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閑人瑣事

番外(一)閑人瑣事

1.小酒館

趙老三剛把最後兩塊凳面做好,把刨子往邊上的簍子裏一放,扯過一塊巾子從頭到后脖子擦了一回汗,朝着邊上正在另一台木工床邊掃刨花的夥計喊了聲:“我這兒也得了,先走一步啊。”

那夥計停了手沖他點頭:“您慢走,一會兒我會收拾的。”

趙老三笑笑,敞着懷就往外頭走去。

出得門來,拐過一個彎,一陣弄堂風吹過,他縮了縮脖子,把衣裳緊了緊才往外去。

他來德源縣也有年頭了,開始在官租坊住着,後來官租坊得競價了,雖則價錢也不算太高,只是這個不安定的勁兒叫他心裏不高興。索幸早些年攢了些錢,便在城裏租了間屋子。他倒是也想買,可這德源縣如今願意出手賣房子的少,都是租的多,也只好如此。

起初都是跟着人四處打零工,後來覺着也不是長久之計,就想學門手藝。正好木工行要招學徒,照道理前三年是管吃管住但沒有工錢的。現在都着急,這學徒也從三年改成兩年了,兩年裏沒工錢,不過說好的管吃管住其實也管不上,就另折了錢給他。

沒多少,基本上夠吃的就不夠住的,夠住的就不夠吃的。不過畢竟這是跟人學本事來的,沒道理人家還貼錢給你,他也知足了。

這麼一邊當學徒一邊打零工地過了二三年,出師做了二師傅,總算有了一門能餬口的手藝。

如今一個月有供奉銀二兩,另外就看每個月做的活計的件數了。德源縣各樣作坊多,修補新造不斷,倒不怕沒活兒可干。如此算來,一個月好的時候能到六七兩,尋常時候也有四五兩,盡夠過日子了。

租的地方就一個屋子,孤家寡人一個,也不消灶間,一年四兩銀子。這價錢都夠從前在官租坊住四五年的了。不過那裏都是租的一個床鋪,這裏雖小些,好歹是個屋子,也還算說得過去。

德源縣裏,這住是最大的一宗開銷,只要能有個安穩的住處,過日子還是挺舒坦的。

以他為例,一早起來,洗漱完了,便直接出門,往街上吃早點去。包子饅頭都不過二三文,加碗粥或者咸甜漿兒,七八文就能吃得挺舒坦了。

這兩年德源縣的米糧產量高了許多,一些從前種不得東西的田地也都能種糧食了。加上這裏幾乎家家都養着禽畜,這蛋肉的價兒也比別處便宜。糧食就更沒法兒比了,雖也有運去外地的,可那畢竟一路上人吃馬嚼的又有折損,沒法同本地相比。

還一個就是這滿縣的人似乎都好吃,什麼不起眼的巷子裏都能有幾家食鋪。上工做活兒的人多,自家做飯不便,還不如索性在外頭吃了合算。這吃的人一多,買賣好做了,薄利多銷,東西反而又便宜又好,也是許多外地人來了就不想走的一大因由。

如今不止外地人,上年還來了一群番國人,說是來學什麼糧作的技術的。結果過了兩年,要回去了,一大半都尋了理由賴在了這裏。現在也都開着番食鋪和料子鋪,學了一口德源話,瞧這樣子是不打算走了。鬧得衙門還為他們的戶籍和稅收之事愁了許久。

吃了早飯就去行里幹活兒,中午多半讓人叫碗大肉面過來,或者走兩步去二葷鋪要兩個炒菜,買一斤切餅。各人都有自己吃熟的東西,也沒法一概而論。反正也花不了十幾二十文的。

趙老三挺好酒,不過這中午是無論如何不敢開喝的。喝了酒手抖眼花,要誤了活計就是大事了。

到了下晌早早了結了這一日的事務,——他最不喜歡拖工的,總比旁人手腳快些,從行里出來,離晚飯還有些時候,正好先去喝一盅。

後街上有一個開了好些年的小酒鋪,就兩間屋子,櫃枱佔了半間,剩下一間半放着些小桌子、大酒缸,供人圍坐。

每年立夏開始,白日裏這酒鋪坐人的屋子四周就都不上門板了,只留個頂和柱,四面透風,十分暢快。到了端午之後,日頭越來越曬,還會搭起天棚來遮陰。入秋之後就撤了天棚,漸漸半上了門板,等到風緊氣寒時候,裏頭就生起了火爐,一撩帘子進來,撲鼻熱烘烘的酒香,叫人坐下了就不想出去。

