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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坤飛抵紐約甘迺迪機場時,米教授和他夫人早在出口處迎候他了。
米教授夫婦對他的安排想得極周到,他們那卧車的后貨箱內裝了被褥、床單、米面、罐頭、飲料,以至於醬油、鹽、茶葉、毛巾、肥皂。送他到宿舍后,米教授夫婦倆一起把東西提上樓,米夫人為他鋪了床,說,你一個人遠來,一定很不方便,這些都是從我們家裏拿來的,儘管用。真使夏坤感動、感激不已。
夏坤是在奧蘭多時給米教授掛的電話。他說一定要來機場接他。也苦了他們老夫婦了。夏坤早聽說了,美國人重時間觀念,講效益。來美國后,確實有感觸。然而,他乘坐的從奧蘭多飛往紐約甘迺迪機場的飛機卻晚點3個多小時,米教授夫婦就在機場多等了3個多小時。依然是聯航班機,從奧蘭多直飛紐約的飛機本來可以直航的,卻又要走一個三角形,先偏西飛行到芝加哥機場降落,上下人後再飛往紐約。飛機在芝加哥機場一直不起飛,打聽才知道,飛機的一個什麼部件未到,心裏有些緊張,可別出事故!又擔心着去機場接他的米教授。
人們都下到候機室休息,夏坤慌忙扔了2.5美元硬幣到電話機里,給米教授打電話。家裏已沒有人了,看來,已出發去甘迺迪機場了。
只好耐心等待。才有心看看這美國最大、最忙碌的芝加哥機場。候機廳有無數個,連廊極寬極長,設有不少商店,如在一條繁華的大街上一般。透過候機廳的玻璃看巨大的機場,飛機不少,各國標誌的都有。在重慶,排隊候車之事常有,在這兒,夏坤看見了飛機起飛排隊,有的飛機要排隊一個多小時才能起飛。起降的飛機太多太密了。一位同機乘客告訴他,這個機場平均每10多分鐘要起降一架次飛機。真難以相信,然而,那一架又一架不停起降的飛機又使他相信這是事實。又登機后,機內有一位中國空姐,夏坤用普通話向她打聽,何時可以到達紐約。那位小姐竟聽不懂,用英文說NO,又用粵語說,對不起,我不會講國語。夏坤聽懂了這幾句話,一笑,寫了字條,那小姐看懂了,告之了到達時間。原來這小姐是從香港招來的。夏坤心想,香港就快要回歸了,普通話會要普及過去了。
夏坤踏上了美國紐約的曼哈頓島。《北京人在紐約》的故事就發生在這曼哈頓島上。曼哈頓是紐約的中心區和神經中樞,人口160多萬,影響着整個美國。這裏高樓挨天,街道成為“林中小道”。號稱“世界之窗”的110層樓的世界貿易中心、102層樓的帝國大廈、金融大老闆雲集的華爾街、聯合國大廈、大都會博物館、洛克菲勒中心、百老匯、美國最大的唐人街均在這裏。還可遙望見自由女神像。
到了曼哈頓,夏坤才發現,這兒的華人真多。米教授是知名的美籍華人醫學專家,在這島上的一家大醫院裏工作,他盛邀夏坤來他們醫院學習,費力不已地為他辦理好了讓他免費學習半年的一應手續。
這真是太難得的機會了。
米教授瘦高個兒,濃眉,年近六旬,精力過人,思維敏捷,說話辦事果斷、乾脆、工作效率高。他每次只帶一名學習進修人員,這次,由他親自帶夏坤。夏坤無暇旁顧,被一種緊迫的責任感推動着,到達紐約的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上班學習了。米教授對他說,你可以休息一天。他笑道,只有半年學習時間,得抓緊些。
