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護界大神
1.說說而已
“掌柜的,加一角燒酒!”
“再來個葷素兩拼!”
靈素從櫃枱底下取出一角瓶燒酒,又拿了個長盤,在跟前的大瓷盆里各取了些拌雜菌和鹽水鴨,放托盤裏給送過去。
邊上又有人問:“方家嫂子,今兒可有什麼能填肚的沒有?”
靈素道:“沒別的,就剩些餅子和切面,可以吃炒餅或者拌面。”
那人趕緊道:“那我來份炒餅,要葷炒的。”
靈素答應一聲就回過去起油鍋開炒。
那邊桌上就說起來,一個問:“這才多早晚,就吃上晚飯了?”
那個答道:“沒有,午飯都沒正經吃,這會兒餓了,先墊墊。”
“午飯都不吃?你們那兒又出什麼么蛾子了?”
“嗐!都一早訂好的圖樣,做一半了,客人要改!倒是不少給錢,可之前的許多活兒都得重新干過,交工的日子又沒延兩天,來不及啊。就啃了個包子,還是蹭的別人的。”
幾個人都點頭感慨:“這事兒就沒法辦了。”
又笑着安慰他:“得,多苦多累還多掙錢呢!是吧?!”
那人吃了一口酒,笑道:“可不就是為了錢么!要不是為了掙錢,誰吃這個苦來?”
有人大概酒多了,冷笑着道:“有些客人,雖說是付錢來的,可真難打交道。一樣東西能給你前後改個七八遍主意,完了還不認賬,只說你沒聽清意思……這錢是掙了,心裏可真窩火。嘿,我要不是指着這個餬口,非得直接把木頭拍他臉上不可!娘的!想起來就生氣!”
大家都趕緊勸:“算了算了,餬口不是?!”
就有人發了感慨:“錢難賺,屎難吃啊!”
邊上一個道:“嗐,什麼時候也輪到我發個財就好了!嘖,你說這世上這麼些有錢人,怎麼就不能帶上我呢?要是有了錢,我何苦還受這些氣?!”
這話是酒多了之後最喜歡說的,若是有了錢,就如何如何了。
三年前這麼說著,三年後的今天這麼說著,再過三年,只怕還是這麼說著嘆着。三三得九,人生也沒幾個九年吧。
靈素給端了炒餅過去,正聽他們說得熱鬧,便問了一句:“都說想要錢,到底什麼是錢?要來幹嗎的?”
那幾個便大笑起來:“錢是什麼嫂子不認得?那可完了!錢要來幹嗎?沒錢才什麼都幹不了呢!嫂子開着個鋪子,忙裏忙外的,難道不知道要錢來幹嘛?”
“您這是逗我們開心不是?!”
靈素笑笑,收了兩個空盤子下去,桌上幾個人接着聊自己的。
她已經習慣了,多半都是這樣的。
人嘴上說著想要什麼什麼,可是卻沒見他們真的為這個“想”做出什麼事情來。以想要“錢”為例,既然是這麼想要了,那總得先知道這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吧?
“錢”這個東西,不是從有人開始就一直有的吧?那這個錢又是怎麼來的,為什麼來了,後來又因為世事如何變化而發生改變了?從這一樣樣事情細究過去,像知道自己怎麼做一把椅子一樣知道“錢”到底是怎麼回事兒,知道它在這個世上是依照什麼規律在流動變化的,再說“掙錢”才比較靠譜吧?
還有自己的“想要”。自己心裏的這個“想要”到底是想要什麼?現在聽太多說“想要錢”的了。德源縣如今同康寧府彷彿,只要有錢,連熱水都不用家裏燒,什麼都能雇着人做。加上房子地的價格日漸高昂,大商賈富翁出入甚多,“有錢人”的日子看得多了,越發把個“錢”當成萬能葯了。
可細究起來,果然只是“想要錢”么?想要一堆白花花的銀子或者堆一屋子的青錢?然後呢?
這“錢”不過是一條路罷了,想要的該是有了這些錢之後,拿去換來的某種日子吧?
可是多半多的人,連這塊都懶得想,只把心念轉到“要錢”就夠了。然後用這個極度“想要”的心念,造出越發多的欠缺感來,把自己內在的能也調成“欠缺”狀態了,最後反越來越覺得“缺錢”,再更“想要”錢,如此循環,哪裏還有出頭的那一天?
“你們啊,想要這個,想要那個的,也不過嘴上說說罷了。”靈素有時候就這麼笑着說。
“老闆娘說什麼吶!沒看我們早起晚歸、忙死忙活的,這要不是為了錢,誰這麼干啊!”