如今秋風剛起,正是半開門板的時候。

趙老三進了門,老闆娘瞧見了便同他打招呼:“今兒來得早啊。”

趙老三便笑:“中飯吃的大包子,省了功夫了。”看看櫃枱上排開的大瓷盆大食盒裏盛着的各樣葷素涼菜,好生遲疑了一回才道,“給我拼個肚片和醬鴨胗,再來兩個素的,今兒熱乎的有什麼?”

老闆娘道:“有糊塗湯、三蒸魚乾和小串葷素丸子。”

趙老三忙道:“那來碗糊塗湯吧,大碗的。”

一會兒菜就端來了,一個長盤裏一半糟肚片略帶着凍兒、一半醬鴨胗切得飛薄夾起來紫紅透光,一碟子芫荽梗子拌豆腐絲兒,一碟秋毛豆拼半茄干,又一大陶碗,稠稠一碗熱香撲鼻。

趕緊先端過大陶碗來吃了幾口,又把幾樣菜都嘗了,才想起來還沒要酒呢。

又叫酒,老闆娘問:“要米酒燒酒?”

趙老三瞧瞧跟前的幾樣菜,道:“要燒酒,不用熱。”

老闆娘一會兒給端來一個小角壺,一個小盅兒。

趙老三自倒了一盅,酒色碧青,入口醇香,咽下去略待片刻,就能覺出從喉至肚裏暖洋洋一道。

一會兒相熟的人陸續來了,許多都是同他這樣,一天的活兒幹完了,回家之前先過來喝一盅鬆寬鬆寬的。男女都有,有幾個婦人坐下還沒點菜就先要酒,瞧着癮比他還大。

吃了酒要回家吃飯的多半就要一個冷拼,再大不了要碗熱湯,少有他這麼擺開陣勢吃喝的。大伙兒一圍坐,就着酒說話,什麼天南海北、江湖廟堂、街坊趣聞、東家長西家短,都能當個談資。

發牢騷的,吐苦水的,背後發狠咒人的,什麼都有,什麼話都有人聽,再不會冷場的。

這酒鋪就做到晚飯時分,不時有人來打了酒回去吃,——這鋪子裏許多酒,別處沒有這麼些花樣,有也沒有這滋味。就是數量不能保證,不定什麼時候斷檔就喝不上了,好在總有別的能續上。

趙老三一角酒喝完,幾個碗盤也都打掃乾淨了,便喚店家結賬。

“三十文。”

趙老三付了銀錢,老闆娘又給遞過一個荷葉包來:“我這就關門了,幾個大包餃子你拿着吃去。”

都是熟客了,這樣的回數也多,趙老三笑着謝了,接過手裏,還是熱的,笑道:“這下我晚飯也有着落了。”

趙老三很喜歡這小酒鋪,雖菜色不多,地方還窄,可往這裏一坐,就叫人心裏安寧得很。同幾個酒友說來,好些都有這般感受。只那些人家裏老伴聽了要笑罵:“灌黃湯就灌黃湯,還學神廟裏修行了不成?當心肚子疼!”

所以最難過的就是秋收之後那段日子。這店每到那會兒都要歇個十天半個月的業,許多老酒客都提前打聽好了,一氣兒打了夠數的酒回去,在家吃着等這家再開。

——“可家裏實在做不出那裏下酒菜的滋味兒!”有個常吃完酒,還要另買了冷葷熱湯帶回家去給老婆孩子吃的酒友這般感慨,“連我們家老婆子都惦記這裏的菜色!我叫她乾脆一塊兒過來吃得了,她又不肯,嗐!女人就是麻煩!”

每到這時候,趙老三就特別清楚地體會到自己孤家寡人的身份,要是家裏有個人作伴就好了。可是要成親橫得有個住的地方吧?便是還租房,好歹也得有個灶間吧?若有了娃兒,一個屋子也不夠住啊……那得多少銀錢?若是買呢?城裏恐怕難了,城根村如今也同城裏差不多了,別處又能去哪兒呢?便是有,自己這點積蓄恐怕不夠,倒是能問人借一些,只是背了債了,再每日來吃酒就不合適了吧?……

罷,罷!這些叫人頭疼的事情還是不想了,喝酒,喝酒!