米教授和他夫人來中國參觀訪問過,也來過重慶,夏坤接待過他們。米教授對國內的變化讚嘆不已。他看到過夏坤的論文,得到過夏坤贈送的兩本自己編著的專著,他認為很有實用價值。與米教授的接觸,夏坤由衷感到,他工作嚴謹、認真、一絲不苟、技術精湛。他在國內外已發表過數十篇醫學論文,多次參加國際會議交流。他奮鬥了三十餘載,作為一名華人,能在曼哈頓的大醫院裏當上醫學教授、科主任實屬不易。他要求下級醫師和學習人員十分嚴格,一分鐘也不許遲到。他自己家住曼哈頓西側哈得孫河西岸的新澤西州,每日上下班來回有近兩個小時車路。每天一大早,便自己駕車過來上班,中午不休息,飯後又投入工作。下班時間是沒有準定的,有重病人時常工作到晚上10點過,才又駕車回家。長年累月,天天如此。僅每周六、周日兩天休息,可以輕鬆一下,然而,搞科研、寫論文、審改研究生的文章等又得奪去部分時間。他對夏坤說,他雖是一名美籍華人專家,但在這兒算是少數民族,他是在拚命干,爭一口氣,不讓人家小看中國人。這種精神,夏坤深為佩服。
除了看門診,查病房外,米教授還每周兩次去為病人做經顱多普勒檢查,有三台機子在做。他總是親自操作,病人都要請他做,他便忙得打仗一般。“DoctorMi……”幾位年輕的美籍男女醫師、墨西哥籍女技術員不停地來叫他,他做完這個病人便又匆匆到另一病人處去。所用儀器與夏坤用的是同一個廠家生產的。其中有兩台與夏坤用的為同一型號,另一台則是夏坤在奧蘭多會議上看到的那種型號。夏坤心想,就儀器和論文水平來看,這幾年國內一些大醫院也接近或達到國際水平了。一個儀器一個房間,米教授走去時,下級醫師早已做好一切準備,他便及時做檢查。需用的圖像均用彩色打印機或自動拍像系統拍照下來。自有技術人員分類存放,相片則用快速洗片機在數分鐘內洗出來。稍有空隙,米教授便坐到讀片機前看圖片讀報告。是的,不是寫,是讀。他一邊看圖片,一邊用小型錄音機將其看片結果讀錄下來。下級醫師就根據這錄音打印報告,由他審簽,及時交給病房或開單來的其他醫院的醫師,同時,還附上圖片。工作之忙碌有序縝密細緻實值得學習。
醫院離黑人區近,來檢查診病者中,夏坤見到的幾乎一半是黑人。米教授診病、檢查均一視同仁。他對夏坤說,要獲得病人的信任,能有更多的病人來找他診病和點名要他做檢查,除了良好的技術之外,就是良好的服務。他叮囑夏坤,在病人面前問話一定不能用中文,否則,他要立即對病人解釋,以免病人以為是在用另外的語言談論其病情。夏坤問,何以每個病人均要打印、拍攝圖片,米教授答,一是為獲得臨床醫師及其他開業醫師信任,多開單子給他;二是為了保留完整的資料;三也是為了應付萬一的法律糾紛。夏坤點頭,這有一個競爭問題,競爭出效益出質量。想到這兒的律師,心裏一笑,他聽章曉春說過,美國的律師特厲害,常會慫恿病人來告醫師,勝訴后,律師可以得到一半或以上的賠款。有的醫療賠款上百萬,一個律師一年做上這麼一筆生意,也就大賺了。就想到,來美國之後看到,無論英文或中文的報紙上,都常有整版的律師廣告。其中,就有律師寫有:專為工傷事故、誤醫賠償的徵求用戶生意的廣告,還註明願意上門服務,無償免費諮詢等。
