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何有之鄉

無何有之鄉

沈綽對這瑞鶴仙的傳說不以為然,溫恪卻忽然笑了。他將殘破的《揖仙錄》捲起放在一旁,獨獨取下畫著白娘娘的那一頁。

沈綽說得不錯,這花花綠綠的白鳥畫工粗糙、鄙陋,確是艷俗難看的地攤貨。

溫恪卻將這畫片上的細痕輕輕撫平。繾綣的暖風吹皺亭外一池碧水,指尖一松,春風便將這畫片飄去清波上。沈綽疑惑地看着他,再回頭時,畫片與落花已逐波遠去。

“這書不值。你說得對。”

沈綽聞言,面有得色。他重新坐回石凳上,將花糕分給溫恪:“難得,難得!你終於肯承認沒我厲害了,我可得好好記下來。”說著便招呼書童,竟真要寫。等那紅鼻子書童汗流浹背地寫完,沈綽把墨吹乾,滿意極了,嘻嘻笑道:“今天不去學館,果然正確得很!”

他將紙疊起來塞進錢袋,心情頗好道:“白娘娘的故事流傳至今,那版本可多了去了。你這勞什子《揖仙錄》裏寫的,只不過其中一個罷了。”

溫恪渾不在意:“我知道。我高興。”

沈綽古怪地盯着他:“你說的......不會是我理解的那個意思吧?”

溫小郎君卻不正面作答。他望着遠處黛色的青屏山,支起下巴,斜靠在石桌上,言語中犯着一股懶勁:“沈綽,瑞鶴仙的傳說我聽過、看過不下十餘種。”

沈綽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目瞪口呆,點心也不吃了。他實在難以理解,為了這聽過無數遍的市井話本,溫恪竟樂意花這樣的代價。換作自己,若要拿行香帖、老爹最愛的鼻煙壺,外加一頓臭罵去換一本可有可無的名犬鑒賞,那才是見了鬼的蠢事。

然而溫恪下一句話卻立馬勾起了沈綽的好奇心:

“這十餘種不同的本子,卻無一例外有一個共同點——沒有結局。”

“沒有結局?除了哀公這個,別的好像......聽着挺完整啊。”

溫恪挑眉看着他:“你不妨說說看?”

沈綽一愣,腦子裏一團稻草,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十分尷尬,臉紅脖子粗地反問:

“那不如你說說,究竟哪裏沒講完?”

溫恪捏起一塊桃花糕,掰開,將裏面的花瓣一片片挑出來。花瓣挑得很乾凈,淺淡的花香里,溫小郎君講了一個很久之前聽過的故事。

那是記憶中的一個夏夜。

彼時,溫恪的母親尚在人世。她是個極美的女子,溫柔如春溪畔的煙柳,可容顏卻已在記憶中依稀了。

臨江的夏夜潮濕、悶熱,天空沒有星月,烏沉沉地蓄着濕重的雨雲。螽斯在草堆里半死不活地鳴叫,蚊虻嚶嚶亂飛。大晚上的,溫恪照舊上躥下跳地皮,一身精力花不完似的。姜氏卻有些累了,想早些哄這孩子睡覺。

好不容易躺上玉簟,還沒到搖十下羅扇的功夫,溫恪熱得睡不着,忽然蹦下床,纏着姜氏講故事。故事一連換了四五個,這孩子卻越聽越煩躁。這些故事都老套得很,他已聽府中嬤嬤講過很多回了。姜氏沉默了一會兒,嘆息道:

“既然這夏夜悶熱,那我便講一個清涼的故事吧。”

這故事的主角並不是人,而是一群比人還精怪的白鶴。

它們住在無何有之鄉。那是一片春天長在的空幻凈土,與世無爭,恬然自適,榮落四時之外。鶴仙的羽毛白得像昆崙山頂的積雪。白鶴每日托着朝陽,高飛九霄,頭頂染上一點霞光的赤色。

