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提刑司
“這案子結不了。”寒諾將文案擱在高案上,人也自然而然地坐下,方問:“李盜酒現在何處?”
秦亮回道:“還在京兆府,只等這裏的審批一到,便要執刑。”默了一下,又道:“大人說這案子結不了,還得仔細列出一個綱目來,好打回京兆府重審。”
寒諾又將文案細細翻了一遍,道:“殺人現場、目擊證人、兇器、證物一件沒有,單憑李盜酒一面之詞,不能取信。另外,死者指甲去了哪裏,可有細細盤查過隨她一道出宮採辦的人?”
他一面說,秦亮便一面記。
寒諾沉吟片刻,又道:“令京兆府將案子移交到提刑司來,死者與李盜酒也一併帶過來。”
秦亮遲疑片刻,提醒道:“按制,大人只需要將結案文書駁回,由京兆府另去審理。那李盜酒是敦親王之子,交到提刑司來,恐怕……”
寒諾涼涼一個眼神掃了過來,令他餘音都噎了回去,只應了一聲是,忙不迭地就去辦了。
梁景福接到提刑司的意思,高興地一躍三丈高,暗道寒家人耿直出了名的,由着他去開罪敦親王,左右與自己無關了。當即將案子相關文書並挽桃李盜酒一併交到了提刑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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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西山,憲司堂上,新任的提刑司主司正襟危坐,滿面寒霜;殺人嫌疑犯將身子跪的板直,嬉皮笑臉。兩個素未謀面的男人,一經照面,無形中硝煙瀰漫,嚇得堂上值班的差役書辦等人大氣不敢喘。
長久的沉默后,寒諾屏退左右,堂上只留他和李盜酒,方道:“以你的能耐,要在殺人後毀屍滅跡不難,即便事情鬧出來,京兆府的人也斷然查不到你頭上。即便是言若公主鬧起來,憑你與她的關係,也斷無為此要你性命的道理,你也有能耐為自己撇清關係。我思來想去,這件事鬧成現在這個樣子,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你想把事情鬧大。”
李盜酒無所謂地聳聳肩,“言若從前說你很聰明,我還不大信。”
寒諾伸手在案上輕輕一扣,沉吟着道:“一個小小的婢子,不值得你如此,你最終目的是什麼?”
李盜酒道:“不妨一猜。”
寒諾道:“此事一旦鬧出來,為了保你無恙,敦親王定會給他們施壓。到那時候,京兆府和提刑司只有兩個選擇;找到真兇,實在找不到便要找替罪羊。他們要找的替罪羊,大多是可以受挾制的平頭百姓,你的目標應該是真正殺死挽桃的人!”
李盜酒面上不置可否,心頭訕訕暗道:這小子但真有點能耐。
寒諾又道:“此人的身份梁景福不敢惹,但同世子比起來相去甚遠。這樣的人在皎城很多,但要說與世子爺扯得上瓜葛的,要查出來不難。”
李盜酒沒料到他能猜到這個地步,倒吸一口涼氣,訕笑着道:“我只知道寒將軍領兵打仗有一套,沒想到查案問案也很在行。”
寒諾冷笑:“若是沒點能耐,皇上又怎麼會讓我來替你翻案?”他起身拾階而下,至李盜酒跟前站定,居高臨下地望着跪在地上的人,漠然道:“無論你以何種方法取得皇上的旨意,鈞天的律法不是供你玩樂的把戲,似你這般罔顧規矩的人,也只配玩些小孩子的把戲。”
李盜酒愣了好一會兒,才吶吶地點了點頭,隨即反應過來,覺着甚是好笑。打他出生到現在,整整二十個年頭了,除了李老爹還沒有哪個人這樣疾言厲色地訓過他。
他仰頭望着面目清冷的人,好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思緒,又恢復了那副皮籟模樣,笑道:“你也不必惱,小爺至多是個妨礙公務罪,牢刑都坐不滿一月,與那些貪贓枉法的官老爺不可同日而語。”
寒諾臉上的冰霜終於裂開了一條縫,從那條縫裏,鑽出一絲隱忍的恨來。他的雙手已經下意識地握了起來,骨結泛白。
李盜酒心中暗爽,臉上的笑容也無比舒暢,接著說道:“明知始作俑者是誰,你卻拿他無法,今後還要時時刻刻防備其耍陰招,不能撕破了臉皮;又不能以軍威相迫,也難怪寒將軍終日不展眉頭;小爺我都替你感到憋屈,替奮戰在前線的將士們感到心寒!”