夏坤就想到了他這院長很頭痛的問題,問米教授,有否病人欠賬。米教授說,甚少。病人有保險,費用當時就通過電腦輸入保險公司了,每月結算。米教授說時,夏坤看見他身邊那個墨西哥籍女技術員正用一個掃描器在牆上的收費單上掃了一下,又在一份病歷磁卡上掃了一下。她告訴夏坤,這個病人的檢查費用已輸入電腦了。夏坤就想,自己醫院裏也有幾十台電腦了,早就想聯網,像這樣會多麼方便。也免得科室要有人開單、划價,護士或工人又要去財務科記賬等等麻煩手續。就下決心,回去一定要儘快地在全院搞計算機聯網。又犯難,他曾找人測算過,沒有100萬元人民幣是不行的。至於,與保險公司聯網就更不好辦了。中國的人口太多了,國力也不十分富裕,醫療保險的問題說了好幾年,由於種種原因和困難,也難以儘快落實。國內也有少數地區少數醫院在試點,但願能摸索出一條適合中國國情的醫療保險辦法來。像目前這樣,由國家負擔的“一人公費醫療,全家享受”的現象確實要改革,否則,國家也承受不了。以自己醫院為例,老職工、退休職工不少,公費醫療年年幾十萬元,年年超支,只好由醫院自己補貼……想到這些事情,心緒就又不安寧,一種急欲理順的迫切心情和責任感又油然而生。
緊張的學習,使夏坤有一種緊張中的快樂和感慨。這個醫院和自己的醫院相仿,也在鬧市大街邊,院內有中心空調調節溫度,全部有地下工作室和通道相連。進得醫院,沒有日晒雨淋之苦。然而,回他的學習人員住處卻要過一道大街。這日出門,遇見大雨傾盆,一個黑人友好萬分地在門外賣傘,4美元一把。夏坤買了一把,心想,回國也好做個紀念。回到住處后,仔細一看商標:AUTOMATIC100%NYLONMADEINCHINA,百分之百尼龍自動傘,中國製造。千里迢迢緊急時刻來美國買回一把中國傘,遺憾。也欣慰,真如章曉春所說,中國人、中國貨已潮湧般打入美利堅來了。
夏坤住的這幢學生宿舍樓是一位慈善者捐贈的,條件不錯,收費不高。4個人用一間套房。套房內有一間共用的20來平方米的客廳兼廚房,內設有沙發、大彩電、大冰箱、微波爐及鋁合金廚具。廚具上有4個自動打火的液化氣灶頭,冷熱水24小時均有。客廳兩旁各有兩間緊挨衛生間的住房。住房內床、桌、書櫃、衣櫃齊備,式樣統一。夏坤就覺得有如住賓館一樣且比賓館方便,因為自己想吃什麼可以自己做,吃不完的往冰箱內一放就行了。
住在這學生宿舍樓里,一切都方便。有擺滿洗衣機的洗衣房,有鋼琴室,有健身房等等。唯打電話不方便。本來,每間住房內都設有兩個電話機接線插孔,花50美元電話部門就可以上門服務,為其安裝一部電話。而夏坤剛來,也不打算久住,也就沒有安電話。這四室一廳的套房內,除夏坤外,還住有兩位也是進修學習的年輕姑娘,一位是美國的,一位是意大利的,她倆住客廳那邊的兩間屋,夏坤住的這邊的兩間屋子有一間還空着。他和這兩位異國姑娘見面時都客氣地打招呼,卻誰也不串誰的房間,不好到人家房間內去打電話。就只好到一樓過廳的那一部唯一的投幣電話去打。
剛住下的當晚,夏坤便迫不及待去給史瑩琪掛電話。一摸衣兜才發現沒有硬幣了。就去旁邊的自動售貨機換硬幣。他挑選了一陣,決定買塊他並不喜歡吃的巧克力糖。放了紙幣進去,掉下一塊巧克力糖來,找出來一串硬幣,才去撥電話。撥通了,電腦卻告知,對不起,此電話有故障。好遺憾。就又給章曉春撥去電話,他很擔心章曉春的景況,後悔自己的失言。章曉春沒在,她本來對夏坤說,當天飛回洛杉磯去的。錄音電話請他留話。他就說了,小章,請放心,我已平安到達紐約。本想告訴電話號碼,可這一樓的自動話機無有人守,自己住七樓,誰會傳呼呢,就掛上了電話。心想,他對章曉春留下了米教授的電話的,她會找米教授傳話的。就回到了宿舍,收拾完畢,洗了個熱水澡,上床睡了。卻睡不着。在奧蘭多時,忘記了問史瑩琪的住處,也忘了把米教授的電話告訴史瑩琪。否則,如果她那電話老有故障,不就聯繫不上了么?唉,一別20多載,千萬里飛來,已經聯繫上了卻又見不上,多令人失望、不安啊……