可是真的想要什麼的話,不該先搞清楚自己“想要”的原因和真相,以及想要的那個“什麼”的實質么?卻少見人這麼做。這一心念就像一個浮在海上的大冰山,常常掛在嘴上的“想要什麼”只是露出水面的那一個小尖,底下那巨大的實體卻少人關注。
嘖,所以叫“浮”生如夢?
2.公平出路
在看到燕先生的靈性過星轉界之前,靈素一直在找此界中人的出路。
她已經在人堆里轉了很久了,卻越來越發現,照着人認定的高下是非來努力,卻不像是能找到出路的樣子,也越來越理解了她哥扔在她識海里的那些話。
這世間的東西都是相較而成的,若是把出路的基礎定在這樣的事情上,那就永遠有失敗者,而且成功的永遠是少數。出路必定是人人皆有機會,且機會均等的,才能稱之為出路。
在她們修界,所謂出路自然就是修行飛升上界。人人皆可修,人人皆有自己的修路。
她哥就是以煉器自修的,而大長老卻能在藥草里得修;大長老的葯圃里種着許多草藥,有些稀少珍貴,有的是山上路上隨處可見者,以之煉丹,卻也不是越金貴的就效果越好,都得因人因時而異,大長老就是在摸索這些道理的時候體會天地法則而精進的;上頭功法不知有幾千萬種,也難論高下,這究竟是不是好功法,得看誰練的,怎麼練的……
在這凡間,粗略看去,總是求財和求權者多。倒也有求學的,不過求學中的絕大多數,也不過把這個“學”當成塊跳板通路,原是要通過這條路,去夠着更多的“財”和“權”。
方伯豐從衙門裏退下,一心忙起農務和義學來,就有許多同僚好友來勸過。
無外乎“書豈不是白讀了”,“不能就此沉淪”,“必定東山再起”等等的話。
一概言之,在他們看來,不當官、不能當上更大的官,只把自己從前學的能耐用在培育良種,叫更多人能認字讀書這樣的事情上,只能算“善事”,卻不是為人的“正道”。
讀了書,最後不能做官,做的事情不能為自己帶來更大的名利聲望,可稱為“沉淪”。
雖則明明方伯豐個人更擅長和喜好做這樣的事情,且培育出良種來更是利益眾人之事,能讓更多原本不能讀書認字的孩子能有個讀書認字的地方,也是多給人鋪條路的意思。但是從“正統”的標準來說,這些只能算“行善積德”,卻又有些“不務正業”的意思在裏頭,——好處最後回不到自己身上,不能折成錢財名望,算什麼“事業”!
靈素就追究起來,若是把“權勢名利”這些當做此間做人的出路,那這世上的人都不用活了。
因最有權的或者是君主或者是宰相,餘下的千千萬人里,就算一生努力不懈,也沒有機會當上宰相或者君主吧?那這不是必輸之局?
或者說不用做到皇帝,差不多就行了?這個“差不多”就是個泥潭了,差多少算不多?
當上縣令夠不夠?知府夠不夠?閣老夠不夠?不求觀的觀主又如何?
更別說還有人生下來便是“太子皇孫”、“巨富獨苗”,若以權勢富貴為出路,這些人未免離“出路”太近了。還是說這個“資格”也是轉世相傳,等到“資格積累”足夠了,就能轉生成這樣人物,繼而“飛升”?
只是幾十年才出一個君主,出路真在此處,得多少時候才把人都“渡”走?!
可見不能是這些。
出路必得是人人時時都能行得的事,若不然,那些同他人相比註定是“輸到底”的人投身此世上的緣由何在?
總算燕先生一去,叫她偶然瞥見了此界的出路所在,——靈性破界。
然而又不是所有的靈性都能破界飛升的,差別何在?
