶很香。夏坤,我告訴你,到了我們這年歲的人,也確實理解了什麼叫人生的酸甜苦辣。我們在高原上生了一兒一女。你知道的,山裡人的子女多放在內地撫養,大兒子放在上海他父母家裏,小女兒放在重慶我父母家裏。甘家煌說,這樣好,兒子是龍,龍頭入海,女兒是鳳,鳳尾出山,我們家山水都齊了,定會飛黃騰達!後來,我倆都轉業回到內地,他靠了美國的三伯父的關係帶兒子來了美國,以後,又把我也辦了出來。只是女兒留在了國內。因為,我是以探親名義出來的,不允許全家都來。”
“咳,人世滄桑呀!”夏坤嘆曰,“你這也算是先苦后甜了。”
史瑩琪一笑,看錶:“唉,都12點過了,我得回去了。”
夏坤也覺時間太晚,沒有挽留:“好吧,我送你下去。”
二人出門來時,那美國小姐正在客廳看電視。她走過來,拉了史瑩琪到一邊說了什麼。下樓時,夏坤問史瑩琪:
“瑩琪,她找你說什麼?”
史瑩琪一笑:“她說,這是學生宿舍,叫我一個人不要太晚了來找你。”
夏坤不悅:“她像是個管家婆,還監視我們。不是說,美國人不干涉別人私事么?我們可是堂堂正正。”
史瑩琪盯他一笑:“我對他說了,我們是20多年前的故交,分別之後第一次見面。她很理解。”
到了宿舍門口,夏坤才知道,史瑩琪是打的來的:“怎麼,你還沒有買車?”
“嗯。我住在這曼哈頓的市區內。不是買不起車,是沒有地方停車,停車費支不起。要遠行就去租車。好了,你上去吧,明天是星期天,早上,你從這兒乘地鐵,到唐人街的太平洋旅行社門口等我,不見不散。我領你看看紐約。”
“瑩琪,太晚了,你一個人走不安全,我送你回去!”
“不了,我已經習慣了,還沒有遇上什麼麻煩。你送我回去,回來你又怎麼辦。你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我只怕又得送你回來。”
夏坤笑了。一輛的士開過來,史瑩琪攔了車,上去。
“拜,記住,明天早上8點見!”
的士“嗖”地開走,夏坤直目送着的士消失在彎道里。
次日一早,夏坤去乘地鐵。作比較,覺得紐約的地鐵規模大,人多,卻比不上北京的地鐵漂亮。紐約的地鐵修得太早了,自己的國家這些年也大有發展!到了唐人街,看見了如重慶那樣的擺在攤上賣的菜市、肉市,就有了親近感。用普通話打聽一個賣菜的中國模樣的老人,太平洋旅行社在哪裏。老人搖頭,聽不懂他的話。他又改用英語問老人,老人依舊搖頭,用粵語說,他不懂英語。夏坤道了謝。另外找人打聽。
終於問到太平洋旅行社時,還差幾分鐘到8點。8點正的時候,史瑩琪從旅行社走了出來。她穿了一身極隨便的蝙蝠衫,還穿了白色的旅遊鞋,顯得很年輕。
“我已買了旅遊票,紐約一日游,走,上車去。”
二人驗票,上了旅行社的中巴汽車。
“怎麼樣,你對這唐人街的印象如何?”史瑩琪問。
車開了。
夏坤看車窗外,說:“就覺得如同在上海、廣州或是重慶的某個街道里。亞裔人面孔、掛滿中英文招牌的餐館商店、不注重衛生遍地紙屑的積習。”
“你真會描述。昨天晚上,寧秀娟給我打了電話,好誇獎你,還說你寫小說。”
“弄着玩。”
“這又證明我的眼力不錯。還記得軍醫學校的官兵同樂晚會嗎?你改編了‘東郭先生和狼’的小歌劇,邱啟發演東郭先生,我演蘋果樹,你演狼!”
夏坤愉快地笑:“你穿了綠色的毛衣,好漂亮。排演時,我去撲東郭先生,腳沒踩穩,撲到了你身上,嚇得你尖叫,直躲我。”
史瑩琪也笑:“看來,我不該躲你。”閃眼盯夏坤。
夏坤也看着史瑩琪:“瑩琪……”他伸手摟了她的肩頭。
二人不再說話,都沉浸在一種久別重逢的甜蜜和苦澀里。
“嗬,這樓真高!”
夏坤從110層樓的世界貿易中心的樓頂上下望,說。他環視着樓下的紐約城。縱橫如網的街道,巍峨嶙峋的建築,氣勢磅礴的韋拉扎諾海峽大橋。海那邊是自由女神像。
“夏坤,你信不,我看見了拉姆雪峰。”史瑩琪說。
“我信,你會看見的,她在太平洋的那一邊。”
“呃,對了,拉姆是什麼意思?”
