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不肖無雙

古今不肖無雙

溫恪一言不發,撩起袍裾,低頭跪下。他的脊背挺直如松柏,落在平章大人眼中,恰如一種沉默的抗爭,桀驁難馴,最是令人頭疼不已。

紺紫的朝服,羅料蔽膝,墨綬,金魚袋。溫有道斂眉肅立,昏黃的燭火將他魁偉的身姿鋪開濃黑的投影,像蓋着雨雲的巍峨高山。

平章大人威嚴冷厲,似乎連窗外的春風都摒息了。

“溫恪,半日不見,你可真給我長面子啊。”他將書案上的臨帖一張張攏到手中,不咸不淡地嗤笑一聲,“你不是覺得自己頂聰明么?那不妨猜猜,我來臨江這些天,聽得最多的都是些什麼話?”

他五指青筋畢現,慢慢捏攏黃紙,驀地回身,將那疊臨帖狠狠摔在溫恪臉上。書帖如秋葉翻飛,溫有道橫眉怒目:“你道那些人怎麼說?呵,‘想不到堂堂平章大人的獨子,竟是塊不可雕的朽木’!”他端起青瓷盞,猛灌一口冷茶,心火卻越澆越旺,怫然怒道:

“且不說沈半山自己有個不肖的次子,現如今,也敢嘲到我頭上。昨日路過東華街,連引車販漿之流都知道,那溫小郎君又逃課撲麻雀,往書學先生衣領里塞蜈蚣,一個個都坐在茶寮里當笑話聽呢!”

晚風透過軒窗,輕柔地拂起溫恪耳畔的烏髮。少年暖玉般的面容掩在搖曳的燈影下,溫有道只瞧見那長睫微微一顫。

他看着溫恪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怒氣更甚。平章大人將茶盞重重磕在案上,居高臨下地詰問:

“說吧。朱子呢?”

四下靜極。幾隻飛蟲撲在燈罩上,發出嗶剝的細響。

半晌,溫恪坦然答道:“自然是送給讀得懂它的人。寶劍贈英雄,香車配美人。何錯之有。”

“好啊,好得很。你不思己過,反倒來教訓我。溫恪,我看你是長本事了!”溫有道怒極反笑,“你可真能耐。既如此,也不必在書房跪着了。隨我來肅雍堂,你且好好清醒一宿。”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怒火,等待這不肖子同往常一樣自覺去宗祠領罰。不料溫恪拒不認錯,長揖到地,抬起頭,擲地有聲道:

“父親,孩兒不服。”

“不服?你還有什麼想說的?”

“兒子敢問父親,憑什麼只有這些枯燥又無用的東西,才配得上‘光耀門庭’呢?”

少年的眼神清澈、純粹,像青屏山頂未消的冰雪。溫有道長眉緊鎖,斂容盯着他。或許懵懂年少時,自己也曾用如此純然的目光,發出這樣一個愚不可及,又懸而未決的疑問。

然而此時此境,平章大人只覺得幼稚可笑。蕪雜的思緒很快被斬斷,溫有道面含譏諷,冷笑一聲,不容置疑道∶“聖賢之言,豈容豎子妄議!”

“父親!那是您的聖賢,卻不是我的。”溫恪反駁,他停頓了一會兒,似乎下定決心,緩緩道,“《四書集注》孩兒學了很久。所謂‘大學之道,內聖外王’,根本不是我所求的。”

“哦?”溫有道哂笑一聲,“你還要跟我講‘所求’?倒不妨說來聽聽,你一個十二歲的書學弟子,還能求什麼道!”

“惟願放諸青崖,白鹿相伴。”

“呵,說得倒是輕巧!你覺得沒了我溫家,沒了我這個當朝宰執的父親,單憑你一個不求上進、三天打魚兩天晒網的無能子,還能有這麼多人搶着巴結你,對你恭敬有加?你自出生起,活得平安順遂,衣食無憂,還一廂情願地以為全拜上天所賜,受得坦坦蕩蕩、理所應當么?!”

溫恪抿緊了唇,沒有說話,耳畔是溫有道振若雷霆的訓斥∶

“生在這世家高門,本不存在隨心所欲之事。你承了它的惠,必也擔它的責。我看之前肅雍堂跪思,你都給忘得一乾二淨了!這一切你瞧不起的榮華富貴,還不是你口口聲聲不願意讀的那些書惠予你的么?!”

“孩兒……”

“逆子!別當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看看你像什麼樣子!斗野雞,戲鷹犬,投壺樗蒲,真是有辱斯文、不知廉恥!我溫家,不養這種沒出息的東西。”

溫有道從袖中抽出一沓文策,丟到溫恪面前∶

“自己好好看看。別人的十二歲,你的十二歲。凈給我丟人現眼!”