好在當日她就為了那個“不葯而治”的法子細看了許多人身上的光團光流,燕先生頭上的光團,除了自帶玄奧的紋樣之外,便是其能其光都要勝於常人。如今想來,那紋樣估計同大前輩裂靈自限用的陣紋手法有關,光團的能與光大概才是飛升脫界的根本所在。
之後細查數十年,靈素髮現絕大多數人的光團一輩子都沒什麼變化,能有變化的大概只有一兩成。這一兩成的裏頭,光團變暗其能減弱的與光團變亮其能增長的,大概一半一半。
後來她又發現這個變化也有周期關聯,有時候破界飛升的人多,那一代就會出現許多光團增能的人。同理,連續多少世沒有飛升之靈,在此界中輪迴者,光團減弱的人數也會急速增長,相比之下光團增能者就寥寥無幾了。
——眼目所見之物,只為此界中能量半成。
靈素算是知道這句話的意思了。
自此撇開了眼目所見的世界,只看那能量的世界時,從前的所謂“權勢名利”、“才華成就”都成了虛空幻影。十世才子依舊光團微弱者有之,權勢熏天卻反把自己生而帶來的那團靈光消磨了大半的也不少見,也不知道算個什麼買賣。
再回頭看人在世上的煩惱忙碌,所欲所求,靈素忽然覺着這玩法好有一比:此界中自修飛升之路大概可比作撐船渡向彼岸,而世上之人生生世世忙忙碌碌累死累活卻都在忙於那船上的紋繪裝飾等物,尤其還有不同船隻間的紋繪比拼和一時一代好似不得不追隨的紋繪時尚。
她是找着路了,可是這路卻沒那麼好指給人看的。
已經有太多太多人指過路了,此時她再看這世上流傳下來的書,多少前輩大德把這事情說了又說。只是多半沒過兩代就被人曲解成了別的意思,——心裏眼裏只有世上可見之物,給他什麼都仍歸到這裏頭去,不做他想。
那些指示比方說法好比是此船渡河的一張張地圖,可到了人手裏,折成花、擂作漿、或者當個鋪墊,仍舊要往紋樣裝飾上走,能耐他何?
3.觀主不亡
那場連累了方伯豐陞官又罷官的豪雨大水,細查起來背後卻是千軍萬馬的陣勢。只是那些蹤跡在眼見的世界裏實在尋不着證據,卻是用言語行止畫出來的能圖,叫那些最後背了罪責的人將之顯化在了世上。
德源縣百姓日子安泰,對神廟神觀的那一套“有求必應”和“有罪必罰”沒什麼興趣。神侍們幾次聚攏信眾圍着遇仙湖祝禱都沒能改了它“不溺之水”的本事,心裏越發焦急,也越發信真這就是神明給他們的最後一重考驗,就是要看他們能匯聚多少願力,有多大的神信。
越這麼想就越急於要達成成就,偏是不能便更加心焦了,如此循環加強,到了最後,自家這裏什麼事情都照着從前做了,甚至比從前更賣力。卻仍舊不行,那根子必定不在這邊,就只能是在此處的民風身上了。
畢竟在靈都那樣地方,因信眾眾多且神信虔誠,事情向來順遂。
在莽北時候,雖當地信眾起初較為零散,後來經過自家的引導,也神信漸堅,甚至大有後來居上之勢,所以那裏的幾處神跡也都很快就可以滿願。
只這德源縣可惡,民心太愚,神信不起,且說教無用,簡直人神共憤!
“日子太好過的緣故吧,日子順遂了,又沒什麼上進心,就覺得不用求神了,卻忘了這好日子原是神仙保佑了來的!非得叫他們認清了這個,才能叫醒他們的良心!”
所以難怪莽北那時候效果好了,能尋地方種樹的都去種樹了,種不上樹的只能看天吃飯,自己靠不住,只能靠神仙的時候,還不相信神仙?傻么?
所以大雨連綿之時,心懷此意已久的眾人,才能一下子覺察——時機到了,天助我也!
他們用慣的伎倆,不管是恐懼也好,欲求也罷,都得有個對手才好辦事。人的心念本是越碰撞越長大的,真念如此,假念亦如此。
也是天幸,湘澤和德源縣還真是兩相對扣,各為主奴之局。仙人堤決口則湘澤泄洪於德源縣;無神渡決口則德源泄洪於湘澤。各有所懼又各有所恃,才是個能不斷積聚怨氣和憤怒的格局,才能引導出他們想要的“天罰”。
天罰之後,人心惶惶。——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好像自己眼能見着的努力都不足以保全自己了,這個時候,不求神又能求哪個?畢竟這回水災兩邊官府都沒有能夠及時遏制,出了事故后還罵罵咧咧不能置信的樣兒,這些人哪兒靠得住?還是靠神明妥當啊。
果然水災之後兩縣的神廟神觀都越發興旺起來,聚集的信眾也越來越多,每每聚會祈福也越發積極虔誠。
卻是事無全順,因果相循。
沒過得二年,忽然京城、靈都、麗川、莽北等地先後爆出神廟神觀的齷齪事,多涉財色錢權,同俗世無異,甚至其標新立異別出心裁處尤有勝之。
德源縣因遇仙湖招攬了不少神信信眾,神廟神觀這兩年也興盛了許多,康寧府那頭下來人一查,也揪出許多事來,連縣衙里也有幾個管事被牽連其中。
這下可就翻了船了。當日有多崇敬他們的,今日就有多唾棄他們。一些早先受蒙蔽的,這會兒忽然醒過神來了,於是衙門新添了鐵證;一些其實並不曾受騙上當的,回想起來也覺着許多可疑心處,便也跟着把打交道的神侍告去了衙門。
“牆倒眾人推啊!”不求觀的觀主如此感慨。
他也端得厲害,雖底下大神侍、神侍牽扯了大半進各樣案子裏,只他身上卻是乾乾淨淨的,丁點邪事無有。對於那些受了牽連的屬下,他也未曾有奔走求情、施以援手之舉,反傳下話道:“神明在上,報應不爽。”倒叫外頭的人又多信真了他幾分,——果然真有道行的修行人還是極好的,那些被抓的實乃其中敗類!
