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似驚鴻照影來

恰似驚鴻照影來

幾個孩子搶上前去,捧起地上的花瓣,追逐嬉鬧。一旁的大人嚇得面如土色,趕忙把孩子拉回來,生怕貴人怪罪。竹車裏端坐的廣廈公子卻不以為忤。微風輕輕掀起竹簾,那手足無措的頑童只聽一個低沉溫雅的聲音道:

“不妨事。七月,取些辛夷花送給這幾個孩子吧。”

那叫“七月”的正是一名侍花的白衣童子。他點頭唱喏,捧出幾隻竹匣,分贈那些孩子。那拉着孩子衣袖的老父喜極而泣,將竹匣打開一看,卻見裏面除了柔軟的辛夷花瓣,還另封了許多辛夷花做成的細點,拆開一瞧,色澤明麗,形狀雅緻。孩子不懂事,歡歡喜喜地把點心攬在懷裏。老父將竹匣底下鋪着的花瓣撥開,才發現最下層竟是一冊講義。

七月微笑道:“這是我家公子註疏的《論語》。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望幾位小郎君切莫辜負了光陰。”

小孩的父親沒念過書,更不識字,聽不懂七月文縐縐的話。但他向來對讀書人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敬畏。名滿天下的廣廈公子親贈的這一冊《論語》,竟讓他恍惚見到四歲的兒子日後考上功名,揚眉吐氣,加官進爵的模樣。他內心激越,不由將竹匣高捧過頭頂,對着竹車裏的公子顫顫巍巍跪下,大聲謝恩。

安廣廈此舉,無疑讓人們對他更加好奇。一時間崇敬者有之,羨妒者有之,讚歎者有之,欽佩者有之,四處都是嘈嘈切切的小聲議論。在這議論聲中,青牛載着竹車,緩緩而行。牛頸上掛着一枚銅鐸,隨着轔轔車聲,發出悅耳的擊響。牛背上的牧童悠然盤坐,輕快的笛音如雲雀在高天輕飛。

溫恪翹着二郎腿,坐在茶鋪二樓雅間的臨街窗口,看戲一樣望着街上的人群。沈綽坐在他對面,嘎嘣嘎嘣地嚼着茴香豆,輕蔑地嘲諷:

“裝,真能裝!憑什麼我這臨江第一的大排場,和那個什麼‘廣廈公子’一比,就顯得沒格沒調!哎,溫恪,你也聽見了?那個安廣廈家的僕人,還勸人家玩泥巴的小孩多看書呢。我最煩這種人啦。”

溫恪從窗檯跳下來,提起茶壺,將杯子滿上。這是今年的新茶,上好的君山銀針,湯色鮮黃,氣味醇香。他取一支檀木筷,蘸了點茶水,將“安廣廈”三個字寫在桌上,蔫蔫道:

“這個安廣廈好像和我家老頭子是舊識。”說著在這三個字上狠狠打了個大叉叉,“和我爹關係好的,都不是什麼好人。”

沈綽嚼着豆子,聞言大笑,差點兒嗆着。他也取了一支筷子,蘸了醬油,嬉皮笑臉地在邊上畫,把自己心裏的惡意揣測一股腦兒全倒出來:

“這個安廣廈既然出名了這麼多年,還和你老爹關係不一般,那他之前從不來行香雅集,肯定有什麼秘密。”言罷,在打了叉的“安廣廈”邊上畫了個圈,“可他今年改了主意,我覺得裏面有什麼陰謀。”

溫恪白了他一眼:“萬一人家只是想出來玩玩呢?”

沈綽想了一會兒,覺得在理:“左右我們在這閑着也是閑着,不如跟上人家看看,”說著突然壓低了聲音,“咱們悄悄地。”

辛夷花瓣和笛音飄揚了一路,竹車悠悠然停在格式館前。因為行香雅集,今日書學無課,佔地數頃的館舍樓閣皆改作雅會所用。溫蘇齋得了老爺的吩咐,早就在此恭候多時。車駕一到,那吹笛的牧童跳下牛來,替自家公子挑開竹簾。

那世家公子生得修眉俊目,溫和儒雅,清泉一樣的眸子裏,一半藏着憂鬱,一半映着陽光。他身着一件簡樸的廣袖麻布衣,足踏桃木屐,卻全無莊稼漢的鄙陋粗俗,反而顯得悠然自適,飄然高蹈。

“三月。”他喚了一聲,一名白衣童子上前,雙手奉上一枚小小的帖子。

溫蘇齋雙手接過。這帖子以沉香片為底,雲錦為托,中間裱起一方端正的雪綃,畫著“行香”兩個貼金小字,清風徐來,暗香浮動,正是那大名鼎鼎的“行香帖”無疑。

安廣廈是溫有道請來的貴客,溫蘇齋自然不用對這帖子多作查驗,微笑道:

“公子遠道而來,辛苦了。還請上座,我家老爺稍後便到。”

