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玄貓沐九
寒諾將身體站的筆直,微微欠身:“孫兒繞道去了一趟絕谷。”
老太師雪眉一皺,“那邊出事了?”
“父親得到消息,中陽國似乎有與弦月聯盟的打算。”寒諾道。
老太師眯着眼想了一會兒,“只要那隻猴子還在,就沒有這層顧慮。”
寒諾道:“怕就怕老年遲暮,身不由己。”
“唉……”老太師嘆了口氣,盯着自己一雙腳瞧,“老夫業已半隻腳埋進黃土,也是身不由己了。”
“……”默然片刻,寒諾還是勸慰道:“爺爺老當益壯。”
老太師自顧自道:“這個時候,要是能有一樁喜事就好了。”
寒諾不動聲色道:“聖上令孫兒在皎城多留些時日,爺爺若想續弦,孫兒也可……”
他一句話沒說完,老太師已經將腳上的草鞋向他扔了過去,不偏不倚地砸在他腳上。
“老夫是讓你趕緊娶妻生子!”眉發皆白的老人且哀且傷地抱怨:“你爹小時候我沒照管過他;你是我一手帶大的,小時候也粘我,一長大翅膀硬了就飛了;可憐老頭子一個人在這裏,孤苦無依……”
寒諾暗暗嘆口氣,搬出自己生平最大的忍耐力,任憑老人如何控訴,他都將身子站的筆直,一臉漠然巋然不動。
老人見感情牌打不通,立即換了個方向,板起臉問道:“聽說,言若公主搬到府上去住了?”
寒諾不溫不火不卑不亢地道:“孫兒便是要娶妻,也得是像娘那般的巾幗女子,將來上了戰場,可以同去同歸,不必留她一人獨守空房。”他抬頭看了老太師一眼,“爺爺這一生最後悔的事,不就是娶了奶奶嗎?”
“你……”老人狠狠一瞪,卻終究是無話可說。
少年正十八,歸來已華髮,借問家門何處尋,青冢一方草萋萋……
悶了好一會兒,寒諾又道:“聖上將提刑司交給了孫兒。”
老人故作疑惑道:“怎麼沒聽說提起這事?”
寒諾抬首看了老人一眼,不動聲色配合著道:“該是聖上臨時起意。”
“臨時起意也好,思慮周祥也罷,既然交到你手裏,你用心打理好就是。”老人伏身將自己的草鞋撿回去套上,起身拍了拍孫子的肩頭,“我寒門子弟,外可御虎狼,內可安民生。”
寒諾眉頭一皺,忍不住嘟囔一句:“這民生不是您來安,您倒是站着說話不腰疼。”一句話說完,不給老人反應的機會,辭了去。
寒諾回到府時,已是酉時末,闔府皆已安歇,只有老管家替他留了盞燈。
“公主等了一夜,熬不住這才去睡了。老頭子拿去熱熱。”
寒諾看了一眼滿桌還未揭盅的菜,不動聲色地道:“我在外頭吃過了。”
老管家動作一頓,賠着笑臉道:“這些年公主的廚藝略有長進。”
寒諾不理他,往書房書架上翻書。寒孚跟進去,問道:“公子找什麼?”
“國策。”
老人奇道:“好好的,你找那書做什麼?”自然等不來回答,他還是行了過去,從角落的架子上將書抽了出來。
——
提刑司的牢房是用巨石壘砌的,三面都澆灌了瀝青,只留了正面用鐵柱子圍住,外頭是一條五人并行的通道,通道的盡頭燃了兩支微弱的火把。
牢房裏的陳設也極盡簡潔,一張木床,一張木桌,便是全部。桌上卻置着上好的文房四寶,與四周簡陋的環境顯得格格不入。
李盜酒靠着石壁坐在床上,右手牽起衣角,在食指上纏着玩。左手曲起在石壁上無意識地敲打着,一臉瞭然無趣。
寂靜的牢房中,忽然傳來了一聲貓叫,柔柔的,就像是絲綢滑落那般,自然順滑。不過,只有一聲。
李盜酒瞬時來了精神,他剛剛坐直了身體,便看到一隻玄貓靈活地從牢門的縫隙中鑽進他的寶地,一躍上了木桌,睜着一雙赤瞳四下打量,然後定定地望着他。
從那雙赤瞳里,李盜酒看到了它的嫌棄。他卻渾然不在意,將身子湊了過去,問道:“怎麼樣?”
玄貓看了他一會兒,低頭舔了舔自己爪子。一個沙啞渾厚的男低音在牢房中傳開:“沒進度。”
李盜酒失望地一扁嘴,“這麼看來,他沒那麼神。”
玄貓的雙眼微微眯起,抬起爪子在李盜酒頭上呼了一下,三瓣小嘴輕輕動了動,那個男低音又響了起來:“我倒是覺得,他是懶得管這檔子事。”
李盜酒抓着他的爪子將他倒拎起來,得意洋洋地道:“他不會不管的。”玄貓在他手裏掙扎,鋒利劃破了他心口的衣服,他才悻悻地放了手,牽着自己的衣服感慨:“又要做新衣了。”
玄貓重新躍上了木桌,卻很明智地盤踞在遠離李盜酒的方向,微微眯起的雙眼擋不住眼中鄙夷,連聲音里都充滿了不屑一顧:“敗家玩意兒。”
李盜酒坐了回去,又恢復了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斜着一個嘴角笑道:“我要不敗家,李歡庭的銀子花哪裏?”
