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六病室(3)
有一次,那是秋天的一個早晨,伊萬·德米特里奇豎起大衣的領子,蹚着爛泥,穿過後街和小巷,帶着一張執行票到一個小市民家裏去收錢。他心緒鬱悶,每天早晨他總是這樣的。在一條小巷裏,他遇見兩個戴鐐銬的犯人,有四個帶槍的兵押着他們走。以前伊萬·德米特里奇常常遇見犯人,他們每一次都在他心裏引起憐憫和彆扭的感情,可是這回的相逢卻在他心上留下一種特別的奇怪印象。不知什麼緣故,他忽然覺得他也可能戴上鐐銬,像那樣走過泥地,被人押送到監獄裏去。他到那個小市民家裏去過以後,在回到自己家裏去的路上,在郵政局附近碰見一個他認識的警官,那人跟他打招呼,並排順着大街走了幾步,不知什麼緣故,他覺得這很可疑。他回到家裏,那一整天都沒法把那兩個犯人和荷槍的兵從腦子裏趕出去,一種沒法理解的不安心理攪得他沒法看書,也沒法集中腦力思索什麼事。到傍晚他沒有在自己屋裏點上燈,一晚上也睡不着覺,不住地暗想:他可能被捕,戴上鐐銬,送進監牢裏去。他知道自己從來沒做過什麼犯法的事,而且能夠擔保將來也絕不會殺人,不會放火,不會偷東西。不過,話說回來,偶然在無意中犯下罪,不是很容易嗎?而且受人誣陷,最後,還有審判方面的錯誤,不是也可能發生嗎?難怪老百姓的年代久遠的經驗教導人們:誰也不能保險不討飯和不坐牢。在眼下這種審判程序下,審判方面的錯誤很有可能,沒有什麼可奇怪的。凡是對別人的痛苦有職務上、業務上的關係的人,例如法官、警察、醫師等,時候一長,由於習慣的力量,就會變得麻木不仁,即使有心,也不能不採取敷衍了事的態度對待他們的當事人;在這方面,他們跟在後院屠宰牛羊卻看不見血的農民沒有什麼不同。法官既然對人採取敷衍了事、冷酷無情的態度,那麼為了剝奪無辜的人的一切公民權,判他苦役刑,就只需要一件東西,那就是時間。只要有時間來完成一些法定手續(法官們正是因此才拿薪水的),就大功告成了。事後,你休想在這個離鐵路線有二百俄里遠的、骯髒的、糟糕的小城裏找到正義和保障!再者,既然社會認為一切暴力都是合理而適當的必要手段,各種仁慈行為,例如宣告無罪的判決,會引起沸沸揚揚的不滿和報復情緒,那麼,就連想到正義不也可笑嗎?
到早晨,伊萬·德米特里奇起床,滿心害怕,額頭冒出冷汗,已經完全相信他隨時會被捕了。他想,既然昨天的陰鬱思想這麼久都不肯離開他,可見其中必是有點道理。的確,那些思想絕不會無緣無故鑽進他腦子裏來。
有一個警察不慌不忙地走過他的窗口,這可不會沒有來由。那兒,在房子附近,有兩個人站着不動,也不言語。為什麼他們沉默呢?
從此,伊萬·德米特里奇一天到晚提心弔膽。凡是路過窗口或者走進院子裏來的人,他都覺得是間諜和暗探。中午,縣警察局長照例坐着一輛雙馬馬車走過大街,這是他從近郊的莊園坐車到警察局去,可是伊萬·德米特里奇每回都覺得他的車子走得太快,而且他的臉上有一種特別的神情:他分明急着要去報告,說城裏有一個很重要的犯人。門口有人一拉鈴,一敲門,伊萬·德米特里奇就打一個冷顫,每逢在女房東屋裏碰到生客,就坐立不安。他一遇見警察和憲兵就微笑,打唿哨,為了顯得滿不在乎。他一連好幾夜擔心被捕而睡不着覺,可又像睡熟的人那樣大聲打鼾,呼氣,好讓女房東以為他睡著了。因為,要是他睡不着,那一定是他在受良心的煎熬:這就是了不起的罪證!事實和常識使他相信所有這些恐懼都是荒唐,都是心理作用。要是往大處看,那麼被捕也好、監禁也好,其實並沒有什麼可怕的,只要良心清白就行,可是他越是有理性、有條理地思考,他那內心的不安反而變得越發強烈痛苦。這倒跟一個隱士的故事相仿了:那隱士想在一片密林里給自己開闢一小塊空地,他越是辛辛苦苦用斧子砍,樹林反而長得越密越盛。到頭來,伊萬·德米特里奇看出這沒有用處,就索性不再考慮,完全聽憑絕望和恐懼來折磨自己了。
他開始過隱居的生活,躲開人們。他早先就討厭他的職務,現在他簡直干不下去了。他生怕他會被人矇騙,上了什麼圈套,趁他不防備往他口袋裏塞一點賄賂,然後揭發他,或者他自己一不小心在公文上出了個錯,類似偽造文書,再不然丟了別人的錢。奇怪的是在別的時候他的思想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靈活機動,千變萬化過,他每天想出成千種不同的理由來認真擔憂他的自由和名譽。可是另一方面,他對外界的興趣,特別是對書的興趣,卻明顯地淡薄,他的記性也非常靠不住了。
春天,雪化了,在墓園附近的一條山溝里發現了兩個部分腐爛的屍體,一個是老太婆,一個是男孩,都帶着因傷致死的痕迹。城裏人不談別的,專門談這兩個死屍和沒有查明的兇手。伊萬·德米特里奇為了不讓人家認為是他殺了人,就在街上走來走去,微微笑着,一遇見熟人,臉色就白一陣紅一陣,開始表白說再也沒有比殺害弱小和無力自衛的人更卑鄙的罪行了。可是這種做假的行為不久就弄得他厭煩了,他略略想了一陣,就決定處在他的地位,他頂好是躲到女房東的地窖里去。他在地窖里坐了一整天,後來又坐上一夜,和一個白天,實在冷得厲害,挨到天黑就像賊那樣悄悄溜回自己的房間裏去了。他在房間中央呆站着,一動也不動地聽着,直到天亮。大清早,太陽還沒出來,就有幾個修理爐灶的工人來找女房東。伊萬·德米特里奇明明知道這些人是來翻修廚房裏的爐灶的,可是恐懼卻告訴他說,他們是假扮成修理爐灶工人的警察。他悄悄溜出住所,沒穿外衣,沒戴帽子,滿腔害怕,沿着大街飛跑。狗汪汪叫着在他身後追來,一個農民在他身後什麼地方呼喊,風在他耳朵里呼嘯,伊萬·德米特里奇覺得在他背後,全世界的暴力合成一團,正在追他。
人家攔住他,把他送回家,打發他的女房東去請醫師。安德烈·葉菲梅奇(關於他以後還要提到)吩咐在他額頭上放個冰袋,要他服一點兒稠櫻葉水,憂慮地搖搖頭,走了,臨行對女房東說,他不再來了,因為人不應該打攪發了瘋的人。伊萬·德米特里奇在家裏沒法生活,也得不到醫療,不久就給送到醫院裏去,安置在花柳病人的病室里。他晚上睡不着覺,任性胡鬧,攪擾病人,不久就由安德烈·葉菲梅奇下命令,轉送到第六病室去了。
過了一年,城裏人已經完全忘掉了伊萬·德米特里奇,他的書由女房東堆在一個敞棚底下的一輛雪橇上,給小孩子陸續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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