“看你,英語滾瓜爛熟了,卻忘了藏語‘拉姆’了,‘拉姆’是仙女的意思!”
“對,仙女。嗨,那峰巔的積雪終年不化,像白色的火焰!”
“白色的火焰,點睛之語,好!瑩琪,你這一說我真如沉醉在夢裏了。”
“是嗎?我觸動了你的靈感!”
“嗯,一個是美國的紐約夢,一個是大洋那邊的中國夢。”
“你沉醉在夢裏,你知道我的心么?”史瑩琪問。
“不知道。”夏坤搖頭笑。
史瑩琪拿起夏坤的手來,捂到自己胸口:“你捫捫就知道了。”
夏坤的手觸到她那柔軟,有如觸電般的感覺,他任她用手捂着,感覺着她那心快蹦出胸膛了。
她放下他的手,有幾個遊人走了過來。她笑說:“夏坤,到美國來了,有何感想。”
夏坤笑道:“剛接到要我在美國的國際學術會議上大會發言的信時,我的心真要跳出來。而當我踏上美國領土,站到那講壇上報告,來到這曼哈頓島上時,就覺得也就是這麼回事兒了。我說的是實情,人吶,夢想着的事情總是令人心發悸發跳,令人發狂,而一旦進入現實就冷靜多了……”
“夏坤,我們下去吧。”史瑩琪盯了夏坤,說。
夏坤發現,她的兩眼濕了:“嗯,我們下去。”
高速電梯,下到底不過數十秒鐘。
“好了,我們落到地上了。”夏坤說,發現史瑩琪落淚了。
中巴車又開動時,史瑩琪抹着淚水,對夏坤說了許多。夏坤默默地聽着。
“……我在這紐約所走過的路比當年進難於上青天的蜀道還艱難,比登西藏高原的雪山還苦累。那會兒,我喜淚苦淚嬌淚怒淚可以一股腦兒往外淌,而在這異邦,卻只能樂淚哀淚氣淚怨淚往自己肚裏咽。我一到美國,就發現甘家煌已另有新歡。我同他爭吵,也規勸,可他憑藉他三伯父提供的資金和渠道,做生意已發了大財,財大氣粗,不僅另有新歡,而且肆無忌憚玩女人。我不能容忍,同他離了。我也決不要他的任何施捨。我打算過回國,又感無顏。為了生存,我當過白人家的保姆,做過墨西哥人的店員,伴着黑人的鼓點兒在街頭舞蹈,在華人開的酒吧里當過陪坐女郎。我遭過不同膚色不同發色的人的冷眼,受過胖的瘦的高的矮的男人的非禮,嘗過語言不通的種種苦頭和不能見到兒子的萬般悲哀。不過,我也始終保持着做人的尊嚴,一個中國女人的尊嚴……算了,不說這些了,不說了……”
“好吧,不說了,瑩琪,”夏坤寬慰她,“你也珍惜你那金子般的淚水吧。”
“我是忍不住,想對你淌。”
“那你就對我淌吧,痛痛快快淌出來。這一切的罪孽都是我為你造成的。”
“夏坤,你可別這樣說。”史瑩琪擦乾淚水,“看,好不容易見面,我竟這樣。”閃眼笑。
夏坤也看她笑:“我們來談點兒痛快的事情,我告訴你,邱啟發和趙佳秋兩口子可發了,要給兒子買奧拓小轎車了。”
“真的!你別說,國內這幾年也變化好大,來美國的朋友常對我說起,我也在報上或電視上看到過。”
“嗯,是的。你有多久沒有回國了?”
“有四五年了吧。自從我做生意有了點錢,攻讀了碩士學位,又轉讀博士學位就沒有時間回去了。”
太平洋旅行社的中巴車,報價30美元包干游一天,而去自由女神像參觀的過海輪渡費,參觀聯合國大廈、洛克菲勒中心、百老匯等每一個景點的門票費均又得自己掏錢,實際就不是這個數了。末了,又專門拉到一家叫“龍”的中國餐館吃飯。夏坤就覺得這紐約的旅遊業也同國內差不多,也是先扔一個釣餌,再層層加錢。史瑩琪付了所有的費用。
二人乘中巴車返回時,時已黃昏。車駛過一條燈光通明的大街,史瑩琪說:
“夏坤,知道這是什麼街么?這是42街,是紅燈區。甘家煌就常來這裏……”
車很快就駛過去了,夏坤也並沒有看出什麼特別來。
“中國駐紐約領事館就在這條街上。”
“真的!”夏坤說,“出國前,一位朋友還給我寫了張條子,說是有什麼困難可以到這領事館找他一個熟人,也許可以幫幫忙。我問章曉春,她說聽別人講好像在98街的黑人區,還說,中國屬第三世界國家,當時支援黑人運動,所以修在了那兒。”
史瑩琪聽着,直笑。
下了車,史瑩琪領夏坤去唐人街一家湖南餐館吃飯。夏坤點的都是有辣椒的菜。邊吃邊笑說:
“四川人不怕辣,貴州人辣不怕,湖南人怕不辣。這湖南菜辣得可以!”
