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8 章

第 128 章

最後那一句,聲音極低,又被“嘩嘩”的雨聲擾着,嚴清怡聽不出他到底是譏諷還是示威。

本能地就想依從心底的想法跪下謝恩。

那雙浸在泥水裏的玄色靴子卻着實刺進她的眼。

桃花會上,他淺淡一笑,讓滿樹桃花盡都失了顏色,而土地廟中,他高山遺雪般的氣度硬生生把滿院的斷磚殘垣站成了一幅水墨畫。

這般清雅高貴的人,站在渾濁不堪的水坑中,寶藍色錦緞的斗篷濕了大半。

嚴清怡突然就失去了勇氣。

往事如同走馬燈般一幕幕閃現在面前。

滿周歲那天,嚴其華往她嘴裏塞了炒豆子;

兩三歲時,嚴其華把她扔在升仙橋,卻領着嚴清芬回了家;

五歲時,薛氏生病,她踩着凳子上鍋做飯,差點摔倒;

從七八歲開始,不等出正月,她就提着籃子滿大街賣玉蘭花,而赤日炎炎的六月天,她蹲在凈心樓的牆角下賣杏子;

十歲時,湧泉衚衕賣炒貨的吳大叔讓她長點心,說嚴其華天天巴結黃任貴,沒準兒惦記着也要賣閨女;

十一歲,她傾盡身上所有的錢都買了東四衚衕的宅子;

十二歲,大姨母帶着她跟蔡如嬌到張閣老家拜壽;

十三歲,薛氏含恨自盡,她蒙冤入獄;

三年守孝,她好容易生活安定了,手裏攢了銀錢,可一夜之間全部化為烏有。薛青昊以後拿什麼娶親,她的出路又在哪裏?

嚴清怡不由自主就落了淚。

淚水混雜着雨水侵入口中,儘是苦澀。

因為她是女子所以被羞辱,因為她無依無靠,所以就被欺侮。

以後說不定還會有多少坎坷曲折。

她累了,她支不起這個家。

就讓她攀附權貴吧,就讓她當姨娘吧,反正嚴其華早就打定主意把她送人。

七爺總比李豐顯強得多,黃任貴的兒子只能在濟南府當個衙役,而薛青昊有了七爺撐腰,說不定會有個光明的前程。

可她總歸是不情願,不甘心啊!

嚴清怡沉默地站在雨里,只覺得從心底往外透着冷意,冰寒徹骨,而衣衫已經濕透,緊貼在身上,箍得難受。

七爺長長嘆口氣,將傘移到她頭頂,低聲道:“進車裏暖和些。”

秦四娘渾身也已濕透了,冷得不行,聞言忙扶着嚴清怡的手臂上了馬車。

車裏攏了火盆,溫暖怡人,車座上已經鋪了狐皮,柔軟舒適。

嚴清怡痛哭出聲,正哭泣中,聽到車外薛青昊聲嘶力竭地叫嚷:“姐,姐,你去哪兒?”

就見秦虎跟他低語幾句,薛青昊點點頭上到秦虎的車裏。

而七爺,仍站在雨水裏,有個官員模樣的人畢恭畢敬地站在七爺面前,腰彎得很低,頻頻點着頭。

少頃,七爺收了傘,抬腳上來,瞧見嚴清怡滿臉的淚水雨水,從案桌下面掏出兩條棉帕,又拿起座位旁邊的毯子一道遞過去。

嚴清怡很快止住哭泣,擦乾淚水,順便把頭髮的水擰了擰。

七爺淡淡道:“你若不願意,現在還可以說,再遲就沒有機會了。”

嚴清怡沉默片刻,低聲回答:“我願意。”頓一頓,又道:“我蔡家的表姐現在在邵簡邵公公那裏,能不能把她接出來?”

七爺飛快地掃她兩眼,神情仍是淡淡的,“好。”

“先前羅閣老雖然罪孽深重死不足惜,可家裏女眷卻是無辜,能不能給她們贖了身有個容身之處?”