就在這個雨夜,夏坤用微波爐蒸了米飯。下飯菜是從超級市場買來的如這兒的一隻雞的價格的大白菜。他在灶上炒了炒,加了油辣椒,又開了一袋涪陵榨菜。吃得美味極了。他正吃時,那位意大利小姐下班回來了,相互道了晚安。那小姐就去冰箱內拿出冰果汁和麵包,回屋吃去了。夏坤吃完,開了電視機,又尋了每天都有的一堆報紙來翻閱。這時,門內的對講機響了,夏坤只注意看報,沒有聽說什麼。那位意大利小姐出來了,去對話機處說了什麼,就過來告訴夏,說守門人叫他去接電話。“ThankYou.”他謝了一聲,立即起身下樓去。電話是米教授打來的,告訴他,章曉春來了電話,叫他馬上打電話過去。他感謝了米教授,立即就給章曉春掛了電話。
“小章嘛!……好,好,一切都好!你怎麼樣?小章,還好吧……”夏坤沒有聽見章曉春回答,想必情況不妙。解僱又咋哪你章曉春又不是沒有人要,“小章,不行就回醫院去,在國內一樣可以發展……你說什麼?庄老先生獎勵了你?還有我一份?……算了,有我也不要,這是你努力的結果,就留你那兒吧……”
與章曉春通完電話,夏坤放下了心。章曉春也夠機靈的,送他到機場回去后,立即找了孫主任,降低了售價,給了比CM公司還要優惠的條件。孫主任依然買了他們FD公司一台儀器,當然,另一台買了CM公司的。章曉春告訴夏坤,儘管降了價,但仍高於庄老闆給她規定的最低價格。
放下電話后,夏坤又後悔了,該向她打聽一下史瑩琪的電話故障之事,問問一般電話故障何時能夠排除。正走時,電話鈴聲響了。
夏坤過去拿起電話筒:“Hello!……”是章曉春來的電話。
話筒里,章曉春柔聲地關切道:“夏老師,紐約的溫差比洛杉磯和奧蘭多低,你一定要注意身體!”
“嗯嗯,這邊的晚上是涼些,你放心,老師這麼大年紀了,知道。倒是你要注意身體,別太亡命太累了。”
“嘻嘻,夏老師,你有多大年紀哪!在別人面前充老。老師,你不知道,你走後,我好想你……”
夏坤心裏莫名一熱:“小章,老師也想你呀。”說了這話,又覺不自然,“呃,對了,小章,我想給一個朋友打電話,可她家裏的電話壞了,聯繫不上。”
“你朋友家有傳真沒有,你可以試一試。電話有故障可以改用傳真通話的。”
“啊,這倒是個辦法……”
與章曉春通了話,心裏很感謝她這麼關心自己,又這麼及時地來了電話,提供了這麼好個信息。急急地掏出寧秀娟給他的那張字條,那上面寫得有史瑩琪的傳真號。高興極了,立即按那號碼撥了。通了,卻是傳真信號。
夏坤放下話筒,心裏萬般遺憾、惆悵。想回屋去,聽見了一陣鋼琴聲。他循聲走去。是鋼琴室內有人在彈琴。夏坤在部隊時,當過宣傳隊長,各種樂器都喜好一點兒。平日在家裏,空閑時也常愛聽聽電視或收音機里的音樂節目。有時,也用錄音機放了聽。這些年來,國外的許多名曲都在國內盛行,他也買了不少中外音樂精選磁帶,靜下心來聽聽,確實是一種享受。是柴可夫斯基的《悲愴》。
推門進去,室內只有一位黑人小夥子在彈琴,見他進來也沒有理會,繼續彈奏。他那手指頭很長,並不十分靈巧,彈得很投入。夏坤就在一旁坐下。前邊,有一台29寸的大彩電,他想去開電視機,又沒有去,就閉目聽那黑人小夥子彈琴,思緒隨那琴聲飄忽。他想着就在這個城市卻不能立即相見的史瑩琪,不知她這些年如何過的。他曾聽邱啟發的老婆趙佳秋說過,史瑩琪的婚姻並不美滿,深入的原因也說不清楚。那年,同學聚會時,也聽另一位女同學說過,史瑩琪有段時間很消沉,曾有過輕生的念頭,也說不清楚原因。就認定是自己的那封糊塗信造成的。不想,她居然來了美國,還攻讀博士,在同學裏面也算是混得不錯。她現在怎麼樣了呢?心裏熱漉漉地,琪姐,他心裏喊,無論如何我一定要見到你!