史瑩琪笑道:“你真會說。”
吃罷飯,史瑩琪又領了夏坤去轉街景。
入夜。二人到了美國金融大老闆們雲集的華燈如瀑的華爾街,夏坤覺得走在了樓房林里。他仰視這些樓林,心想,不說是美國很講究環境保護很講究城市規劃么,可這街也不寬,房子老高老密。自己那醫院要加高樓層,當時的規劃部門要求樓高不能超過臨街的街寬,則想修高也不能修高。可是,現今重慶也有幾十層高的高樓了。市中心還曾說要修建亞洲第一的百層大樓。人們要限制一件事情要辦成一件事情,總會引經據典出種種充足的理由來。手段是目的製造出來的。
“怎麼樣,夏坤,紐約的夜景如何?”
“Beautiful.美!”夏坤說,“不過,山城重慶的夜景更有另一種誘人的魅力。”
夏坤說時,看見一個穿西裝的一副紳士風度的男人坐在街邊,他沒有雙腿,身前放有一個塑料杯子,杯子內扔有一些硬幣。夏坤從衣兜內掏出枚硬幣,扔進塑料杯里。
那男人朝他禮貌友好地笑,竟用漢語說:“感謝!”
走過之後,夏坤說:“他還會講中文。”
史瑩琪說:“在紐約,有會講中國話的美國人,也有不會講英語卻在這兒生活了數十年的中國人。”
夏坤點頭。
“夏坤,不勞動者不得食,你給那人錢,他的勞動是什麼?”
“他么,我想,憑他那迎風頂日的坐功,憑他那副能夠贏得人們同情的友好的笑臉吧。”
“他在笑,他卻沒有雙腿,他有一股不服的倔勁。”
“不錯,我同意你這說法。人總應該有一股倔勁,總能找到一種適合自己的生存之法。台灣有位殘腳歌星鄭智化,拄着拐杖在舞台上唱‘星星點燈’,點得人心熱辣辣的,灼得大男人的眼眶裏也兩團晶瑩。”
“夏坤,我發現,你這個當過兵的男人,其實心軟。”
“你說我心軟,可我得講實話,我常常也是心狠的。你也許不相信。中國有句話,無毒不丈夫。從某種意義上講,我以為這話也並不全含貶義。當世俗的偏見妒嫉的烈焰包繞着你,而你又全力為一個目標而奮進時,要麼一顆‘善’心退下來,要麼豁上‘毒’勁衝上去。咳,這人心吶,有善有狠有愛有毒,複雜着的。”
“夏坤,你說這話我相信。我也一樣。真的!”
“嗯,我信,我相信你此時此刻的眼睛。”
史瑩琪的兩眼又潤了,一嘆:“不過,人是難以逃脫命運的擺佈的。”
“瑩琪,你怎麼這麼悲觀。我想,人也是可以創造命運的。看你,現在還在攻讀博士,這就是人與命運鬥爭在創造命運。我呢,居然來了美國,居然上了國際會議講壇,也是在創造命運吧。還有,這次帶我的米教授,這位美籍華人醫學專家,他在美國奮鬥拼搏了三十多載,歷盡艱辛,當上了曼哈頓島上美國這家大醫院裏的大教授,他熬白了頭髮,總算為自己為中國人爭了口氣。”
史瑩琪笑了:“你真不愧為共產黨的大院長,真會鼓動人。咳,我是下決心拿博士學位,可我時時又在懷疑自己達不到這個目的。看來,我也許還得去經商。”
“當然,做好兩手準備也好。只是,生意怕也不好做。”
“不好做也得去做,為了生存,為了人生的一個又一個目的。”
“也倒是,目的是沒有止境的永恆。”
“夏坤,去我家裏坐坐。”
夏坤才發現,二人已走到一條背街。史瑩琪領了夏坤上樓。這樓道也夠窄的,跟國內一些木質樓房的樓道差不多。不過,特乾淨。上了八樓,進屋,就一間,30來平方米,衛生間、廚房齊全。
“夏坤,你喝冰的還是熱的?”史瑩琪拉開冰箱。
“熱的。”夏坤說,“我可要抽煙了。”掏出紅塔山煙來。
史瑩琪拿了包“三五”牌煙來,遞過煙缸:“你自便吧。”又為夏坤沖了杯咖啡。她自己取出杯冰水來,倒在杯子裏喝,“我已經習慣了這兒的一些生活方式了。”
夏坤喝着熱咖啡,想着史瑩琪喝下的冰水,說:“你過去決不會喝這淡白無味的冰水吧。”
“那是。”史瑩琪一笑。
“咳,人世滄桑,想不到有多少變化。”夏坤環視這佈置清潔、簡單、堆滿書籍的客廳兼卧室,說。
“世間的變化是永恆的。”
夏坤贊同,隨手翻閱桌上的一堆論文稿:“啊,這是你的答辯論文,你在鑽研分子生物學?”