“好。”

“阿昊一直學武,可不曾正經讀過書,我想請個夫子給他講些經史子集三綱五常。”

“好,還有呢?”

嚴清怡攏緊身上毯子,目光無意識地看向窗外,車簾晃動,街景飛馳着向後掠過。

這並非去往荷包巷的路。

嚴清怡垂眸,猶豫着道:“我想回我家裏。”

七爺斷然拒絕,“不行。”

嚴清怡低聲解釋,“淮海侯家五姑娘二月里出閣,我要給她添妝。”說罷,只覺得眼眶發澀。

如果她住到七爺屋裏,還有什麼臉面去見魏欣?

姨娘尚且不行,何況是個沒名沒分的外室?

七爺凝神看向她,她雙手合抱在胸前,手指緊緊抓着毯子邊緣,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其它,青白的手指像是秋風中的落葉,顫抖不止。

七爺頓時心軟,放緩了聲音,“不妨礙你去添妝……你屋子太冷,我怕你染病過給我,春風樓也去退了,那裏地角不好。”

“那不成,”秦四娘連忙擺手,“我付了一年租錢,還差好幾個月呢。李奎給我們價錢便宜,在別處再找不到這麼合算的店面。”

嚴清怡低聲道:“退了吧,那裏……風水不好。”

秦四娘還欲分辯,便感覺馬車已徐徐停下。

青柏飛快地搬來車凳,一手撐着傘,一手扶了七爺下車。

七爺站定,回身攙扶嚴清怡。

嚴清怡遲疑數息,伸手搭在七爺手上,只覺得掌心觸及之處,冰冷得毫無溫度。而七爺身上的錦袍已經被雨水打濕了大半,洇濕處明顯比別處顏色深。

嚴清怡飛快地縮回手,四下看了看,認出這是黃米衚衕,離雙碾街只隔了一條衚衕,是個鬧中取靜的地方。

而面前是座小三進的宅院,朱漆大門洞開着,有下人正撐了傘匆匆跑出來。

最前頭的是個年近四十的婦人,走近來,恭敬地招呼聲,“七爺”。

七爺道:“那邊是嚴姑娘跟秦娘子,後頭還有兩位爺,好生伺候着。”

婦人應一聲,“七爺放心,奴婢省得。”將傘撐在嚴清怡頭上,賠笑道:“姑娘快進去,別涼着。”

嚴清怡隨在她身旁穿過抄手游廊走到第三進的正房,正瞧見有丫鬟提着熱氣騰騰的滾水往東次間走。

見到兩人,丫鬟立刻放下水桶,端正地行個禮,“奴婢月牙見過姑娘,辛姑姑。”

辛姑姑高聲問:“水好了沒有,東西齊備不曾?”

月牙應道:“皂角胰子還有擦身的帕子都齊備,這桶水是備着往裏添的,就是沒有姑娘的尺寸,替換的衣裳還沒有。”

辛姑姑點點頭,“衣裳不用你管,先伺候姑娘洗浴。”

“是”,月牙輕巧地提起水桶,指了內室,“凈房在裏頭,姑娘請跟我來。”

嚴清怡緩步進去,一隻寬大的木盆放在正當間,盆里水汽氤氳,水面浮着一層玫紅色的花瓣。

旁邊架子上擺着皂角、胰子、大小棉帕等物。

月牙上前要伺候嚴清怡寬衣,嚴清怡止住她,“你去吧,我不用人伺候。”

月牙低低應着,躬身退了出去。

嚴清怡將身上濕衣一件件解下來,慢慢踏進木盆,將頭盡數埋在水裏。

水略略有些燙,卻很舒服,溫柔地包圍着她,像是兒時薛氏的懷抱,又像前世蘇氏的笑容。

嚴清怡哽一下,眼淚噴薄而出,無聲無息地湮沒在水中……

此時的趙霆卻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地轉,又像是沒頭的蒼蠅往東走兩步,又折回來往西走兩步。