鳳凰則不然。它自封百鳥之王,毛色鮮妍,非梧桐不棲,非醴泉不飲,矯首昂視,專愛聽奉承話。某日梳洗羽毛,它無意聽見地上兩隻灰斑麻雀小聲談話——比起孤高冷傲的白鶴,鳳王那樣喧囂的華美就顯得稍遜一籌,略失格調呢。

它們都喊鶴仙“白娘娘”。

眾所周知,鳥是愛美的族類。鳳凰聞言,雷霆震怒。它身懷涅槃神火,那些“白娘娘”何德何能與自己較量。百鳥之王盛怒之下,火燒無何有之鄉。那場大火持續了整整三月暫歇,焚得一切都化作焦土。它正得意洋洋間,忽然驚怒交加地發現,從那一地滾燙的餘燼中,鶴群竟振翅飛出,排雲而上。

這無妄之災似乎沒有撼動鶴仙半分,但那些白娘娘,卻再也不是純然的雪色了。它們的飛羽和尾翼被焚得焦黑,頸項燎出一道松煙色的炭痕。

鶴仙在雲端徘徊,扇動羽翼,竭力將背上的積雪抖落下來,試圖撲滅灼燙的火星。雪片紛飛如絮,然而一切終究徒勞無功。

無何有之鄉,終於恰如其名地成了一個虛妄的地方。桃源凈土幻滅了,過去種種彷彿南柯舊夢。自此,天地之間再無一寸土地擁有永遠的春日。

然而鶴仙只是飛,不知疲倦地,懷着永恆的鄉愁,追逐着春天,尋找它們的家園。

“那後來呢?那些鶴回家了嗎?”溫恪舉高蒲扇,用力地扇了扇,眨着眼,期待地看向母親。

姜氏默然不語。一群流螢在窗外撲飛,像無何有之鄉那場暖洋洋的冬雪。她溫柔地笑了,接過溫恪手中的扇子,輕輕地扇:

“恪兒,快睡吧。”

*******

沈綽心不在焉地“哦”了一聲,突然坐起來:“所以你才一直心心念念想去‘白娘娘’會看看?你總不會覺得真有其事吧。”

故事的版本眾說紛紜,卻不約而同地對最後的答案諱莫如深,溫恪自然好奇得很。

他將手裏挑好的桃花瓣夾在《揖仙錄》中,表情卻一派天真,矢口否認。溫小郎君那口是心非的模樣和昨天下午如出一轍:

“根本沒有。和行香雅集比,這些俗物算得上什麼?搜集這些志怪故事不過是我閑暇時候的消遣而已,自然比讀朱子好玩兒多了。”

沈綽嘖嘖兩聲,嚼着點心,深以為然。

******

三月三的行香雅會,是臨江高門氏族與風流雅客最看重的盛事。雅會三年一次,延請的貴客不乏江北與京畿的望族。

此時尚在清晨,東方的青雲剛幻化出第一縷曉色,街道上已熙熙攘攘站滿了前來赴會的士子,和許多引頸旁觀的百姓,黑壓壓的人流從格式館沿街一路排到春溪岸邊。

“賣包子咧——剛出籠的熱包子——”

“賣豆漿——”

推着板車的小販大聲吆喝,熱騰騰的蒸汽從竹蒸籠里冒出來。在這種節日,生意永遠好得很。賣早點的肩上搭着汗巾,晨風微涼,他卻忙得汗流浹背,很快,一屜熱包子賣出了一半。

幾個年輕文士嫌惡地避開,生怕板車上的油污蹭髒了他們矜貴的禮服。雅集尚未開始,他們站得久了,不免有些肚餓,但若當街碰了這黔首百姓才吃的糠皮梅菜包,指不定被同袍笑話成什麼樣呢。他們剛一走開,便有幾個短褐垂髫的小孩從空隙擠過來,吵吵嚷嚷地,用幾枚銅錢換了包子和糖糕。

