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9 章

第 129 章

跟數年前在濟南府凈心樓一樣,他一眼就瞧出甜美笑容中的虛假與敷衍。

之前,她是為了生計早點賣掉杏子。

而且,彼時她年紀尚幼,雖然笑容略嫌刻意,但仍是有童稚的乖巧可愛,加上她長得一雙好眼,山澗清泉般明澈,只會讓人覺出她的機靈俏皮。

可現在,她渾身上下寫滿了疲憊與抗拒,卻偏偏掛出這麼誇張的笑。

明晃晃地刺他的眼。

是以為他跟羅雁回一般粗莽,看不出來?

七爺心中像是咽了口黃連,從內到外,盡都是苦澀。

須臾,垂眸,沉聲道:“都退下。”

辛姑姑跟丫鬟們不假思索地退下,芸娘偷眼瞧了眼嚴清怡,也跟着離開。

李實猶猶豫豫地不肯走。

七爺淡淡掃他一眼。

李實對上那漆黑如寒潭的目光,突然心生怯意,磨磨蹭蹭地站起身,喚一聲嚴清怡,“三娘,我們就在門口。”

嚴清怡點點頭,又搖一下,“你去吧。”

頃刻之間,屋裏只留下嚴清怡與七爺兩人。

七爺走近兩步,距離她只有三尺遠,冷着聲道:“你親口說的願意。”

嚴清怡鼻頭一酸,咬了唇,低低道:“是。”忽而又抬頭,揚聲再說一遍,“我願意。”

她已行過及笄禮,劉海盡都梳上了上去,露出光潔的額頭。再往下,眼圈有些紅,而大大的杏仁眼裏隱約含着絲絲淚意。

七爺驟然心軟,輕聲道:“你想笑就笑,想哭就哭,這般辛苦地掩飾,何必呢?”

話未說完,覺得嗓子眼裏發癢,忙側頭咳兩聲,停了片刻,將咳意壓下去,指着那些布匹,“你喜歡什麼顏色就穿什麼顏色,想用綉娘就用綉娘,想自己做就自己做。如果非得問我,那我說……我,我喜歡你……看你笑,可不是這種假笑。”

而是,像在集市上,她側臉看着林栝,那種嬌羞溫柔的笑,再或者,像在長安街迎接大軍班師,那種喜悅燦爛的笑。

嚴清怡愕然抬頭。

七爺卻再度側轉身,用手掩住雙唇咳嗽起來,這下咳得久,持續了好一會兒才道:“你說的那些事,我會吩咐人去辦,最遲後天給你回話。這裏,你放心住,往後我不會過來,不會讓你在魏五姑娘面前難堪……你若有事,就告訴辛姑姑,外院還有個護院,叫鄭五,跑腿的差事就打發他。”

說罷,也不等嚴清怡作聲,轉身就往外走。

嚴清怡下意識地追隨幾步,走到門口,這才發現,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陽光從厚厚的雲層穿射而出,灑下金色的光輝。

院子裏有棵梧桐樹,被風雨吹打着,掉落滿地枯黃的樹葉,而廊下的數盆菊花,卻因為雨水的沖刷,莖葉越發青翠碧綠。先前緊攏着的花瓣,在暖陽的撫慰下,重新舒展開,花芯里滾着幾滴雨珠,晶瑩璀璨。

縱然秋雨苦寒,仍會有勃勃生機。

薛青昊看到她,不顧地面上的坑坑窪窪,踩着水坑過來,“姐,你沒事吧?”

“沒事,”嚴清怡大口呼吸了一下帶着泥土味兒的空氣,笑着搖搖頭,“七爺說,把荷包巷那邊的宅子和春和樓都退了,今兒晚了,你明天跟秦師傅學完武就去找房產經紀,原先交的租金能退就退,不能退就算了,記得把屋裏的東西都帶過來。”

李實湊上前,“明天我跟阿昊一起去。這裏是哪兒我還稀里糊塗的,得先把路認熟了。”

嚴清怡想一想,從黃米衚衕到荷包巷,走路至少要半個時辰,如果不認識路,連帶打聽,怕是時候更久,便道:“也好,只是這段路挺遠,要不你們雇輛車?”

