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一草亭

乾坤一草亭

翌日,溫恪醒得很早。

他從床頭坐起,隨意披了件外衫,推開雕窗。三月的清晨浸着微涼,天色瓦灰,寒露凝在青苔上。庭中的木香花快要開放了,爬滿山牆的翠葉下,團着一隻酣睡的橘貓。山牆外,隱約傳來布谷鳥的啼鳴。

溫恪了發一會兒呆,將窗戶掩上。擱架上擺着一隻青釉燈籠瓶,胡亂地插了幾支蔫蔫的白玉蘭。他將花枝倒出來,從瓶底摸出一枚黃銅大鎖,輕手輕腳地將房門鎖上。

溫小郎君很快穿衣洗漱完畢,伏下身,將那本“已經送人”的朱子從床底的灰塵里勾出來。他嫌棄地把積灰抖在窗外。一陣涼風揚起飛塵,溫恪鼻尖一酸,小聲地打了個噴嚏。他捲起破爛的《揖仙錄》,和朱子一起藏在懷中,單手在窗柩上一撐,輕輕巧巧地翻窗出去。木香枝下睡着的橘貓驟然驚醒,尖叫一聲,炸着尾巴跳上飛檐。

*******

沈綽看到溫恪的時候,早已日上三竿。往常這個鐘點,早課已講了一半。沈二少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身邊跟着一個伺候筆墨的紅鼻頭矮胖書童。他覺得上午去不去格式館已無所謂了,還不如四處溜達來得快活。

距格式館十間開外,是一片闊大的廢園。

據好事者稱,這片園子本屬於某位高官府邸。偌大的園林,也不過私宅一隅而已,足見此人家財之巨,地位之高。只可惜那高官貪贓枉法,欺君罔上,尸位素餐,終於惹得天子震怒,當廷痛陳其十八宗大罪,最終抄家問斬。牆倒眾人推,樹死猢猻散,那竊國賊一朝倒台,連不問政事的草木愚夫都奔走相告,拍手叫好。

待一切塵埃落定,恰逢新帝登基,大赦天下。那貪官污吏既已伏法,府中一眾無足輕重的家僕婢子便得以恩赦。

罪臣宅邸佔地數頃,假山林立,溪流迴旋,一步一景,幽亭秀木,是江南造園師嘔心瀝血之作。

臨江向來看重文墨,大儒輩出。這極盡奢靡的豪宅剛拆到一半,便被官家轉賜臨江府衙,之後,部分館舍改作直隸書院,賜名“格式館”,廣收江南學子。

所謂“格”者,格物也;“式”者,法度也。新帝此舉可謂一石二鳥,廢罪臣舊居,樹正統,立德行,恩威並施,勸誡後人,宣文教以章其化。臨江百姓無不稱讚官家德治天下,愛民如子。

當然,前朝事渺。百姓間口耳相傳的,只有那場疾風驟雨過後留下的水窪罷了。

沈綽昨天睡得晚,剛剛起來,走了一路,尚不大清醒。他迷迷糊糊地繞開格式館,專撿了條僻靜的小路。

大約過了背半篇《中庸》的功夫,周圍人跡漸稀。道旁怪石嶙峋,無人打掃的步道磚上苔痕歷歷,沈綽一個趔趄,差點摔個狗啃泥。

沈家二少和他的書童都嚇了一跳;那書童手裏抱着滿滿當當的文房用具,手忙腳亂地把懷裏的東西拋在地上,麻利地滾過去扶他。

沈綽大大地丟了面子,跳腳怒斥道:“笨手笨腳的蠢材!本少要你何用,還不把東西都給我好好地撿起來!”