長樂先生“臨陣棄官”的事情這比起來倒不是個事兒了,依然隨侍觀主左右,神色心下皆泰然。
看底下七零八落的樣子,眼看着多少廟觀又要荒蕪了,也不曉得什麼時候才能再聚起信眾來,便嘆道:“樹倒猢猻散了,這一散,再想聚起來恐怕難了……”
觀主輕輕一笑:“可有什麼好愁的。只要人心裏還有自己解不了的怕,還有靠自己填不滿的欲,遲早還是要回到神明跟前來的……只要他們知道了,相信了,——日子靠自己沒指望,就終歸只能靠神的力量……”
長樂先生又問:“那這遇仙湖滿願的事情……”
觀主眼神一凜,又忽然緩了下來,淡淡笑道:“神的考驗無處不在,我們……自然也不會輕易放棄……尤其眾位,想必對塵世之物並無眷戀,苦心孤詣至此,難道不是為了成神為仙?那成仙路,就在跟前!只是……若放棄了,自然路也斷了……”
餘下的幾個大神侍、神侍聽聞此言都眼睛大亮,瞧那樣子自然是不會輕言放棄的。
靈素對這位觀主越發好奇了。果然一心向修,那滿屋的古書典籍裏頭那麼些正道,怎麼就一概瞧不見,非跟些陣法過不去呢?
再說他對人的見解也真是厲害,確實不過三五年,他折損的手下就將近補全了。官府只能懲處那些在眼見的世界裏有惡行的人,別的卻管不上了,也只好再次看着神廟神觀勢力坐大。
靈素這半廢的神仙也沒有胡亂顯靈叫人“去偽存真”,在她看來,這觀主的“興”,原在於世人的“心”。就像那觀主所說,只要人相信自己掌控不了自己的命運,相信自己原是被別的什麼東西“註定”的,那就脫不了這個圈,因為除了去求那個能更改“註定”的人,也沒有別的法子了不是?
觀主壽數挺長,只可惜這遇仙湖有幾個會神護之術的人,雖不知其所以然,倒是練得挺勤奮。且這幾個人隨着年事漸高,這神護之術竟也跟着精進了,而神廟那邊祝禱的人倒是換了一批又一批,如此新不如舊,越發不敵,那湖下的護陣生機勃勃的,哪裏能叫他們輕易給廢了。
所謂“執生魔”,這位萬事順遂的觀主大概也沒料到會遇着這麼一塊難啃的骨頭,上了年紀之後,眼見着此處就是不能“滿願”,就越來越把這湖當成眼中釘了。什麼大會法事都恨不得弄到遇仙湖邊來做,就差把不求觀搬過來了。可就算如此,也還是不行。
自知大限將近時候,他甚至想策劃一場“生祭”,——用活人沉湖祭神,以求滿願。一樣老邁的長樂先生苦勸不果,便把事情攬在了自己身上。面上照着觀主所言實行,私底下悄悄將人換做了屍首,使了個瞞天過海之計。
哪知道有幾個大神侍非常不滿他的作為,就將事情告訴了觀主,觀主大怒,把長樂先生叫來罵道:“你跟我這麼長時間,居然連個輕重緩急都分不出來了!這人生死如夢,有何要緊?!可這祭神滿願,卻關繫着神明的所在所示,你竟是非不分到這般田地!卻是哪個給你的膽子!”