適才他派人去牢獄探監,卻吃了個閉門羹,獄卒根本沒讓進去。

他覺得不好,親自跑了趟,卻是自己安排的三個軍士正在刑訊室受刑,而昨天剛抓進去的那幾個卻是一大早就大搖大擺地走了。

順天府監牢可不比其它地方,即便是有頭有臉的官員說情,也得先過堂走個過場,也不知是什麼人竟然連過場都不講,逕自就帶了人離開。

他磨了好半天,獄卒終於露出點口風,伸手比劃個“七”字。

在回京都之前,趙霆從來沒聽到七爺這號人物,這兩個月,他惦記着跟張培源是親戚而且以後少不了跟戶部打交道,便去拜訪過幾次,跟七爺碰過兩次面。

頭一次是在戶部廊前,他絲毫未在意門口站着的華服少年,只顧得跟張培源寒暄,冷不防,瞧見少年清俊的臉上一絲淺淺笑意,說不出是嘲諷還是輕視,竟讓他這個歷經百戰的壯年人生出一絲自慚形愧。

張培源送他出門時,告訴他,那人便是七爺。

第二次則是在戶部廳堂,他認真地對張培源說起寧夏曆年軍餉的缺漏之處,七爺正翻看卷宗,看似完全沒有注意他們的談話。

可等他說完,七爺便淡淡地問:“寧夏衛現有總旗幾人,小旗幾人,軍士幾人?”

趙霆對這些數字熟悉,張口便答:“千戶五人、百戶五十人,總旗百人,小旗五百人,其餘軍士近五千人。”

七爺又問:“朝廷每年撥冬米三萬石供五個月所用,每月六千石,軍士每月一石,小旗一石二斗,總旗一石五斗,這只是朝廷給的,寧夏另有屯糧,屯糧每年是多少,稻米多少,大豆多少,高粱又是多少?”

趙霆張嘴結舌根本答不出來。

七爺淺淡一笑,再未追問。

雖只見過兩次,趙霆卻直覺得七爺此人不好糊弄,看着年歲小,可那一雙黑眸,千年寒潭般,根本瞧不出深淺。

本來想對七爺敬而遠之也就罷了,可這下竟然惹到他頭上。

誰能想到濟南府來的兩個名不見經傳的臭小子會跟七爺扯上關係。

趙惠清的事小,他任職的事大。

他還指望給兒子鋪條光明大道呢。

趙霆在書房轉了一圈又一圈,仍是百思不得其解,索性打發小廝,“去,請姑爺過來。”他想好生問問林栝,到底薛青昊是怎樣跟七爺摻和到一起的。

林栝聽聞岳父召見,快馬加鞭往這邊趕,經過榮盛車行,下意識地勒住韁繩放緩了馬速。

昨天就是在此處,他險些撞到一個女子。

那女子脊背挺直,從背影看上去,跟娘親頗有幾分相似。

那一刻,他的心突然停了半拍,莫名地生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只是那女子走得急,他也着急回家,而且沒有當街攔住女子的習慣,這才錯過。

夢裏,他竟然又看到了那道身影,穿着湖水綠的八幅羅裙,裙擺被風揚起,腳上墨綠色的鞋子時隱時現,像是花叢中翻飛的蝴蝶。

他跟着她走了好久,直到她回頭,輕聲地道:“小哥請留步,我有事相問。”

那情形如此真切。

他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馨香,能聽到她清脆糯軟的聲音,可是她的面容卻是一片空茫,像是蒙了層厚厚的白紗。

林栝猛地驚醒,猶自感慨不已。

真是奇怪,平白無故怎麼會夢到一個全然陌生的女子?

***

嚴清怡泡了許久,直到水快要變涼,才伸手勾到架子上的棉帕,站了起來。

丫鬟隔着屏風問道:“嚴姑娘,衣裳都準備好了,我給你送進去?”