胖書童漲紅了臉,唯唯諾諾地彎下腰。沈綽徹底清醒了,他環顧四周,才發現不知不覺已走到廢園深處。眼前是幾株蒼翠的黃山松,枝幹虯結,亭亭如蓋。松下是一株枯死的照水梅。燦爛的春暉鋪過碧色的枝杈,映得假山腳下一彎瘦水波光粼粼。水面的細波上,托着一盞破敗的草亭。

草亭很舊,半腐的牌匾掉在地上,依稀可以看見“乾坤”二字,古拙有趣。亭柱漆面斑駁,檐頂的形狀倒是極為漂亮。草亭依傍着開闊的湖面,四面環空,若在亭內仰觀俯察,遊目騁懷,可以盡情遠眺籠在嵐氣霧靄里的青屏山。遙想當年府中盛景,或許萬古長空,一朝風月,皆薈萃於此了。

沈綽卻不懂欣賞,他定睛一看,才發現亭中坐着一個熟人。他大笑一聲,幾步跑過去,往那人對面一坐:

“恪兒,不愧是我兄弟。今天我起這麼大早,一直尋思着究竟該不該去上學,你果然和我想到一塊兒去了!真好。”

溫恪瞥了他一眼,低下頭繼續看書:“你這椅子,我可沒替你擦過。”

沈綽大驚失色,從椅子上蹦下來。他今天沒穿格式館規定的青衿布衣,選的是最愛的秋海棠紅纏枝直裾,這一身衣服金貴得很,足夠小康之家一年吃喝不愁。

他伸手一抹,那石凳上果然積了厚厚一層土,凳腳更結滿了蛛網。他不由黑了臉,使喚書童來擦。

胖書童滿頭大汗地滾過來,懷裏抱着的文房四寶不知何處安放,紅鼻子尷尬得漲成豬肝色。沈綽抬了抬下巴,那小廝頂着少爺倨傲的眼神,環顧一圈,戰戰兢兢地將東西擱在石桌上。他先用自己左手衣袖替少爺擦拭沾灰的衣料,再換右手的,把石凳擦得一塵不染,光可鑒人。

沈綽這才滿意,翹着二郎腿坐下來。

沈二少裝書的盒子是上好的紫光檀,二尺見方,浮雕着琴棋書畫四藝圖。他將書箱打開。盒子正中是一道隔板,左邊整整齊齊碼着數支未開鋒的狼毫筆、一方端硯、半條松煙墨;右邊則是四書五經。

沈綽擠眉弄眼,嘿嘿一笑,變戲法似的從課本底下摸出幾塊晶瑩剔透的桃花糕來。他像個傻瓜一樣笑得洋洋自得,拿着糕等了半晌,也沒等到溫恪的驚嘆,扭頭一瞧,才發現人家正拼着幾片破紙,聚精會神地看一本破書。沈綽拉下臉,把淺粉色的花糕擱在殘破的書頁上:

“喂,你看什麼呢?”他在桌下踢了溫恪一腳。

花糕十分精緻,陽光照過半透明的麵皮,可以瞧見裏面裹着的新鮮花瓣。溫恪卻興緻缺缺,不耐煩地把糕塞回沈二少的書匣,輕輕將書頁上沾着的點心屑吹走,隨口道:“別吵我。忙着呢。”

沈綽咬了一口糕點,自討沒趣,繞到溫恪身邊,湊過去一瞧,正看見那破爛上印着的“瑞鶴仙”三字。他瞪大了眼睛,把糖糕一口咽下,忽然爆發出一陣猖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這才多久,書就被你老父撕掉啦!”

幾隻翠鳥被笑聲驚飛,溫恪把這渾貨推開。沈綽卻不依不饒地纏上來:“給錢給錢,願賭服輸!”

溫恪皺眉看着他,顯然已把昨天傍晚的賭約忘得一乾二淨:“什麼東西?”