母親對他說過,他曾經有一個親生姐姐,在還未滿月時,在西安城的一個冬夜,被母親悶死在被子裏。母親那時年輕,睡得好死,醒來時,才發現她生怕凍着的女兒已沒有氣了。她哭得好傷心。開汽車的父親淌着淚,又怕母親有個三長兩短,極力寬慰。當晚,父親抱了他姐姐,到荒山裡埋了。母親每每對他講起,就傷感不已。他4歲時,父親患肺結核病去世。而立之年時,母親患腦溢血病故。現在,結髮妻子又離婚外嫁。
他幼年時就想過,孤獨時也常想,自己的親姐姐要是不死該有多麼好。
《悲愴》停了,夏坤睜開眼睛。那黑人小夥子站起身來,對他友好地笑。他走過去,坐到鋼琴前。彈什麼呢,這些國外名曲,他喜歡聽,卻不會彈,想了想,彈起《二泉映月》,這是瞎子阿炳用二胡拉出的曲子。那黑人小夥子沒有走,站在他身後聽。他就更用心彈,這曲子不適合於彈鋼琴,他還是把這曲子彈完。而後起身,朝黑人小夥子一笑。黑人小夥子又坐上去彈福斯特的《可愛的家鄉》。彈完,又讓他彈,他就彈了《一條大河》。而後,那黑人小夥子又彈了聖一桑的《天鵝》,他又彈了《縴夫的愛》……一曲又一曲,他倆誰也沒有說話,相互用音樂交談。
夏坤才發現,室內已坐了十來個不同膚色不同年齡的男女學生。他們被這東方和西方的音樂召喚來了,都不說話,用耳朵用思維用心聲交流共鳴。
那黑人小夥子額頭綴汗了,夏坤身上也冒汗了。當夏坤彈奏完《梁祝》時,那黑人小夥子喊了:
“OK!”
夏坤也對他笑:“OK!”