“他們欠下的血債”寒諾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從牙縫中蹦了出來,伴隨着骨結作響的聲音,攜千軍萬馬之勢:“自要一筆一筆地還回來。”
“寒將軍好氣魄。”李盜酒撫掌大笑,旋即笑容一收,話鋒已轉:“如今朝中三足鼎立,寒門子弟雖多,但都為武將遠離京畿,一應軍需糧草兵源儲備都是他人說了算。看似風光無限,實則命脈都被人牢牢握住,要捏死寒家軍比捏死一隻螞蟻還簡單。”眼看着寒諾雙眼已有怒意,李盜酒渾然不覺,自顧自地繼續說道:“不過以寒家世代忠良之名,即便是被捏死也不會有任何怨言的。”
寒諾無語。
他似乎有些清楚李盜酒的用意了。兵部與戶部兩位尚書都是張相的人,而張相與敦親王一向不睦。說這麼多無非是想讓寒門和張覓斗,而敦親王好坐收漁翁之利!
如此一思,他竟將情緒斂了個乾淨,又恢復了之前的冷漠淡定,復回座位,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開口問道:“你於何處失手錯殺挽桃?埋屍何地?”
李盜酒暗嘆一聲,認真答道:“雲中龍鳳三樓甲字號房,埋後院。”
寒諾凝眉看他半晌,知道從這人嘴裏問不出什麼真話來了,當即也不與他多糾纏,叫人來將他押入牢中候審,自己則往斂房去重新查驗屍體。
但凡與皇家沾上關係的,哪怕是阿貓阿狗,地位也非比尋常。挽桃是言若公主的貼身近侍,她的衣物都是宮內製衣局量身裁定的,百花布錦衣外罩着一件薄薄的輕容紗長袖。
“後腦的撞擊傷出血不多,且血色晦暗,疑死後造成;脖頸上的兩條勒痕皆為死後造成;鼻腔及耳道有血跡溢出……”寒諾捧着挽桃的頭仔細勘察,神情冷漠,語速飛快。他說到這裏,轉頭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發獃的秦亮。
秦亮被他這一眼看的莫名一驚,方才反應過來,連忙拿起一旁的報告薄記錄起來。
寒諾的手慢慢往下移動,五指靈巧地挑開了桃花扣,片刻功夫已經將挽桃身上衣物除得只剩了肚兜。“屍體身上有明顯新擦傷,很有可能是遭人脫了衣服拖拉造成的。”他一邊說著,一邊又去解挽桃的褲帶,忽然想到了什麼又止住了,轉而抓起挽桃的雙手仔細看了起來。
他拿自己的手同挽桃的手比對了一下,發現她手上的肉實在太多了,看起來比他的手還大,而且異常的白。
“死者的雙手曾經被人泡在水裏,指甲被人拔去,血液流失不多,是死後所為。”寒諾說著,又走到了停屍台的末端,盯着挽桃腳上那雙繡花鞋看。
青綠的鞋面上滿是泥土,只能看到幾片零星的粉桃瓣刺繡。
他默默凝視了片刻,伸手將鞋子褪下,果然見腳趾甲也被人扯去。他又看了看鞋子裏頭,見裏面十分乾淨,沒有血跡,不由地一皺眉。
寒諾的目光陡然一寒,轉頭凝視着停屍台上的屍體。從一開始,他就感覺這具屍體十分詭異,但具體的,卻又說不上來。現在,他終於知道這股怪異感從何而來了。
對於一具傷痕纍纍的屍體來說,她的衣物太過齊整,除了被掩埋時沾染上的塵土,幾乎沒有瑕疵;雖然沒有髮飾,但髮髻未散,十分齊整。
似乎,有人在她死後,特意整理過她的儀容。會是誰?是兇手?還是李盜酒?
見他許久不說話,秦亮探個頭來看了看,小聲問道:“大人,還要記哪些?”
“今日就到這裏吧。”寒諾取過一旁架子上的濕巾擦了擦手,又將衣物挑起搭在挽桃身上,一邊往外頭走,一邊又說:“找個牙婆來驗驗死者身子。”
秦亮本能地應了一聲,等門外腳步聲消失后,他才反應過來,待要追問緣由,那人卻沒了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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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家老宅背靠皇陵,除了巡邏的皇家守衛,尋常沒人敢上這裏來。寒老太師沒事在宅前種種花草蔬菜,還拉着守衛隊的人養了兩塘的魚,給他們改善改善生活。
鈞天與弦月雖然簽訂了休戰盟約,但兩國比鄰,難免有所摩擦。擎牙關作為兩國交界地,需要常年派兵駐守。從寒老太師還年輕那會兒開始,寒門子弟便是擎牙關的常駐客,而如何種菜,也是寒門子弟必修的一門課。
寒諾到老宅時,老太師正光着膀子在墾荒地。有人稟少將軍來了,他才在一眾青年小伙崇敬的目光中擱下鋤頭,拾起隨意搭在樹杈子上的白褂子穿上,示意寒諾至田邊涼棚說話。
涼棚是臨時休憩所用,裏頭墊了草團,放了一口大鍋,鍋里盛着開水。
老太師在草團上盤腿坐下,用粗瓷碗舀了一碗水灌了下去,等寒諾入了涼棚,壓低了聲音問道:“怎麼在路上耽擱那麼些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