2.秋戲班子

上林埭的娃兒們都盼着收晚稻。

晚稻一收完,過不了多少時候,自家大人就會樂呵呵告訴自己,明天或者後天,秋戲班子要來了。

這看戲聽笑話在縣城裏不算什麼,幾文錢就能尋個條凳坐半天。可村裡就難了。像小河灘那樣的地方,有自己的一些戲服,那是大祭的時候他們自己人穿了祝禱用的。而像上林埭、燈下村這些地方,連這些也置辦不起,大祭也就生個大些的火堆罷了。

有的娃兒們走親戚去縣城,看一齣戲回來能講倆月,小夥伴們纏着他一邊一邊地說,說的也不厭,聽的也不厭。

那是有一年,晚稻剛曬好歸倉,也幫了一通秋忙的娃兒們正聚在村頭商議摘烏都子、水車子等野果的事情,忽然聽得挺熱鬧的鼓樂聲。

“誰家娶親呢?”

正打聽,一個孩子從遠處跑來,人沒走近,就扯着嗓子大喊:“快來哇!唱戲了!”

孩子們一時也顧不得什麼野果子了,都起身撒腿就跑。

來報信的娃兒一看這陣勢,也轉身就跑,鬧得跟一群人在追他似的。

在剛曬完稻子的曬場上,有幾個人正在忙活。一個膝蓋高的小檯子,後頭扯起一塊四方的透紗布來,幾個村裏的後生正在幫忙往地上楔木樁子。一半大孩子在那裏指揮着。

有眼尖的認出那孩子來了,跑上去就是一拳:“湖兒!你這幹啥呢?唱戲?咋這麼矮的戲台啊?你會唱啊?”

那被捶了一拳的孩子也不惱,回頭笑道:“不是人扮的戲,是皮影戲。”

這頭一回看,娃兒們也沒經驗,都沒來得及從家裏搬個凳子來,就那麼往地上一坐一蹲,溜溜瞧了半個多時辰的“小憨子讀書記”。

那映在布上的彩色影子舉手投足活靈活現,尤其還有那說話的人,那詞兒和語氣都十分逗趣。讀書上學的事情娃兒們都是知道的,瞧起來就跟自己身邊的事兒似的,更覺可樂了。

有時候戲裏頭的孩子一耍賴,外頭坐着的裏頭就有指了其中一個娃兒樂的,想必是尋着原型了。

一齣戲完,略歇一刻鐘,又演了一出。

兩出演完就要收場,娃兒們都不幹,死活還要看。

湖兒出來道:“沒了,就預備了這兩出。這皮子不好弄,染色也煩難,沒那麼容易做出來呢。”

娃兒們便道:“那就再演一遍成不成?再演一遍吧?”

三天裏,這兩齣戲各演了六遍。第二天開始都直接叫娃兒們自己給影子配詞了,湖兒娘兒仨嗓子都不成了。

從這回起,就成了定例了,每年秋收之後,靈素都會帶了自家閨女兒子,盪了小船,四處演戲去。

湖兒把自己琢磨出來的那些機關技藝使勁往這上頭用,嶺兒則管做各樣皮影、木偶、布偶和佈景裝飾、衣裳道具。這戲也是越演越漲陣勢。

黃源朗頭一個愛這樣事情的,還跟着跑了幾回。後來七娘索性帶着暢兒一塊兒來了,沈娘子同大郎也來過,大師兄得鎮着三鳳樓,可湊不起這樣熱鬧。

靈素給編故事,——娃兒們就愛看打來打去的事情,這樣的事情她們上頭可不要太多啊,隨便說說都夠演個幾十年的。

再後來她們的船一出去,就不止是戲的事兒了,還裝許多零嘴吃食,幹什麼?做買賣!

這在縣城裏看戲得有東西佔着嘴,村裡也一樣不是?不過村裡尋常沒那麼些現錢,多半都是拿米啊豆啊的來換。靈素做的甜崩豆、筍豆、芝麻花、米花糖、果醬夾糕、雞蛋糕都大受歡迎,這娃兒們往後盼着戲還盼着吃,恨不得早稻也別種直接種晚稻得了!