沈綽以為他要賴賬,怪叫道:“君子千金一諾,你可別耍滑頭。金珠,王八蛋。”

溫恪一頭霧水。沈綽急得指手畫腳,費了許多口舌,溫小郎君終於想起這樁破事。他往腰間一摸,才想起今天出門匆忙,一個銅板都沒帶。他鄙夷地看了沈綽一眼:

“你堂堂沈家二公子什麼時候窮成這樣?金珠忘了帶,回頭再給你。”

豈料這很有錢的沈家二公子突然擺出一副窮酸樣,哭喪着臉,扭扭捏捏道:

“不行,我沒錢了。我老爹昨天來信教訓我,要把我養的那些獵犬都換錢呢,氣死我啦!好不容易你輸一回,不論如何也得先兌現我。哼,誰不知道放你今天這一走,下回鐵定不願賠我的。”

溫恪簡直無言以對。沈綽養的那十幾條獵犬,毛色鮮滑,聰慧警覺,驍勇好鬥,威風凜凜,每一條都價逾上等西域琉璃夜明珠。若是有人說沈綽要把愛犬都賣了,那才是太陽打西邊出來的奇事。

溫恪見沈綽滿臉堆笑,不知這傢伙肚子裏又在冒什麼壞水。瑞鶴仙的故事讀到一半,溫恪被這人糾纏得煩了,便將脖子上掛着的一枚東西扯下來,拋給他:

“拿好,別煩我。”

沈綽下意識伸手去接,只覺得掌心微微一沉,定睛一看,卻是一枚小小的金鎖。那金鎖頗不尋常,拇指蓋大小,圓滾滾的,更像一枚珠子。鎖上精細地畫著纏枝梅蘭紋,陽刻了幾個沈綽不認識的篆字,看起來相當值錢。

他嘿嘿一笑,把金鎖照在太陽光里瞧:“恪兒,大手筆,佩服。真不要了?”

“你怎麼比老媽子還要啰嗦。”

“怎麼能是啰嗦呢?這還沒完呢。”沈綽叫書童過來研墨,取出一張紙箋,將毛筆橫在溫恪面前,“別忘了,‘弱雞王八蛋’。”

溫恪不知沈綽要這玩意派什麼用場,瞥了他一眼,筆走龍蛇,把這五字並自己的大名寫給他:

“你還要待到什麼時候?別煩我看書。”

這沈二公子大約真的窮極無聊,笑嘻嘻地把紙箋疊好,和金鎖一同塞進錢袋,也不走,拿起第二塊桃花糕,一邊吃,一邊含混地念《揖仙錄》上的字:

“哀公好鶴,唔,養了很多頭。那些鶴都很好看,其中有一隻更是......什麼什麼翩若驚鴻,矯若游龍?這書怎麼亂抄句子,我都知道這是曹子建寫的洛神嘛。白鶴很通靈,會隨着琴音翩翩起舞......但是凜冬將至,鶴們很快飛去南方了。

“明年春,大旱,民不聊生,哀公問眾卿,‘計將安出?’,眾臣唯唯諾諾,相互推諉,莫敢應。哀公怒......

“突然一群白鶴乘雲而來,布雨施澤,降下甘霖。唉,這群沒用的大臣,還不如一群鳥有用。

“哀公喜甚,封這鶴做了神仙,又封它做了妃子。這我明白,他喜歡這白鳥和我愛我的狗是一個道理。

“朝臣對君上作出的荒唐事表示不能接受,撂挑子不幹了。但舉國上下的百姓卻對鶴仙感恩戴德,稱這瑞鶴仙‘白娘娘’,在各地建起娘娘廟。

“又三年,國家戰亂,哀公無動於衷,成天與這白鶴......咦,怎麼到這邊沒有了?”

溫恪默然不語,接下來的故事顯然成了昨晚散佚的碎片。

沈綽撇撇嘴,拍掉手上的點心屑,將殘破的書頁翻過來。書頁背面畫著一隻細腳伶仃的長頸白鳥,很像田邊的鷺鷥。那鳥瘦而長,身披許多斑斕的錦帶,背馱大捧的鮮花,活像個喜宴里的女儐相,又像一件包裝過度、喧賓奪主的禮物。

沈綽哈哈大笑:“這書也不怎麼樣嘛。這算什麼鶴仙,艷俗難看。恪兒,一張行香帖,一本你爹最愛的朱子,還倒霉地被教訓一頓,就為了這?我還當你從不做吃虧的買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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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揖仙錄》中瑞鶴仙這段是看左傳里衛懿公的故事有感而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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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香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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