長樂先生垂淚道:“你急着要滿願求神示,難道不是為了自己能成神長生?可你為了自己的長生,卻要把旁人活活淹死,這算什麼道理!若果然生死如夢,你又做什麼從前不着急,現在反急了?”
觀主瞪大眼睛看着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因他推算出來適合作祭的日子只那麼幾天,眼看着就快過去了,也沒空再同長樂先生多說,直叫那幾個頭腦清明的過來商議,再去尋生辰八字合用的人來。
當晚長樂先生又去尋觀主苦勸,憑他如何罵也不肯走,只勸他莫要入了歧途,反毀了這麼些年的功德。
結果觀主瞪了眼睛笑道:“功德?什麼功德?!若為善本是人所該當,那行善又有什麼功德可言?你要信行善有功德,那就是認了人本分是不該行善的,是以才有功德一說。連這樣哄人的鬼話你也信真,還拿來勸我,可笑!可笑之至!”
長樂先生瞠目結舌。
觀主繼續大笑着道:“神示?什麼神示!‘聚人之貪婪與恐懼,其能堪滅神’!哈哈哈哈哈哈,這話你不知道了吧?什麼滿願,我那是屠神!神明,呵呵呵,神明厲害么?照樣被人滅了!可惜,還剩下眼前這個……生祭的本意,不在祭神,在祭人!他們會更怕,更恐懼,更不得不臣服於我……這樣才能增其能,才能滅了這湖神!”
大笑之後開始喋喋不休說從前的許多計謀真意,長樂先生聽得渾身發抖,眼淚流個不停。
觀主大笑大說了一通后,力竭倒地,沒多久便歸西了。
那裏長樂先生髮着愣,這裏靈素目送着這位觀主的靈光脫身,看來還不夠能量破界,只好再入輪迴。
靈素在其靈光轉動時候,神識忽然一瞥其由來,——“喬、喬聖兒……”
隨着那靈光遠去,靈素還在那裏發愣。
4.生死契闊
靈光另入輪迴之後,以靈素當日的能耐,就難追其蹤跡了。
頭一次切身體會到這一“渺渺茫茫”是在方伯豐脫身歸靈的時候。方伯豐的靈光經這一世后增能了許多,只是還不足以破界飛升,脫身後又彙集一番此間的靈能后,便歸月再入輪迴。
靈素目送他離開,——兩人在一起生活了近百年,養兒育女,連玄孫都快能娶親生子了,不可不謂高壽。湖兒嶺兒兩個也垂垂老矣,這會兒還哭得跟小時候一樣。
此時,她對於此間的“生死”也有了更深的體會。
若在“神”的角度,自然知道本無所謂“生死”,所謂生生世世,不過是“靈”下來修行聚能的修場角色而已。
可她又有個切切實實的“人”的立場,那是同自己相伴數十年,一起度過了多少春夏秋冬的人,一起經歷了多少瑣碎故事,在這世上無人在意的細枝末節,卻是壘就兩個人此生獨一無二的點點滴滴。
在這紅塵萬丈的輪迴中,他們大多只能稱作“一個人”、“有個人”,只在他們兩個之間,有着不為外人所知的帶着唇齒溫度的稱呼。這個人又如何能同別人一樣?
而“死”,就是給這樣一段歲月故事畫上一個終點。
就這樣腳跨兩界,她看到脫形輪迴的真相,又感知着此去成空的實感。
以筆為喻,那輪迴不休的靈光好似筆墨本身,而“方伯豐”這一世,便是這支筆所繪的一幅畫。她要追,又追什麼?同她有牽連的本是那一幅畫,如今筆又去別處再有佳作,可方伯豐這副畫已經畫完了,他存在於他存在的時空之中,永不消失再難更改。
於是那“終結”又成了“成全”和“完備”,而所謂的“失去”卻並不存在了。
在這之後,她忖度時候,差不多便也跟着“死”了。
“死”后就搬去了她哥給她在山谷里開的“別莊”,同方家子子孫孫一壁之隔。有空時還能順便照顧一把玄子玄孫。
死了之後就不用再跟着方伯豐扮老了,肉身仍恢復成了當日剛下來時的樣子,依舊好在塵世行走,起興了就尋個地方開個幾年十幾年的飯鋪小酒店。對於“再嫁、再娶”都沒什麼興趣了,不如安耽當自己的“祖宗奶奶”。
隨着對此世間“能面”的感知越來越清晰,同時此界對她神識的封印和神靈的束縛也越來越強。
——你是有多不放心我啊。
5.護界大神
笑笑走走三百年過,下凡令一晃,她看着頭頂出現的光圈,把下凡令往上面一拋,人卻沒有跟着從那光圈出去。
一回身,自家老哥站自己身後,看着她道:“還玩兒?”神識從她靈上一過,面上帶了笑意,“還不快走?”