書樓里的孩子們有愛熱鬧的,湖兒同嶺兒帶他們背完了戲詞,就叫他們跟着一塊兒玩去,也很興頭。

漸漸的這村裏的娃兒們願意讀書上學的也多了,正好方伯豐在村裏的義學也開了起來,又告訴他們讀了書之後就能自己看話本了,或者能直接去縣城裏尋差事,那就能天天看戲聽笑話了。

小娃兒心性單純,真就有為了這些高興上了學海無涯的“苦舟”的。

3.黃式享福法

德源縣名氣越來越大,齊家龔家這樣的沒什麼好說的,最叫人津津樂道的是那些新起來的人家。這裏頭首當其衝的就是黃家了。

黃大娘給自家兒子挑了個好媳婦,娶了七娘進門之後,又把家中財權全權交給了她,老頭老太就只管着鄉下的那幾百畝田地,別的都懶得再操心了。

七娘也實在厲害,從填塘樓、水圍庫到後來城外的靈苑,買下的半條米市街,米市街上的大連店,再到之後一步步聚沙成塔地創辦了德源食坊,行銷各地的貨品數年以萬計,是衙門見了都得堆上半臉笑的活財神。

不說七娘,只說那黃源朗,忒也好命。

打生出來就沒過過苦日子,有個厲害的娘,給他讀書卻不逼他有成,曉得他不算機靈,就索性把他的好處放到最大——心地單純、待人實誠。

“索性別學那半吊子的本事,倒招人討厭了。”

也是果然,若是一個半瓶子算計的主兒,七娘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看上的。畢竟她的才能在那裏,雖靠自己不一定能到如今這樣的場面,也不會過得多差,何必去受這個苦?

卻是精明聰慧如她,最吃黃源朗這一型的,這一型的還挺不好找。

黃源朗自覺不如她,可也並不以為恥,“就跟太陽東升西落一樣,都是自然之事,有什麼好難過處?”他自小到大都曉得自己不算聰明,媳婦比自己聰明,不是應當應分的么,有什麼好不平的?

黃源朗還信她,從沒丁點防着她的想頭。而外頭事務要他出面時,他也從來都謹記媳婦老娘的話,憑對手怎麼挑撥激將都不會上當的。“我得回去商量商量,這事兒我做不得主。”

哪怕多少人背過身去恥笑他不像個男人,他也不放在心上:“我又想不明白那裏頭的彎彎繞,隨口都答應了倒是瞧着有男子氣,回頭把媳婦掙來的家業都敗給人家了又叫什麼?他們愛說什麼就說吧,反正我打小都聽慣了。也不礙着我過日子不是?”

這樣的人偏是好福氣,娶了個厲害的媳婦,又生了個爭氣的兒子。他老人家真是不消做什麼,就管享清福就好了。

可多少富貴人家,日子越過越亂,就在於這福氣其實也不好享的。

像七娘當日喜歡首飾,攢一年買一件就高興得什麼似的。一邊高興到手的,一邊又要為明年能多買一件努力,真是又得了歡喜,又有了奔頭。在這樣的日子裏頭的時候,瞧着人家豪富之家要啥有啥艷羨,等真的自己走到那一步了,才曉得當日那點小奔頭的難得。

想要的東西不能輕易到手,那時候覺得是多辛苦一件事兒,到後來才發現這居然算個福運。等想要的外物都能輕易得到時,就像缺了一根支撐“高興”的柱子,“高興”的滋味是越來越難從心裏升起來了。

本來還能用“買不起,得不到”當個理由來解釋自己的不如意,忽然這兩個沒了,那外物堆砌出來的日子模樣就不存在因“物”而生的不足了,若有所缺有所不當,就都是“人”本身的問題了,苦不苦?

多少人都沿着當年的路走下去了,——世上總還有不易到手的東西,那就接着追求這些好了。

金銀不算什麼了,天生的狗頭金、馬蹄金呢?天生的狗頭金天生成了神像模樣的呢?

滿縣人見了老爺我都心懷敬意了,那府城的呢?京城和靈都的呢?