屋內的人們鼓起掌來。
夏坤心裏真舒坦。
夏坤離開鋼琴室后,那黑人小夥子還在彈奏。彈奏的是《維也納森林》。夏坤的腦海里就閃現出西藏高原的原始森林。20世紀70年代初,他隨軍區後勤部宣傳隊進過西藏,每天為沿途的一個兵站演出。他是隊裏的編導,又彈揚琴,還兼表演節目、舞蹈。遺憾只到了西藏的昌都就返回了,否則,他一定要去西藏那個軍醫院找史瑩琪。
路過健身房時,他推門進去,有幾個穿健身衣的男女學生在健身器上鍛煉。他在國內見過不少健身器材,他們醫院裏就有,卻沒有時間、精力和興趣去練練。就脫去外衣到各種器材上都去試了一試,直到大汗淋漓。
開門進屋時,見那個下夜班回來的美國姑娘正在客廳里吃點心。他倆互道了晚安,那姑娘看他的目光有一種審視。他心裏想,她一定以為我這麼晚出去幹什麼事去了吧?又自笑,怎麼能憑眼神亂猜測人家的心思呢,就想到了章曉春說的什麼形體語言來。
第二天,是星期六,屬休息日,夏坤起床后洗漱畢,到客廳邊的灶上下麵條吃。那意大利姑娘和美國姑娘正各自在吃自己做的早餐。一個吃的是沙拉,一個吃的是漢堡包。夏坤下好麵條,放了油辣椒,又加涪陵榨菜,美美地吃。想起什麼,去拿了兩包包裝精美的涪陵榨菜,分送給兩位同套房的姑娘。兩位道謝,接過了。三人都各吃各的,無話。
飯畢,夏坤決心去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看看,出國前,北京的一位到過美國的醫學同行告訴他,那兒一定要去。如有興緻,帶上麵包,可以在裏面轉上一天。
乘上了無人售票的公共汽車,穿越了幾條大街,到了。
這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的建築外形並不時新,卻氣勢宏大。集世界各國各地區的博物精華於館內,夏坤真是一飽眼福。大半天時間,他轉悠了“亞非拉”。他在中國廳內轉悠的時間最長。有中國長城的巨幅油畫,長城腳下有周口店的猿人化石圖。還有歷朝歷代的中國古陶瓷器、絲綢製品。唐伯虎的一幅巨大的“虎”圖懸挂在醒目處,夏坤用傻瓜相機拍照了這幅畫,也與這畫合了影。這麼多年了,這幅保存完好的中國彩墨畫還是那麼栩栩如生。那一頭環眼怒瞪的下山猛虎欲撲出畫面之態,視之虎虎生風。夏坤愛得不忍離去,心想,這中國的國寶,不知是何時何人掠到這兒來了。
出了博物館,時已黃昏,遂匆匆返回。汽車是單行道的,乘回去的車得走到對面的另一條街去。夏坤邊走邊瀏覽街景,商店一家挨一家,一家賽一家豪華、漂亮。他不喜歡轉商店,沒有進去。走到公共汽車站候車,車開過來了。他正要上車,卻見那車踏板自動下降,接觸到馬路上,一個坐輪椅的殘疾人推了輪椅下來,行人路旁有與街面斜平的車道,他順車道推車上去。夏坤想,這確實方便了殘疾人。
夏坤上了車,朝門口的投幣箱投入了一美元硬幣。坐到了車窗邊。車開了,夏坤在車上觀看街景,看見一撥人在拍電影,圍觀的人不多。過一道十字路口時,遇紅燈,車停住了。夏坤的目光猛然被一個穿紅上衣的姑娘吸引住。啊,那不是飛機上的甘泉么!她正挽了一個年過五十的穿着不俗的中國男人的手從那座華燈如晝的大商場裏走出來,兩人有說有笑。夏坤想喊,卻隔着緊閉的車窗玻璃,況且,在車內這樣大聲喧嘩是不行的。他只好目送了甘泉與那男人走去。心裏的疚然感松去,好了,甘泉平安地找到了親人,那人一定是她的父親。
看到了甘泉,就又想起史瑩琪。回去再給她打個電話,一定要儘快地見到她。
車到站時,天已全黑,街上已人影稀落。車站離住處還有一段距離,還要拐一條窄街。
夏坤急匆匆走,見一個高大的黑人迎面而來。黑人攔住他,向他討錢。他聽章曉春對他說過,平時上街不可多帶錢,也不可不帶錢,遇見有人討錢時,就給一些,失財免災。還告訴他,不久前,就有個中國留學生被搶劫者打死了。他見那黑人閃眼盯着他,兩手插在衣兜里,心想,他衣兜內是不是有槍?就想掏錢,手卻沒有動,他身上有錢,卻是一張一百美元的整票子。後悔自己剛才應該錯零就好了。全給了他,又太多,自己這個外來人,並不富裕。他面露難色,嘆口氣,說了句:“NO.”搖頭攤手,“沒有錢,我沒有。”他說了句中國話。
那黑人的雙手伸了出來,夏坤一陣緊張。見那黑人也兩手一攤,拎上衣領,繞過他,走了。他舒了口氣,心想,也不都是要動武的。又慶幸自己講了中國話。中國一直支持黑人,他也許是對中國人表示友好。胡亂地想,走了好快。
回到學生宿舍,他又去給史瑩琪掛電話。依舊回答有故障,又按傳真號掛去,依舊是傳真信號。他只好掛上了話筒。
乘電梯上樓時,看見電梯內有幾個中國姑娘,一打問,都不是中國人。且均不懂中國話。也許她們是馬來西亞人、印尼人、菲律賓人,或是不懂普通話的香港人吧。此時里,夏坤好想遇見一個中國人!