溫恪咬着牙,氣魄矮了一截,不情不願地伸手去撿。那疊策論似乎放得久了,微皺,邊沿略略泛黃髮脆。他心底極不服氣,隨意拾起離自己最近的一張,滿紙蕭疏遒勁的字剎那間映入眼帘。

這字如狡兔暴駭,將奔欲馳,筆鋒過處,猶似利刃破空。溫恪心頭一跳,寫這樣一手好字,教人輕易聯想到一雙極好看的手;那手的主人,想必也是位濯濯如春月柳的美人——不,他不是柔麗的。他應當是蒼松翠柏,是鋒銳的松針,是一把冰霜凜冽的寒劍。

相較之下,溫小郎君的字倒如一個獐頭鼠目的惡賊。惡賊對美人驚鴻一瞥,自慚形穢,心底的一點傾慕很快化作輕煙,唯余惡狠狠的嫉妒與嘲諷。溫恪白眼相加,粗略掃過兩句,不屑地評判∶

老生常談,不過爾爾。

他不耐煩地將這張紙扔到一邊:“父親,這文章沒什麼稀奇。就連格式館坐我左手邊的唐非玉,隨手都能寫出來。”

“我讓你仔細看完,沒聽見么?”

溫恪心中排斥。他憋着火,卻只能妥協似的握緊拳,去撿另一張。

溫有道吩咐屋外的小廝喚來管家溫蘇齋,掀起袍擺,坐在官帽椅上。溫蘇齋很快趕來,一眼望見滿屋的紙片。小郎君跪在地上,老爺肅然端坐,視線緊張地在父子二人周身轉了幾遭,嚇得大氣都不敢出。

溫有道不緊不慢地將燙茶續上,呷一口。蒸騰的水霧間,平章大人看着這頑劣的兒子,氣定神閑。他有十成的把握將溫恪說服,只因為,寫這策論的人,堪稱驚才絕艷。

溫恪心底有氣。他漫不經心地翻閱,心頭的那點燥氣卻漸漸沉澱下來。文辭汪洋恣肆,卻鞭辟入裏,溫恪讀到“強者怒言,懦者怒色”“摩頂放踵,以利天下”,不由面色一慚,心有戚戚,再往下,越看越入神,好似醍醐灌頂,如遭當頭棒喝。他正讀得津津有味,這策論卻筆鋒一轉,戛然而止。

溫小郎君皺起眉,意猶未盡,胡亂把地上的文論都撿起來,一張張排好,才驚覺這漂亮的文章,竟真是斷篇。恰如白璧微瑕,美人抱恙,溫恪對此既失望又惋惜,忽然對這執筆之人倍感好奇,匆匆翻到開篇,才發現那人的名字被濃墨劃去了。

“父親,這是誰的文章?”

“誰寫的,並不重要。要緊的是你且記住——這最基礎的《四書》,給我仔仔細細從頭學過。”溫有道慢慢起身,將茶盞擱在一旁,淡淡道,“看完了?那便將它撕了。”

“父親!”溫恪將策論護在懷裏,不可置信地看着溫有道。

“不願意?也好,那將這本畫著神神鬼鬼的糊塗冊子撕了吧。”

“我……”溫恪似乎想辯解什麼,伸出手來,僵持片刻,頹然放下。一邊是費盡心思換來的寶書,一邊是一見傾心不願蒙塵的文章。

捨不得,放不下。

平章大人很耐心地等他選。今晚的目的其實早已達到,這小小的抉擇,不過令這屢教不改的不肖子牢牢記住今日教訓的一點微妙的、錦上添花的手段。在擺佈人心一道,溫有道向來手到擒來,無往不勝。

他滿意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將那本無妄之書拾起,很快,書頁散開,白紙化作片片碎蝶。他拍了拍溫恪的肩頭,微笑道:

“不錯,孺子可教。你也不必在此跪着虛耗時日,早些休息罷。明日上課,不準再遲到。”溫有道見那孩子低頭不語,覺得他應有所悟。

溫有道吩咐溫蘇齋看顧少爺起居,剛打算離開,忽然折回來,沉聲叮囑道:“外後日便是行香雅集的日子,切莫忘了。別老惦記着那些可笑的民間廟會——行香帖,才是我溫氏子弟該關注的東西。”

平章大人很快走了。溫恪卻一動不動,愣愣地跪坐。他望着滿地紙片,忽然後悔起來,心裏憋悶,一把將那漂亮的策論狠狠揉成團,遠遠地丟在角落裏。

溫蘇齋明白少爺正當氣頭上,躊躇了一會兒,小心翼翼道:“老爺他近來......仕途有些不順,小郎君也須懂事些。”

溫恪反唇相譏,毫不客氣地瞪着溫蘇齋:“我的笑話好看么?仕途不順?我看是他嫌官還不夠大,急着再往上爬一爬呢!”

試問當朝宰執往上還有誰?溫蘇齋聞言大驚失色:“少爺童言無忌,童言無忌呀!這話可不能亂說,這......這可是要掉腦袋的!”

溫恪冷笑一聲,不再說話。他將地上的碎紙片一一收撿,溫蘇齋便冷汗涔涔地,陪着這祖宗。待北斗已升到中天,溫恪將破破爛爛的《揖仙錄》用琉璃鎮紙壓好。燭火快要燃盡了。他回過身,秀頎的身影籠在灰白的月影下:

“你走吧,不必看着我。明日早課,我根本不願去。”

※※※※※※※※※※※※※※※※※※※※

【無責任小劇場】

溫小恪∶今天,陰雨。一邊是費盡心思換來的小人書,一邊是神仙太太的親筆作。委委屈屈地選擇了後者。記仇。

溫有道∶今晚,很好的月光。教子有方,快樂。

嗯,這篇文章是少夫人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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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香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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