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朱韻進去病房,高見鴻的父親在後面幫她關上了門。
門一合上,所有的紛亂嘈雜都不見了。單人病房的配置很好,牆面是淺淺的粉色,窗台上也擺着植物,整潔溫馨。
高見鴻躺在病床上,朱韻第一眼見到他感覺有些陌生。為了做手術,他的頭髮已經全部剃掉了,鼻子裏插着管子,臉頰消瘦。
他很虛弱,但意識還清醒。他看着朱韻進屋。
“他不肯見我。”他插着鼻管,說話很輕很慢。
朱韻走到他身邊,說:“你不要多想,安心做手術。”她站得近,高見鴻看她的視角有些費力,朱韻拿過旁邊的凳子,坐了下來。
他的視線也隨之落了下來。
“吳真跟我媽吵起來了?”他低聲問。
朱韻:“就說了幾句,沒什麼大事。”
高見鴻:“我媽總覺得,是吳真給我帶來了的厄運……人遇到不順的事,總要找個怪罪的對象。”
朱韻還是那句話,“你安心做手術,其他的事都等痊癒后再想。”
高見鴻看着天花板發獃,過了好一會,他緩緩地問:“你們為什麼要撤訴?”
朱韻:“這是公司所有人共同的決定,我們得考慮以後,如果消耗太大得不償失。”
高見鴻聽着,輕輕搖頭。
“不,你不用安慰我,沒有什麼共同決定,至始至終只有他能做決定。”
朱韻靜默。
高見鴻喃喃地重複着:“從來就只有他能做決定……”
高見鴻眉頭皺起,看起來有些不舒服,朱韻連忙起身,“我去叫醫生。”
高見鴻出聲費勁,從被子裏伸出手,拉住朱韻。他緊緊看着她,臉色發青。
“他還不如狠到底,這樣我死也死得有緣由,現在這樣算什麼?”因為頭髮剃光,高見鴻頭顱上的血管更為清晰可見,他強忍着疼,頭上滲出汗珠來。
“你告訴我現在這樣算什麼?他是原諒我了?”
朱韻扶着高見鴻的胳膊,“你冷靜一點。”
高見鴻搖頭道:“他不應該原諒我,我是真的想將他踩進泥土裏,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窗外颳起了風,夜的黑鋪天蓋地。
高見鴻攥着朱韻的手腕,力道奇大,朱韻不敢推他,也不敢太過刺激他,就那麼靜靜地看着他。
久而久之,高見鴻的手慢慢鬆開了,他脫了力,躺了下來。
他說:“但一開始我就知道要失敗。我知道我贏不了他,他也知道,你也知道……”
聽到這,朱韻終於問了句:“那為什麼明知道贏不了還要跟他比。”
高見鴻沒有回答,他好像在回憶。許久后,他說了一句。
“是我告訴張曉蓓的。”
朱韻沒聽懂。
“什麼?”
高見鴻喃喃道:“那天晚上我喝醉了,我太生氣了……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有個姐姐,他什麼都沒有說過,我們對他而言根本無關緊要。我太生氣,我下了那麼大的決心,放棄所有機會去跟他干,他就那麼輕易放棄了。我知道張曉蓓恨李峋,我也知道她認識很多媒體,我就打電話給她。我把李峋所有的事都告訴她,我還說他故意勾引領導的女兒。”
朱韻立在一旁,乍聞陳年舊事,神色恍惚。
高見鴻自顧自地說:“等我酒醒的時候,新聞已經發出去了,我不知道他判那麼重的刑跟輿論有沒有關係,那時我很害怕。”
他一直碎碎念着,聲音很輕,也不管朱韻聽不聽得到。
“……這件事我誰都不敢說,我一直想忘了,但總忘不掉。我總是夢到我們三個一起去藍冠公司的那天,其實那天我也緊張得想吐,但你比我先吐了,只有他不怕,還有心情站在一旁笑話你。可我醒來時你們都不見了。”
他說著說著,目光移向朱韻。
“我總想到以前的事,幾乎無時無刻不在想,越想頭越疼,越疼就越恨他!我們本來不會是這樣,是他的錯,是他先放棄我們的。他問我后不後悔,我還要問他后不後悔,你去給我問問他后不後悔!”
高見鴻越說越激動,大聲吼叫,滿頭虛汗,身體大幅度地顫抖。朱韻托着他,聲音抖動地說:“高見鴻,我們都有過錯,但我們都不是十惡不赦的人,你沒必要非逼着自己扮演這樣的角色。”
高見鴻已經聽不清朱韻的話,他用最後一絲力量把她拉到自己唇邊,顫顫巍巍氣若遊絲地說:“如果他有那麼一點點後悔的話,你就幫我跟他說聲對不起。”
屋外狂風大作。高見鴻脫了力,暈躺倒在床上,朱韻沖屋外大喊醫生。
拖了三個多小時,高見鴻終於被推進了手術室。手術燈亮起的那一刻,朱韻兩腿打顫,扶着牆壁蹲了下去。
高見鴻的父母靠在一起相互鼓勵。
手術要進行好幾個小時,朱韻跟高見鴻的父母告別。她駕車從高架橋回李峋的住所,橋上燈火通明,左右兩側星星點點,萬家燈火。
朱韻將車窗打開一些,風一瞬間鼓吹進來,吹亂鬢角的發,吹散霓虹的影。
為何年輕時的情感這麼容易烙在心裏?愛情、友情,還有那些天真幼稚的夢和誓言。看似忘了,其實全在心裏,長大了碰到更成熟更完整的,卻總沒有那些零零碎碎記得深。
這一件事,雖稱不上完全改變了他們的命運,但影響力也不容忽視,多年過後翻開來看,苦辣酸甜仍然清清楚楚。
李峋會後悔嗎?