“不用,”嚴清怡揚聲回答,“你從屏風旁邊遞給我吧。”伸了手,接過那一摞衣裳。

最上頭便是件素白色的肚兜,綉着數枝蔥綠的竹葉,再下邊中衣、褻褲、襖子、羅裙樣樣俱全。

嚴清怡一一穿戴好,用棉帕使勁絞了絞頭髮,鬆鬆地綰了個纂兒盤在腦後,這才慢慢走到廳堂。

秦四娘跟薛青昊他們也都洗浴過,正坐在太師桌前。

辛姑姑飛快地打量嚴清怡兩眼,將炭盆挑得旺了些,笑道:“七爺吩咐人送了素齋,這便擺飯嗎?”頓一頓又道:“隆福寺的素齋非常有名,幾乎可以亂真。”

正說著,另一個身形瘦長的丫鬟提了食盒進來。

辛姑姑道:“這是新月。”

新月恭聲地行個禮,“奴婢新月見過姑娘、娘子和兩位爺。”

這空當,辛姑姑已經把食盒裏的菜一道道擺了出來。

有栗子雞、羅漢齋、燒肝尖、八寶菜等八道菜,外加一大盆米飯。

菜還熱着,裊裊散着白汽,發出誘人的香味。

薛青昊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

嚴清怡對辛姑姑笑笑,“姑姑自去忙,我們這裏不用人伺候。”

辛姑姑屈膝福了福,再掃一眼相對而坐的四人,與新月一道退了下去。

薛青昊拿起筷子,眼巴巴地盯着嚴清怡,“姐,我能吃了嗎?”

餓了一晚上,這回已過了午時,肯定餓了。

嚴清怡微微笑道:“吃吧。”

薛青昊立刻夾起一塊雞肉,粗粗嚼兩口就咽了下去,連聲贊道:“這真是豆腐做的?我怎麼吃着跟肉一樣,比肉還好吃。”

嚴清怡笑笑,“那就多吃點兒。”

幾人都餓壞了,幾乎風捲殘雲般把飯菜吃了個乾乾淨淨。

吃飽肚子之後,李實臉上顯出極少見的嚴肅,沉聲問道:“三娘,這個七爺是什麼人?”

嚴清怡輕聲回答:“他姓楚,是當今聖上一母同胞的弟弟,因行七,都稱他七爺。”

李實驚愕地張大了嘴。

“啊!”秦四娘驚呼,“聖上的弟弟,那他為什麼對你這麼好?”

還能為什麼?

嚴清怡沒作聲,只淡然一笑。

李實“騰地”站起來,“走,三娘,咱們離開這裏。咱們欠下的情,以後想方設法還上就是,你不知道,我爹家裏那些……我爹稀罕夠了,轉手就送人或者發賣。”

嚴清怡沉默數息,緩慢地搖搖頭,低聲道:“欠的情太多了,這輩子是不可能還上。”

話音剛落,辛姑姑輕手輕腳地進來,“姑娘,七爺來了,在外頭等着,還有錦繡閣的兩個綉娘,不知道姑娘方不方便?”

方便,怎麼會不方便?

嚴清怡答道:“方便,快請。”

沒多大工夫,七爺踱着步子走進來。

他身上仍是先頭濕了一半的錦袍,不知道為什麼,這些時候竟然沒有去換過。

跟在他身後的兩人都認識,是芸娘和王嫂子。

芸娘似是愣了下,很快笑道:“七爺吩咐給姑娘做幾身衣裳,我帶了些布過來,姑娘挑一挑?”

說著,有小廝次第搬進來十幾匹各式各樣的錦緞和綢布。

嚴清怡吸口氣,飛快地綻出個甜美的笑容,“七爺喜歡什麼樣的,我就做什麼樣的?”

做奴才就得有奴才的本分,時刻想着討好主子。

有那個主子喜歡整天哭唧唧的奴才?

七爺聽出她聲音里明顯假作出來的歡快,眼眸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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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家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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