安廣廈環顧一周,不置可否。他望着亭亭如蓋的一株老銀杏樹,忽然出聲問道:

“澡雪呢?怎麼不見他來。”

溫蘇齋一窒,難怪今次雅會終於請動了廣廈公子,原來他是為了找人。可憐溫蘇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老爺將安廣廈騙過來,自己這個做管家的卻不清楚他要找的人在哪。他訕笑一聲,硬着頭皮答道:

“公子恕罪,在下不知。”

安廣廈頓了一會兒,輕笑一聲:“也罷。這等小事,平章大人想必不會放在心上。”銀杏梢上,一隻柳鶯悠然歌唱。他轉過身,望着“格式館”三個筋骨遒勁的隸字,微微一嘆,“倘若遠遊公尚在人世,見到這物是人非的故居,不知又該作何感想。”

溫蘇齋低着頭,不敢應答。

*******

溫小郎君深深以為,跟着沈綽出來尋人,是自己做過最愚蠢的決定。那傢伙一時熱血上頭,竟回府取了兩匹馬駒,又牽出三條威風凜凜、皮毛油光水滑的獵狗。

二人翻身上馬,三隻半人高的獵犬繞着馬蹄狺狺亂吠,驚得馬兒長嘶一聲,揚蹄狂奔。

東風撲面,塵土飛揚,溫恪使勁兒扯住轡頭,怒罵道:“你這是‘悄悄地’跟着嗎?街上的人全盯着咱倆看!”

沈綽騎術還沒有溫恪好,他手忙腳亂地拉扯馬韁,臉色煞白,差點從馬背上顛下去,兩腿戰戰,哪顧得上答話。

溫恪恨恨地罵一聲,吹了個唿哨,把腰間的錢袋解下來,遠遠拋在前方林木深處。那幾隻惡犬兩眼放光,箭一樣衝過去撿。追着馬的獵犬沒了,沈綽終於鬆了口氣;況且這匹馬駒跑了一路,有些氣喘,漸漸乖順下來。

沈綽滿頭大汗,心有餘悸地笑道:“恪兒,謝了啊。”

溫恪鄙夷地看着他,好在今天出門帶的錢不算多,不然非得讓這傢伙把狗宰了做火燒才好。

支楞的林木將衣衫鉤破了幾處,二人頭上沾着草葉,形容略顯狼狽。狗和馬橫衝直撞地瘋跑了一路,終於停在一處從沒來過的野地里。

四望是一片蒼翠的茂林,林中鳥雀啁啾,嵐氣氤氳。一隻黑背的高大獵犬叼着溫恪的錢袋,邀功似的把熱烘烘的腦袋擠到沈綽面前,一個勁地搖尾巴,口水滴在地上。馬駒遠遠地躲着狗,正低頭吃草。

沈綽還不待說什麼,溫恪搶先道:“我不要了。你把金鎖還我就好。”

沈綽一愣,支支吾吾半天,尷尬地笑道:“這個......我已經把它當掉了。”

溫恪冷笑,撿起一枚石子,作勢要打,沈綽連忙道:“哎呀,哎呀,明明是那天你自己說了不要的嘛,現在後悔來不及了。”言罷,獻寶似的搓着狗頭,嘿嘿笑道,“這狗叫‘大四喜’,我最喜歡的。靈吧?丟出去什麼都能給你找回來。”

溫恪沒眼看,他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將石子砸上樹榦,哼了一聲:“現在安廣廈算是跟丟啦,瞧你辦的什麼事兒,就該聽我的。”

沈綽汗顏,也跟着坐下來。他倆拋了一會兒石子,覺得很無聊。溫恪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從懷裏一摸,竟掏出兩根皮筋來。這兩根皮筋是他昨天從父親房裏拆出來的。那是一張很好的弓,老頭子今天早上看見,保准要氣瘋。

只要溫有道不順心,溫恪就開心得很。他雖然字不好看,但一雙手十分靈巧,隨便撿了一根牢靠的樹枝,三兩下便綁好一張小小的彈弓。他撿起一枚石子,試了試弓,皮筋拉開,颼地一下,石子像箭一樣飛出去,打落兩片樹葉,驚起一樹飛鳥。

沈綽看了半天,眼饞得很:“你準頭太差了,我來!”