已然妻妾成群,可總有新的花魁娘子新的南船艷姬,聽說如今都有番國美人了,還有自視甚高目下無塵的名伶,那就更物以稀為貴了。至於求而不得惱羞成怒另施手段最後鬧得灰頭土臉的話,又是另外的事了。

黃源朗又不用執掌家業,帶兒子也只是一塊兒玩鬧,他自然也一樣要面臨“食珍饈不知佳味”的情境,他也得想法子。

他的法子簡單,就在自家園子後頭起了兩間小屋子,搭了張木板床,一卷粗糙被褥,後頭靠牆壘了個土灶。

什麼時候覺着日子過得不知好歹了,他就往那裏住十天半個月的。整天糙米飯就鹹菜,偶爾自己白水煮點新鮮素菜加點鹽花。往後頭劈柴,挑水,自己洗衣裳。

等再回去前頭,一聞到肉香都恨不得抽從前吃什麼都沒胃口的自己幾個耳光,立時樣樣興頭起來。

七娘初時見他折騰只覺不成體統,可勸了也沒用,又不是什麼惡行,就由着他鬧去了。

後來聽他說了其中緣由,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回頭說給自家婆婆聽,婆媳兩個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了,結果沒過幾日,聽說自家公公也在家裏弄了間小屋子。

等暢兒大點兒了,黃源朗自己去“清修”的時候,還帶上自家兒子一起。

告訴他道理:“這麼簡單就能把日子又給過高興了,多好的法子!”

鬧得這位後來官至尚書的黃大人在史書上留了一筆笑談,後人稱為“黃式享福法”,卻不曉得原是家傳的。

4.天分抱負

方伯豐連縣丞帶司長被一擼到底之後,就安心在家閉門讀書,同妻兒一起吃酒喝茶,日子過得優哉游哉。

祁驍遠來看過他兩回,見他那樣子,回去跟自家媳婦說:“也不曉得是心傷透了給想通了,還是傻了,或者是裝沒所謂……嘖,沒準也不是裝的,這傢伙就是個從根兒上來的面瓜!”

劉玉蘭說他:“人家媳婦能耐、兒女爭氣,自己又做事坦蕩,只有旁人對不起他的,沒有他對不起別人的。神仙那裏一本賬,他怕什麼?!”

祁驍遠嘟囔:“好容易讀的書,難道就這麼算了?”

劉玉蘭笑:“你還兩頭考過呢,又怎麼樣?”

他們倆從在一塊兒開始,就沒有消停過,好像說話時候不刺對方兩句就做不成夫妻似的,鬧得他們家娃兒都打小嘴巴厲害,都是隨爹娘的。

劉玉蘭說過也算了,沒想到過了幾日,祁驍遠還真的同她細商量起來。

劉玉蘭聽了自家那不靠譜夫君的不靠譜打算,嚇了一跳:“什麼?投奔謝大人去?”

祁驍遠點點頭:“我覺着就在大人手下做事的兩年最舒服了,現在都叫什麼玩意,沒意思。大人當日還說過我在這、這嗯,上頭還挺有天賦,我想大人想要立時找個我這樣的也未必能找到呢!我去投奔大人,他也用着順手,我也幹得高興,不是挺好?”

劉玉蘭道:“你現在好歹是司衙里當差的,去投奔了大人算個什麼身份?先不說人家要不要你,就算要你了,你當個清客幕僚?……”她有句話沒說,——那才真是白讀書了呢!

祁驍遠卻沒把這些東西看在眼裏:“現在就這麼獃著,也沒什麼趣兒啊。難道你指着我那幾個俸祿?還是說我能算個官爺?都沒有吧……想做的事情做不了,這麼捱着有什麼意思?人可很快就老了,難道叫我這麼混吃等死算了?要是家裏果然揭不開鍋,我貪圖這安定飯碗還有句話說,又不指着這些,何苦叫我這麼憋着……鬧得我跟白活了似的……”

劉玉蘭失笑:“不是你自己讀書考官又轉的典試?現在說的都是趕鴨子上架似的,誰逼你走這條路了?!”

祁驍遠嘬個牙花子:“小時候哪裏懂這些啊?大家都這麼干,那就跟着干唄,小爺我又不能比旁人差,那就讀唄,就考唄!要沒有大人當日的提拔和栽培,我就跟伯豐一樣隨便做個差事也就這麼做下來了……反正大家都這樣不是?也不曉得還能怎麼樣。

“可跟着大人那幾年,沿河貼佈告,辦縣報,那、那真是有趣得緊啊!我發現我就適合干這個,我還喜歡干這個,就算累點兒忙點兒,我心裏都高興得很。想起一個事兒可以這麼說,可以那麼說,我都恨不得半夜起來開始寫!……”

劉玉蘭見他不是假話,細思量了一回,便道:“我不管你,你自同爹娘說去!”