朱韻可以替他回答——
不會。
至少他嘴裏永遠不會承認。
李峋前半輩子太孤單了,孤單得差不多隻剩下自己。他倔成一塊石頭,錯都很少認,又怎麼可能說後悔,否定曾經走過的路。
但他會用另外的方法表達自己的情感。
她始終相信他的心是軟的,而且會越來越軟,像長大的孩童,或者熟透了的桃子,越來越香甜,越來越溫柔。
回到公寓,屋裏黑着,李峋坐在凳子上看着窗外。他手裏夾着一支煙,跟她走時並沒有什麼變化,只是穿上了長褲,上身還赤着。
朱韻走到他身邊,離着三四步遠的時候,他側過眼,張開右臂,朱韻走到裏面,他又合上,剛好抱住她的腰。
桌上的煙灰缸已經堆滿了。
朱韻在他頭頂輕輕親了一下,說:“高見鴻已經開始做手術了。”
李峋:“你沒等到結束?”
朱韻:“沒有,要等好幾個小時,我要睡覺。”
他沖她懶洋洋地笑了笑,朱韻看出他有點疲憊,說:“你去洗漱一下吧,早點休息。”
李峋把煙掐滅,緩緩站起,走進洗手間鼓搗了一會。他出來後輪到朱韻。李峋這公寓應該是首次出租,裝修很簡單。他剛出獄的時候還有收拾東西的習慣,一兩年過去全都完了,一切回歸原樣,該怎麼亂就怎麼亂。
朱韻看到洗手台上放着的牙膏,捏得亂七八糟,是最浪費的用法,她拿起來扭了扭,摺疊起來。
李峋已經在床上了,開着床頭燈,手裏是從朱韻家拿來的那本書,已經快看完了。
他看得專註,朱韻出來他都沒有察覺到。
朱韻覺得這是他的一個優點——他一個人久了,永遠知道自己該幹什麼,不會寂寞無聊,空虛以度。
她悄悄躺在他身邊,看着他的側臉,天馬行空地想着。
現在看着帥,安安靜靜像幅畫,那以後呢,老了怎麼辦。朱韻稍稍勾勒了一下,一個七八十歲的孤傲老頭子,滿頭花白,張嘴就沒好話,不過因為他年輕時取得了較高成就,所以周圍人都敢怒不敢言,大家不理他,他也不理大家,每天自己抽本書,在沒人的地方看……
好像有點可怕。
歐美電影裏的變態老頭殺人狂都是這樣的。
“想什麼呢?”李峋不知何時發現了她。
朱韻老老實實躺在一旁,搖頭。
李峋已經習慣她這樣了,也不追問,淡淡道:“你就憋着吧,小心將來胸下垂。”
朱韻伸手掐他,李峋抓住她的手,將書放到一邊,準備去關燈。
就在他擰過身子的一瞬間,朱韻忽然問了句——
“李峋,你想要個孩子嗎?”
燈在那一刻熄滅,房間一片漆黑,一片安靜。
這沉默讓朱韻有點緊張。
過了一會,她感覺到李峋轉過身,她的眼睛已經漸漸適應了黑暗,看到他正看着自己。
他問:“你想拿孩子應對你媽?”
朱韻:“跟那沒關係。”
李峋:“那為什麼想要孩子?”
朱韻:“我想讓孩子跟你做個伴。”
讓一個不曾體會任何世間疾苦的,嶄新純凈的新生命,跟你做個伴。
他沒說話,久久看着她。
朱韻說:“你比我還大半年,明年就三十了,年紀也差不多了。不過這都看你,我們剛在一起,你的事業也沒有穩定。哦對了,咱們也還沒結婚,連准生證都沒有。”朱韻越說越覺得自己的發言實在是衝動,倒在枕頭裏,“還是算了吧。”
李峋:“為什麼算了?”
朱韻:“……”
李峋:“我要,生吧。”
朱韻:“……”
他又說了一遍,“生吧。”
朱韻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她支起身子,猶豫地說:“那就、就這麼決定了?”
李峋:“嗯。”
屋裏黑,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清清嗓子故作沉穩道:“好,那就這樣吧。”
那晚他們沒有做,李峋從後面抱着她睡覺,抱得朱韻發了一身的汗,他也沒有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