掏鑰匙開門時,對面的門開了,出來一個扎小辮的中國模樣的姑娘,夏坤忍了忍,還是問了。她是中國人,是南京來的,來這個醫院工作三年多了。中國人見了中國人,話就多了。她告訴夏坤,昨晚她聽了他彈鋼琴,很佩服,聽他彈的音樂很親切。她是來學習護理技術的,現在已領工資了,年薪4萬美元。除去稅收、衣食住行等費用,每月有近一千美元的節餘。只是,在這兒工作很苦很累。只有罷工時可以消閑一下。
“罷工,你們也參加罷工?”夏坤不解。
“參加,不參加不行。這兒有工會,好多個醫院聯合起來的。為工資什麼的,一叫罷工就都不能去上班。我沒有參加他們工會,本來要去的,可護士長叫我別去。我不敢得罪護士長。”
“護士罷工了,病人怎麼辦?”
“醫師、教授去頂班。還有些沒參加工會的護士去上班,醫院還可以聘一些人員去頂班。”
“參加了這個工會的人都會響應罷工?”
“也有不響應的,可是,去上班會挨揍的。”
那美國姑娘出門來,見他倆在門口說話,目光又有審視,一甩披肩發,走去。
“呃,小姑娘,您叫什麼名字?”
姑娘莞爾一笑:“叫趙旭。”
“我叫夏坤,到我那兒去坐坐?”
趙旭一笑:“不去了,我要上夜班去。”
“那快去吧。”夏坤開門,又回身叫住趙旭,“趙旭,您屋裏有電話吧?”
“有。在這兒沒有電話不行。”
“對不起,我可以用用電話嗎?我付錢。”
趙旭猶豫着:“您往哪裏打電話?”
“往家裏。”
“往中國打可以。現在不行了,我得上班去。”
“行,行,明天吧。”
夏坤回到屋裏,好高興,明天可以跟女兒通電話了。又想了趙旭的話,往中國打可以,言外之意就是不能打美國國內的電話了。什麼意思呢?嗯,她是不願意為我傳呼電話。咳,這美國,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就不如中國人,連過來了的中國人也學了這一套。現在,中國國內那種四合院、大雜院、通廊式住房也在逐漸減少了,新修的住房多是單門獨戶,不少的家庭也都安裝了電話。人與人回家后的面對面的相互溝通也在減少,自己就也不情願幫人傳呼電話呢。邱啟發那房子夠大了吧,裝修得也闊氣,可他老家的親戚來了,他竟掏錢讓他們去住賓館,說是雙方都住得舒服。他就笑他說,老邱呀,你小子忘了本哪,忘了當年上山開荒種地,男女學員同在一個大棚屋內鋪地鋪睡了。邱啟發說,社會發展了,人也要發展。是的,人也要發展,發展到你邱啟發一個人去獨住一個星球去。邱啟發就說,說不定呢……
屋外的報話器鳴叫了,夏坤忙開門去通話。門房的老先生叫他下樓去,說是有個女士要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