李實笑道:“不用你操心,我們兩個大男人,這點事兒都辦不成?”拍一下薛青昊肩頭,“走,咱們先出去轉悠轉悠。”走兩步,回身對秦四娘道,“你陪着三娘。”

秦四娘陪着嚴清怡走回廳堂,芸娘也跟着進去,嘆一聲道:“七爺找我來量尺寸做衣裳,真沒想到是你。”

嚴清怡笑笑,“我也沒想到自己會在這裏……”回身給她介紹秦四娘,“這位是我在濟南府結識的好友,順便也替她做幾件。”又指着芸娘道:“她是錦繡閣的掌柜,看衣裳的眼光精準。”

芸娘客氣道:“那裏,就是喜歡罷了。”吩咐王綉娘給嚴清怡量尺寸。

王綉娘先前給嚴清怡量過好幾次,此時並無拘束,伸手先攏在她腰間,不由驚呼,“姑娘怎麼清減了這麼多?”

嚴清怡不便解釋,只笑道:“吃飯吃得少,這陣子都沒有胃口。”

芸娘瞧着她明顯消瘦的臉頰,暗暗嘆氣。

她在京都這些年,平常從勛貴家的女眷口中也了解到不少消息。恭王跟順王在娶過正妃之後,先後都納了側妃,要不是清流名士家裏的姑娘,要麼就是得勢新貴家中的女兒,還不曾有過平民百姓一躍枝頭成鳳凰的例。

而嚴清怡比起普通百姓還不同,身上沾過官司不說,還是個畸零人。

即便是寒門低戶的人家也不一定願意娶這樣的媳婦,何況是七爺?

芸娘思量片刻,低聲道:“嚴姑娘,七爺惦記你,不是一年兩年了。頭前我就看出來幾分,所以沒跟你多來往,就怕他……沒想到,還是脫不開這條路。你聽我幾句勸,趁着年輕顏色好,攏了七爺的心,能生得一男半女最好,實在沒辦法,就多攏點錢財傍身。等過個三年五年,求個恩典放出來,置辦處宅院,領養個孩子給你養老。別犯擰使性子,七爺性子是好,可總歸是宗室,容得了一次兩次,卻容不下三次五次。”

嚴清怡點點頭,“道理我明白,就是過不去心裏的坎兒,唉,我只想借七爺的勢讓我弟弟成器,別的也沒什麼可以挂念的。”忽地又想起已經過繼給嚴家族長的嚴青旻,這陣子她自顧不暇的,大半年沒給袁秀才寫信了,等安定下來問問他的情況。

芸娘見她聽進去,又道:“先前七爺曾說過,錦繡閣這邊給你一成利錢,文書上寫得清清楚楚,這三年過去,一千兩銀子是有的,哪天你趁着七爺心情好,把這銀子要出來,或者買處店鋪或者買座宅子,賃出去手裏能有點活錢,不至於一文錢都得伸手給人要。”

嚴清怡再度點頭,鄭重道:“多謝你,我知道該怎麼做……衣裳你看着做吧,隨便什麼料子什麼樣式都可以。”

芸娘笑着應道:“那好,七爺催着急,我先緊着簡單的給你做幾身,其餘的慢慢做。”

嚴清怡應聲好,親自送了芸娘出門。

夜裏,吃過晚飯,嚴清怡就上了床。

本來她以為換了新地方會認床,沒想到睡得極快,幾乎躺下就睡了,這一覺睡得沉,直到天光大亮才醒。

辛姑姑帶着四個丫鬟在外面等着,見嚴清怡出來,便介紹道:“內院共十五個下人,這四個是專門伺候姑娘的,另外伺候秦娘子的兩個,廚房裏三個,管漿洗的三個,還有兩個守二門的,順帶着洒掃院子。”

嚴清怡打眼一瞧,月牙跟新月已經認識,其餘兩個見過卻不知道名字。

辛姑姑道:“這個是半月,那個臉兒圓的叫圓月。”

半月稍有些豐腴,而圓月卻着實是個長着圓臉的胖姑娘。

四個人從瘦到胖,依次叫月牙、新月、半月和圓月,完全不會混淆。

嚴清怡笑笑,並沒再像以前那樣要求必須忠誠。

她們是七爺的人,要忠心也只是對七爺。

再者,已經有過春蘭的教訓,下人若是想叛主,嘴上說得再好又怎樣,該背叛的時候還是會背叛?