靈素笑盈盈:“嗯,不想回去了。”
她哥伸手划拉了一下,靈素的神識和靈光上的封印束縛消解無蹤,“這邊的法則都早撤了禁制,你倒自己綁得挺緊。”又往外一指,“瞧瞧,這還玩什麼?!”
靈素此時的“看”,都不用眼睛神識,事實上想“看不見”都不行。
山川河流、花草樹木、蟲魚鳥獸、男女老幼……哪裏有這些東西?只一絲絲一團團的能,各自糾纏環繞,相互攀援成形,於某一刻某一時,在人有限的感知里,生出一個彷彿果然穩定可靠的“實體”。
看那所謂“人”,不過小線纏成小粒又成大陣最後在一點靈光的統領下不斷涌動變化的一團能,每時每刻,無時無刻不在“流失”和“重建”。不斷有小細線脫離這個能團,又不斷有新的小細線加入。
這些小細線小光流所含的能各不相同,越到人眼可見的,其能越低。
而那修法所在的“心念”,正是人可知覺、可自主的一道高能。
人所見所聞所感,從外界攝入心中形成的“認知”,是經由“心念”解化過的;同時人的靈光散下的點滴靈性,也要通過人的“心念”才能落在言行上,最後顯化於外。
此間所謂修,即捋順心念,內外相符,外不曲外事,內不遮內覺,心念一通,才能內外流轉無礙,才能以世能哺靈光,積能破界,飛升為仙,是為“修真”。
然而這些“能”界的流轉變化,他們雖身以此生,命以此成,活在其中卻多半毫無所覺。
這“出路”就在那裏,人人都有心念,事事都可為修,不在富貴不在愚賢,是隨生此地的真道場所在。只是並沒有多少人往這上頭走的。
——“都看真了,還不走?”
——“難怪那位前輩要說我好運道了……”若是神識了得,一下來就看到了如此景象,又如何入世為人,又如何還會對人的苦樂那般在意?只會覺得他們“無知可憐”“不可理喻”罷了。
——“你就算留下來,也不能替他們活,改不得他們的念,你說一千遍一萬遍,該無用時仍舊無用。”
——“十二世一變,總有機緣;雖不能改念,卻可以廣種慧根,……種子播下了,總會發芽的……”
她哥看看她不語,靈素便顧自指着世上人事往來喃喃道:“我們以神識所見為‘真’,他們以眼目所見為‘真’,他們有所‘不知’,難道我們就沒有?道無高下,這裏就是我的道……”
再說我相公兒女孫子孫女曾孫玄孫親朋好友都在這裏,他們還投胎轉世了又投胎轉世了再投胎轉世了……論起來這世上幾乎都是我的親戚,親戚朋友里還就我本事最大,我能說走就走,說不管就不管?不像話不是……
這話她倒沒說出口。
“隨你。”首座大人突然伸手摸摸自家妹子的腦瓜頂,一轉身,走了。
……
上界,大長老召集眾人說下凡令之事,忽然有人問道:“靈素呢?沒回來?跟她哥去靈界了?”
底下一時安靜,大長老淡淡道:“留在下面了。”
大家一驚,小朴忍不住道:“大長老!快,快救救她啊!我就說她神識不成,去了凡界難免要遭罪……”
大長老咳嗽一聲:“遭什麼罪?她如今在那裏守護一界,要哪個去救?!”
“護界大神?!”
這就是半飛升了?飛升成為大神后能開創一界,稱“創界大神”,護界只比這個低一等而已。而且是靈素啊!那個神識怎麼修都修不出來的靈素!才下去了三百年!之前三千年也沒見她修出個什麼來啊!
“有何可驚異處?各人仙緣不同,她的恰好就在此處罷了。”
話是這麼說,可從前誰能想到仙緣還能在凡間下界呢?
……
靈境裏稻熟果香,靈素正用神識磨果子漿,“叮……”又一道靈光欲入境,被此界法則擋住,就見那靈光旋轉起來,忽然四散成星,終於穿界雲入了此界輪迴。
靈素拿起一個果子咬了一口,一邊嚼一邊嘆道:“來投胎的會不會也太多了點啊……我這兒也要不了這麼些人吶……這都快住不下了!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