小孩捧着早點香噴噴地分食,蹦蹦跳跳地跑遠,那幾個文士倒有些站不住了。旭日東升,金赤的朝霞鋪在翠綠的楊柳枝上,幾隻雨燕掠過樹梢。其中一個長臉的士子整了整衣衫,皺眉抱怨道:

“怎麼還不開始?都等了一個時辰了。”

另一個粗眉毛的搖着湘妃扇,哀嘆道:“等!文樂兄,能來這雅集便是天大的幸事,再等等又何妨呢?依鄙人愚見,待那些遠道而來的名門貴客一個個都來齊了,雅會自然開始。”

粗眉毛這一番廢話,又准又狠地踩中幾人痛腳。他們門第不高,能僥倖搶得行香帖,靠的不是十年寒窗苦讀,便是涎皮賴臉求人。

一陣尷尬的沉默中,長臉乾巴巴地問道:“那些貴客什麼時候才到?”

眾人搖頭,都覺得這長臉沒吃早飯,餓得頭腦不大清醒。雅宴點名邀請的都是高攀不起的大人物,他們的行蹤豈是自己這等下品寒士所能知曉的。空泛的閑談間,氣氛變得更加微妙起來。

一個穿藍衣的駝背書生清了清嗓子,神秘道:“咳,某有些不足掛齒的渠道,碰巧打聽了一些隱秘消息。諸位可知,今次行香雅集,都請了哪些在名聞天下的公子?”

幾人表情矜持,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卻不約而同都豎起了耳朵。卻聽那藍衣駝背得意道:

“我有個好友,與鼎泰號的掌柜有幾分交情。鼎泰號的錢莊開遍大江南北,打聽這點消息也算小菜一碟。”在眾人驚羨的目光中,藍駝背炫耀似的從懷中摸出一張碧雲春樹箋,侃侃而談道:

“第一位,清都鄒承志,乃是當朝國子學太正。其人貌甚偉,對心學一道頗有見解。第二位,豫章陳高義,是太常寺卿佟大人的關門弟子,其人樂善好施,最愛與寒門弟子講經論道。這第三位,是......”

藍駝背一連報了十多個名字,終於有人忍不住打斷道:“這有什麼稀奇,每次都有他們幾個!”

藍駝背臉面有些掛不住,皺眉道:“那這最後一位,諸君想必不曾見過。臨沂安廣廈,他的大名,各位應該如雷貫耳吧。”

那幾個士子一驚,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藍駝背扳回一局,不屑地看着這幾個沒見識的鄉下人,傲然道:

“我不僅知道這位公子千里迢迢從齊魯來我江南路,還知道他難得答應參加行香雅集,卻是為了來看一個無名之輩。”

“無名之輩?誰有這麼大的臉面,能得廣廈公子的青眼?!”

藍駝背其實並不清楚,只嗤笑一聲,高深莫測的模樣不由讓那幾個寒士更加欽佩。

忽然,一陣清亮的笛聲破空而來。街上眾人紛紛側身去看。笛音分開熙攘的人群,卻見幾個峨冠博帶的白衣童子手捧竹籃,跣足而行;籃中盛滿帶着露水的辛夷花瓣。花瓣被裁成小片,惠風和暢,雪青色的花瓣灑在螺鈿色的步道磚上,幾名童子踏香而行,恍如仙境。

這個季節,辛夷花花期已過。這鋪道的碎花卻綿延數里,足見主人家財之巨。眾人引頸遠望,紛飛的花雨中,一位明眸皓齒的青衫牧童吹着短笛,騎在青牛背上。青牛背後,牽着一頂青灰色的竹車。

“廣廈公子,是廣廈公子!”

不知有誰大喊一聲,人群沸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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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恪的一生之敵已經出現,猜猜安廣廈來看的無名之輩,究竟是誰呢?(送分題~)

下章預告:

有道是“人生若只如初見”,溫小郎君卻窘得恨不得鑽進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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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香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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