結果也不曉得他怎麼磨的人,老爺子老太太也同意了,還說:“我們還不老,你年紀也還小,謝大人是好官,要是人家願意用你,你就去吧。”

過了沒兩個月,祁驍遠真的辭了縣裏的差事,往南邊去了。轉過年來就把自家妻兒也都接了去,他爹娘要看着自家的田地,只趁着農閑時候過去待一陣子,久住卻不習慣的。

數年後,謝大人升任康寧府知府,祁驍遠已經是謝大人身邊數得着的筆杆子了。

當日謝大人誇他的原話:“這胡說八道上頭你還真是有天分吶……”

5.三代出一官

德源縣有句老話,三代出一官。說要養出個真有出息的娃兒來,能當上個官,至少得三代的底子。若是吃不飽穿不暖的,想要寒門出貴子,太難了。

可這話兒也不是老準的,這毛哥他們一家就是個特例。

毛哥家在邊上人家看來,是“逃荒”過來的。雖則他們是康寧府的,可兩手空空來了德源縣,跟逃荒逃難來的沒什麼差別。

結果也不知道是交了什麼運,一家就三個孩子,還個個出息了,尤其還真出了個官。

老大成了填塘樓等產業的總管事,老二成了義學堂里的先生,後來還成了山長,老三年紀最小,也是從官學堂里讀出來的。小時候總在幾處匠作行和店鋪商行間進出,略長了幾歲,忽然就參加縣考了。

之後一路科考、京考,在京學裏安心讀了二三年,就外放了知縣。

因好用器械改造作坊帶動一方民生,合了上官的胃口,引為親信,後來就成了謝家的嫡系。不過也有傳言說這位大人幼年時就同謝家後輩相識,沒準走上仕途都有謝家的事情在裏頭,只是究竟如何就無人知曉了。

有人說:“老話都要改了,瞧瞧,人家這不是窮得滴鹵刮漿的,照樣養出個大官來。什麼三代出一人,不合現在的話兒了!”

便有人笑他不通:“你曉得什麼!那家雖只兄妹三個,卻等同於三代一般。先是大哥把家撐起來,能叫弟弟妹妹們有書可讀,有學可上。要是沒有這個,多大能耐也考不上官。後來那個當姐姐的,就比大哥又進一步,人家不看錢財了,當了先生、山長,這就往名望人脈上去了。

“才到最小的么弟,家裏也有錢供他上好的書院了,沒準當姐姐的還認識些厲害的大先生,這底子都打好了,才有他後來的好處!若是一家三個,你貪我懶的,你看看能出個人才不能!”

已經成了總管事的毛哥也不時聽到這些話,就同自家媳婦笑:“事後看起來都挺容易明白。”

杏妮兒也笑:“說得比我們自己還清楚了。”

湖畔從前燕府的宅子裏,湖兒收到小毛弟的書信,看完了抿嘴道:“哎,這東西都還不能用?會傷及民生?那我後頭那幾樣得等到何年何月才能見光面世啊!”

嶺兒在邊上給出主意:“哥你就先寫成書,傳給咱們的兒孫,叫他們等往後合適的時候再造出來用不就得了?”

湖兒嘆氣:“他們不會那麼笨吧?還得看我寫的?他們自己琢磨不出來?那咱們不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嚒!”

嶺兒道:“以防萬一,以防萬一。”

6.姻緣纏

陶麗芬同姚瓦匠的事情,從一早開始,那兩個大娘就一心想要撮合。可陶麗芬面上軟,性子卻強,她們也不敢在她面上明說。眼看着姚瓦匠對陶麗芬也很有心意,陶麗芬也事事都願意幫着他們父女,可就是不接這茬。