這空當,廚房裏送了飯來,辛姑姑一邊擺飯一邊道:“秦娘子老早就起了,說跟兩位爺一道去荷包巷。”

嚴清怡汗顏。

那三人前天夜裏在牢獄度過,肯定沒有睡好,昨天又是折騰大半天,沒想到早晨都起這麼早,顯得她好像格外懶惰似的。

吃過飯,嚴清怡繞着院子轉了圈,將各處都看了看。

宅子是小三進院子,前頭是第一進,她所在的是第二進,後面還有排后罩房。

正房三間帶東西廂房,正中是廳堂,她住在東次間,西面則擺放着書架長案,佈置成書房。

東廂房是秦四娘的住處,西廂房堆放着一些雜物,昨天芸娘拿來的十幾匹布就擺在那裏。

院子方方正正的,靠東是棵合抱粗的梧桐樹,葉子大都凋落,只剩零星幾片在枝頭搖搖晃晃。

靠西邊是口大水缸,缸里養着幾株荷花,如今荷花早就殘了,只留下枯枝隨風飄搖。水缸旁邊一字擺着六隻花盆,菊花開得正盛,金燦燦得惹人喜愛。

臨近晌午時,青柏急匆匆地趕來,卻是告訴嚴清怡,邵簡那邊已經答應放人,只不過他是不肯送的,得有人去接。再有,薛青昊的夫子也找好了,是上科的進士,叫做章越,現在翰林院當庶吉士,明年就要散館。

七爺的意思是大儒固然學識淵博,但不免流於迂腐,薛青昊志不在於科考,無需跟從大儒讀書。章越此人才學在庶吉士中並不出眾,但他為人通達,教導薛青昊綽綽有餘。

章越也頗願意分出精力來教導薛青昊。

雙方只需見面商討一下上課的時間及地點即可。

嚴清怡很是意外。

她昨天才告訴七爺,沒想到這麼快就辦好了。

青柏遲疑會兒,開口道:“姑娘有所不知,姑娘的事情,七爺一向上心,否則上次姑娘生病,七爺也不會那麼快就知道。不瞞姑娘,就為薛公子讀書之事,七爺昨兒從這邊離開后,冒雨跑了趟翰林院,連中飯都沒顧上吃,接着又去錦繡閣……因淋了雨,七爺幾乎咳了一整夜。”

難怪呢,她洗浴更衣,又吃完飯之後,七爺仍是穿着被雨打濕的衣衫。

原來真是沒有來得及回去更換。

嚴清怡下意識地咬了咬唇,腦海里突然浮現出以前她在錦繡閣看到的那一幕。

七爺半蹲在牆角,昂貴的玄色狐皮大氅拖在雪地上,手裏攥一方帕子死死地捂在唇角,咳得聲嘶力竭,彷彿要將五臟六腑咳出來一般。

見到有人過來,七爺抬起頭,臉色漲得紫紅,而眼眸里有着無法言說的狼狽與悲涼。

那次,也是這個季節,在淮海侯府,七爺因為救她跳進冰冷的湖裏受了涼。

這次,同樣是為了她,七爺冒着大雨東西奔走。

一時,嚴清怡覺得心裏極不是滋味,默了片刻,抬眸問道:“請太醫瞧過沒有,可開了葯?”

青柏長長嘆口氣,“診了脈也開了葯,可七爺這是老毛病,只要寒涼入體,至少得咳上兩三個月才能見好。”

嚴清怡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復又垂了頭。

青柏見狀轉了話題,“姑娘昨兒提到羅家女眷,她們判得是流刑,流放到大同服三年苦役。我託人打聽了,羅夫人到大同的頭一個月就死了。”

嚴清怡“啊”一聲,急切地問:“怎麼死的,為什麼?”

“自盡而死,是用發簪刺破了喉嚨,等被人看到時候已經沒氣了。”

嚴清怡呆若木雞。

跟前世一樣,蘇氏仍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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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家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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