他大話說得漂亮,幾發石子過去,竟還不如溫恪。沈綽作為一個整天熬鷹鬥犬的正經紈絝,竟連雀子都打不準,臉皮實在有些掛不住:

“我思考了很久,這應當不是我們的問題。”他表情嚴肅認真,從錢袋裏摸出一把指甲蓋大小的明珠,“咱們換這個。”

溫恪瞪大了眼睛,把那珠子拿起來瞧。這南海珍珠雖不是第一等的成色,卻也能抵得上一枚金葉子。明珠彈雀,他心下對沈二公子的豪奢再次有了新的評判,點頭稱讚道:

“有些道理,你且試試。”

沈綽二話不說,將明珠扭在皮筋里。他眯起眼,指尖發力,珠子彈了出去。只聽噗地一響,一樣東西從樹梢撲稜稜落下來,獵犬興奮地追過去,把它叼回沈綽腳邊。

“中了!我果然沒說錯吧,哈哈哈。”

打下的是一隻很瘦小的麻雀,溫恪嗤笑一聲,覺得他不過瞎貓碰到死耗子,運氣而已。沈二公子不以為然,把弓和珠子拋給溫恪,二人瘋玩一陣,大笑不止,竟真的一打一個準,接連射下許多鳥來。

兩人彈弓鬥犬,走走停停,不知不覺到一處淺灘邊。

溫恪矮身藏在草叢中,正瞄準一隻黃鸝。忽然,清脆的鳥鳴間送來一陣悠渺的風聲,空靈悅耳。他從未聽過這樣的聲音,心裏好奇,循着聲音撥開層層掩映的翠柏,眼前豁然開朗,不由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不遠處的清波里,棲着大群的白鶴。蓬鬆的鶴羽在春風中微微翻湧,像輕軟的雪片。岸邊桃樹下,斜靠着一位少年。

那少年一襲煙青色的廣袖如白鶴的蓑羽,又似染着秋霧的霜天。他長發未束,烏雲一般肆恣地墮在地上。淺色的落英紛紛如雨。

溫恪從未見過這樣的人。

他很好看,甚至太好看了。

雙眸湛如秋水,眉似斂霧青山。那雙純澈如冷泉的眼中,既無功名利祿,又無凡俗規矩,唯有一群悠然自在的鶴,一溪飄飄蕩蕩的雲。

在桃花樹下迴旋的,是晚風一樣的樂音。

白鶴與少年,桃花與春草。碧溪映着青空,浮雲環抱旭日。那個在傳說中虛無縹緲、朦朦朧朧的“無何有之鄉”,忽然間有了繽紛的色彩,變得鮮活可愛,近在眼前。

“白娘娘……”

似乎有什麼從心底破土而出,溫恪向前一步,怔怔地凝望。

然而仙境很快被打散了。

草深地滑,沈綽從後邊罵罵咧咧地跟上來。他抬頭一望,好大一片鶴群,高興極了。沈二公子在錢袋中摸了半天,才發現明珠已沒有了,乾脆把袋子裏的東西都倒出來,也不細看,匆匆摸過一枚圓滾滾的物件,按在弓弦上。

溫恪不及出聲相阻,只見三條獵犬吠叫着從草叢間衝出,一頭扎進淺灘里。

沈綽指尖一松,弓弦瞬發,霎時間,一枚金光燦燦的東西像流星一樣朝着鶴群掠去。

溫恪大驚失色∶“等等——”

他徒勞地伸出手,眼睜睜地看着那枚彈珠筆直地越過白鶴驚飛的羽毛,穿過淺灘飛濺的水珠,挾春雷之勢,卜地一聲,豪氣干雲、勢不可擋地,正正打在那個少年額頭上。

白鶴飛走了。青山碧水間空空蕩蕩,唯余幾片鶴羽輕輕地浮在淺溪的柔波里。

獵犬陷在淺灘的泥地里團團亂轉,嗚嗚地吠。

溫恪轉眼望去,卻見那少年眸色沉黑,冷厲地看着闖禍的二人。少年低下頭,面無表情地拾起彈珠,緩緩回身,走了過來。

近得眼前,溫恪才發現他雪色的額頭紅了一片。小郎君心下歉疚,緊張地看着那人,暗中扯了扯沈綽的袖子。

那少年大約十五歲,身材修頎,比自己高了一頭。溫恪本就理虧,這下氣焰更短了幾分,心下忐忑。他平生第一次想與人道歉,卻不知從何開口。

少年修長的指尖上,扣着一枚金光燦燦的珠子。

雪色襯着金色,本該是很好看的風景,溫恪一瞧,卻驚得面色大變。那枚珠子好巧不巧,正是自己不久前輸給沈綽、沈綽揚言“已經當掉了”的金鎖。

他剛想辯解什麼,忽然想起,這東西上並沒有自己的名字,於是心安理得、泰然自若地閉了嘴。豈料那少年居高臨下地看了他一眼,將金珠上新刻的東西一字不落地念出來:

“溫恪……弱王雞|八……蛋?”

溫小郎君當即傻眼了。他猛地回過頭,難以置信地瞪着沈綽,誰知這損友一臉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表情,嬉皮笑臉地看着他。

“誰是溫恪?”

那人的嗓音清冷,如嚙雪。

心跳得這樣快,溫恪看着那人緋紅的額角,百口莫辯,惶然無措:

“我……我不叫溫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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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責任小劇場】

作者喵:咳咳,採訪一下本文cp初遇的真實想法。

溫恪(不好意思):鶴仙兒。

魏殳(蹙眉):地主家沒教養的小鬼。

作者喵(拿出小本本記下這有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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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香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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