陶正兒讀書一時好一時孬的,後來不知道通了哪根筋,考了兩回過了典試,在縣學裏當上差了。

方伯豐開辦義學堂,是學堂的事務,許多要同縣學打交道的,陶正兒往義學堂來跑得挺勤,有時候那邊下了工還跑這邊來教教課什麼的。

時候長了,紹娘子先看出來了,就同陶麗芬一說。陶麗芬才曉得正兒是惦記上果子了。

那頭毛哥成了大管事,同食坊的來往越發頻繁,同杏妮兒常在一處。杏妮兒性子直,她那眼睛一看毛哥,毛哥就大概猜到小丫頭心思了,只是他比杏妮兒得大上六七歲,覺着這事兒姚瓦匠恐怕不會同意。

可他心裏實在也是喜歡杏妮兒的。他自己凡事喜歡多想多琢磨,杏妮兒卻是拿定了主意立馬要上手的。且杏妮兒同他出身相仿,性子卻開朗許多,尤其喜歡做吃的就認真做這一行,不會輕易為了旁的什麼面子錢財動了心,在毛哥看來是十分難得的心性了。

這事兒總沒有叫姑娘家扛的,毛哥撿了個時候,拼着被姚瓦匠拿笤帚趕出來的打算,拎了壇好酒上姚瓦匠家裏探口風去了。

姚瓦匠聽了卻是一愣,他們兩家緊挨着,來往頗多,他也挺喜歡毛哥這孩子,有擔當有能耐,是個好的。可從來也沒想到過能做自己女婿。畢竟這杏妮兒和陶正兒可是從小一起大起來的……

之後又聽毛哥提了果子和陶正兒的事兒,姚瓦匠心裏是一驚又一喜。

等孩子們的事情都有譜了,這日姚瓦匠自去找了陶麗芬,也沒有什麼虛話,直接道:“我曉得你疼妮兒,大概覺着娶進門當兒媳婦更能處得長久。所以這麼些年來,我也沒說……只是這兒孫心思由不得我們。我看……我看你要真疼那丫頭,當不成兒媳婦,當、當閨女不好?!”

齊翠兒聽了這事兒直搖頭:“那可不成吶!你同姚瓦匠成了,那杏妮兒同正兒就是兄妹了,那邊的兩個也是兄妹,這不是成換親了么?!還一個這裏妹妹嫁了那邊的哥哥,那邊妹子又嫁了這邊的哥哥,那往後到底是小姑子是大嫂子?這不是亂了套了嘛!”

紹娘子卻道:“別聽她的!人這一輩子就幾十年,還能叫個虛名兒給困死了?隨便商量着叫,都成。還什麼換親不換親的,咱們這裏沒有這個!”

齊翠兒還是覺着這事兒不對,可這也只是她自己的不對,到底那幾個該娶該嫁的也沒見耽誤。

她不看好這場姻緣,就跟她不看好自己的一樣。起初幾年大家還勸勸她,後來都不言語了。反正戲院裏年年都有新紅的名角兒,她也年年不缺熱鬧。

倒是閔子清後面又娶了一房,卻是靈素家隔壁、崔家的小姑子崔如梅。

這位當日嫁了個外地的行商,也好大家業。那位想要娶個讀書識字的,也是為了往後買賣上能有幫襯。可這位崔姑娘雖也讀了幾年書,也很有兩分才華,只是多在詩詞歌賦上,銀錢花起來是喜歡,叫她去掙就難了。

之後一個嫌一個幫不上忙又不肯跟着學,另一個嫌那個滿身俗氣只剩個錢不夠知情識趣,加上那商人前頭娘子有留下一對兒女,崔如梅心裏總有些膈應,也常因此生些齟齬。

後來行商的一個同為商賈的好友病逝了,留下一房賢妻,卻是個料理買賣營生的好手。便索性給了崔如梅一筆銀錢,同她和離了,娶了那位遺孀,也算代友人照顧其家人了。

崔如梅拿了大筆銀錢回了娘家,蘇梅兒心裏堵得慌,沒想到這小姑子出去一圈又回來了。崔如梅爹娘也不願意老這麼下去,就另尋了人來給她說媒,最後就同閔子清說到了一處。

成親之後倒也合適,兩個人都喜歡把日子往精緻了過,衣裳首飾都講究,只是錢財上相互防範甚嚴。這麼一近一遠的竟也把日子過下去了。

倒是閔子清聽說齊翠兒一直未嫁,常在酒多時感慨:“你惦記我也沒用了,沒那緣分吶。”

幸好齊翠兒沒聽着這話,要不然非得潑他一臉臭水給他醒醒神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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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素入凡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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