玄貓輕輕哼了一聲,蜷起前爪,將頭埋進身體裏,顯然是懶得與他廢話了。
李盜酒的目光定在它身上好一會兒,才問:“沐九,你說,有沒有可能把人也變成貓?”
玄貓沐九再次給了他一個呼嚕,沒應話。
李盜酒又覺得無趣,伸出長腿蹬了蹬桌子,直到將沐九攪擾的躍到了地面,他才笑嘻嘻地說道:“你替我帶個信給四妹唄,告訴她可以讓蓮兒出來了,但是須得保證她的安全。”
沐九將紅的發亮的屁股對準了他,豎起了尾巴表示自己的不屑,邁開了高貴優雅的步子,然後,卡在門的縫隙中。在李盜酒沒心沒肺的大笑聲中,它認命地縮起了身子,鑽出牢門,繼續邁開了優雅的步子。
——
“奴婢伺候大人洗漱。”
寒諾剛剛睜開眼,便被一個嬌柔過頭的聲音嚇了一跳。他起身一瞧,言若公主雙手托着洗漱用具,在床頭站的筆直。
寒諾伸手撐了撐自己眉頭,勉強在起身時讓自己的面部表情緩和下來,同言若公主彎腰揖禮,十分坦誠道:“公主玩笑,微臣愧不敢當。”
李言若瞧着兩人之間隔了十步遠的距離,皺了皺眉,“聖命難違。”她說著話,便急急上前。
她上前一步,寒諾便恭謹地後退一步,直到退無可退時,他忽然問道:“對於挽桃的死,公主有什麼想說的嗎?”
李言若前進的腳步頓下,蹙起的眉頭中添了一絲憂愁。她無力地嘆了一聲,擱下托盤就地而坐,眸光悠悠地轉向了門外,“死了就死了唄,又尋不來起死回生之法,還能將她救活不成?”
她心中暗道:即便是她活過來了,也只是添堵而已。
寒諾此時已經快速地取過衣服穿戴整潔,然後不動聲色地一旁洗漱起來,間或又問道:“她出事前就沒什麼異常嗎?或者,她在宮外有沒有相熟的人?”
李言若將雙手撐在下巴上,搖了搖頭。她忽的想起了李盜酒的話,眸中露出些哀色來,低聲道:“李盜酒說,她的身世做了假。”
寒諾記下這話,拿方巾擦了臉上水漬,又同言若公主一禮,“多謝公主相告。”言畢,闊步出門。
身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寒諾駐步回首。
李言若衝著他堆起滿臉微笑,“奴婢聽候大人吩咐。”
寒諾沉着一張臉思慮半晌,確定自己無法說服她后,默認她跟着。二人匆匆用過早飯,便乘了馬車往提刑司去。
經由昨日一面,提刑司上下已經對這位新任上司有了初步認識,加上外頭傳言,料定是個不好惹的,上下都規矩的很。對於主司身後跟着的那個小丫頭,心中雖然好奇,卻沒一個敢過問的。
秦亮最是個見風使舵的,一早就候在門口,殷勤地稟道:“小的已經請來牙婆仔細查過了,挽桃確實被人侵犯過,而且……”
秦亮一邊跟在寒諾的身後往停屍房去,一邊覷了一旁的丫頭一眼,緊跟上前幾步,壓低了聲音說道:“似乎是死後才被人侵犯的,下體塞滿了東西,慘不忍睹。”
他的聲音雖然壓得低,但李言若還是聽見了,一時心內悲憤交加,不由的咬緊了雙唇。
寒諾卻是不動聲色,讓秦亮取來剖屍刀。
秦亮一走開,李言若便急急上前兩步,低聲問道:“你能抓住兇手嗎?”
寒諾轉頭看她一眼,聲音不似平時那樣僵硬,卻還是冷冰冰的,“不定。”
李言若伸手拉住他的袖口,認真而堅決地望着他,“你一定能,你是寒諾,沒有什麼你辦不到的。”
她這幅樣子,倒是令寒諾有一瞬的恍惚,腳步也不由地慢了下來。從他有記憶開始,李言若似乎就對他太過信任了。
他輕輕一嘆,抽出了自己的袖口,沒應聲。
查件殺人兇案對他來說,並不難,難的是事後想要抽身而退。寒門武將能擁兵數十萬駐兵擎牙這麼多年而不被人忌憚,無非是因為他們從不參與朝中政權的爭鬥,一直保持中立。
若非上月軍餉貪污一案,他此番也不會回來。
一想到這裏,李盜酒那些話便不由自主地鑽入了他的腦海中,他臉上的表情又冷了下來,加快了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