史瑩琪點頭:“這是當今的熱門課題,怎麼樣,你也有興趣?”
“我現在帶的一名碩士研究生的課題內有這方面的內容,到時候,還得向你請教。”
“只要我能幫助,完全可以。”
史瑩琪點頭,侃侃而說:“本世紀50年代,生命遺傳和分子生物學研究在全球炸響了一聲春雷。隨後,生命遺傳學、基因工程學和微生態醫學日趨活躍。人類的一個共同認識越來越清晰:現代生命科學是徹底將人類從疾病和衰老中解放出來的唯一出路。那種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辦法早該擯棄。人類的健康,完全可以登上我們祖國醫學早就提倡的標本兼治卻還未完全解釋明晰的微生態平衡這個當代醫學的‘珠峰’……”
談到共同感興趣的課題,二人都格外興奮,談話十分投機。談到對未知世界的探索,夏坤又說到了自己時常苦思不得其解的那一堆煩惱問題。人何來?宇宙何來?宇宙外面是什麼?是什麼的再外面呢?是無窮?無窮的無窮呢?……夏坤說時,搖頭髮笑。
史瑩琪沒有笑,此刻,她儼然一副學者風度。思考着,說:“你有這些想法很不錯,人們就怕不去思考不去追求。你是在想縱的、橫的宏觀世界的問題,而我,這幾年一直在微觀世界裏掙扎,苦苦探索。我才發現分子、組織超微結構這微觀世界是何等的浩渺宏大,深不可測,奧妙無窮。生命遺傳、基因工程、微生態學並不亞於飛船之上月球、到太空。這千變萬化、課題無窮的微觀的‘太空世界’也許正是解釋破譯宏觀世界的鑰匙。世間的一切物質,包括空氣,都是由微觀結構組成的,它們自身的或是外因的刺激,都可以發生絕妙異常的超常的有益的或是災難性的突變。就說癌細胞吧,人們研究攻克了許多年,有了不少成果和突破,然而它如何形成,在什麼情況下什麼誘因下發生這置人於死地的突變,這當中是物質因素為主還是有精神因素在內?精神因素是怎麼產生的,它也是來自於物質基礎……”
夏坤聽着,對這個當年的小女兵驚嘆不已,對她的那種舊情頓時產生了新的突變。此時,他像一個小學生似的靜靜地聽她說,大腦細胞極度活躍。思維從無限的宇宙世界跳躍到無限的微觀世界。
“夏坤,你在想什麼?”
“我,我沒想什麼,我在聆聽,聽史老師做精彩的講學,我在想如何深化我指導的那個研究課題。”
“真的。”史瑩琪笑了,“其實,我們醫學,包括中國醫學,無論是西醫的解剖學、生理學、病理學、臨床醫學、物理診斷治療學,還是中醫的陰陽五行、辨證施治,都是在診治人體的疾病或是保證人體的健康。從研究者角度來看,這只是客觀世界的一個表象反映,其實質呢,依然在認識、解釋、破譯微觀世界。對微觀世界的認識越深,解釋越透,破譯越清楚,大千世界、宏觀世界的問題就越明朗。下一個世紀,基礎醫學將普遍進入分子水平,從根本上闡明病理與療效的機制。基礎醫學中某些學科,如分子生物學、免疫學等,將會起到原動力和火車頭的作用,它們的發展必將大大促進和推動整個醫學的發展……”
二人就這麼大到宇宙世界,小到分子水平地談論着,不覺時已半夜。夏坤好幾次想走,又興趣極濃地不忍離開。終於,他還是站起身來:
“瑩琪,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史瑩琪想留他住下,又沒有,說:“那好吧,我打的送你回去,而後,我再自個兒回來。”
二人坐到出租車內時,史瑩琪把臉挨到了夏坤的臉上:
“夏坤,吻吻我……”
夏坤的臉上、唇上淌着她發燙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