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燈照空局

明燈照空局

微末的香氣很快在春風裏飄散了。

魏殳看着那頂竹車,眼底一片冰涼。七年來的恨與淚被一聲不吭地吞回腹中,他一面逼迫自己冷靜,一面卻將煞氣畢現的飲冰解下,緊緊攬在懷裏。

青牛悠然前行,悅耳的銅鐸聲懶洋洋地在晚風中回蕩。竹輦行至十丈開外,車轂咔地一響,穩穩停在溫府門前。

魏殳隱在一株槐楊樹后,只見一名白衣童子從那青牛背上躍下,侍立一旁,恭敬地將車簾捲起。

自竹車上下來的,是一名氣度高雅、玉樹臨風的青年。在夕陽的緋色下,那襲雲峰色的麻衣像是為他修頎的身姿蒙上一層疏淡的月影。

沾染着優曇婆羅香氣的車主人很年輕,絕不會是溫有道。

一隻烏鶇呀呀地叫着,棲在樹枝上。溫府內迎出一位慈眉善目的老翁,像是溫府的管家。管家恭請車主人入府內。

胭脂色的晚霞籠着春長巷,那青年掀起袍擺,緩步入內。層疊交錯的衣袂間,忽然閃出一枚溢彩流光的墜子,墜子下懸着煙青色絲絛,彷彿一縷淡淡的山嵐。

飲冰涼浸浸地貼在心口,魏殳倒退半步,難以置信——那帶着優曇婆羅香氣的人,竟是安廣廈。

昔日的談笑如在目前。多年未見,他卻恍然已不認得這少時好友了。

*******

溫恪端着一小盒什錦果脯,路過溫有道書房前。一隻橘貓本團在門邊打瞌睡,眯眼見了小郎君,哧溜一下繞去他腿邊,毫不憐惜地將衣擺的羅料撓得脫了絲。

溫恪被貓撓得煩了,索性彎腰將它抱起來。

這橘貓很胖,像一隻豬崽一樣在溫恪懷裏不安分地扭來扭去。溫恪滿臉嫌棄:

“宇文喵喵,你吃的什麼?又重了這麼多。”

橘貓佯裝沒聽見。人和貓鬼鬼祟祟地往溫有道書房內瞟了一眼,見主人家不在,這才放心大膽地跨過門檻。

溫恪將貓堆在桌上,打開果盒,吃了一枚杏子干。

酸枝木的書案上,整整齊齊地碼放了一疊帖子。溫恪湊過去一瞧,第一張帖子落款處,正寫着“豫章陳高義”幾個挺秀的大字。

溫恪有些疑惑。行香雅集所見的陳高義分明是個孤傲任誕的名士。這名士流連山水之間,與平章大人素無往來,不知為何今日要給溫府遞拜帖。

溫恪見外面沒人,偷偷摸摸把帖子翻開,一目十行地掃過去,不由瞪大了眼睛。

這陳高義看着高標特立,所寫的拜帖反倒諂媚得古怪。言辭間對平章大人的欽佩和敬仰,幾乎要從這薄薄一冊紙上滿溢出來;而其中對朝政時局的分析也堪稱條理清晰,頭頭是道,當真錦繡文章。

溫小郎君被這帖子所深深折服,嘆為觀止。

他這才反應過來,那大鬧雅宴的酒德先生所說的“終南捷徑”是什麼意思——原來還真有人故作清高,冠冕堂皇地假扮隱居終南山的世外高人,只待別人鋪平出仕的道路。所謂“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大抵說的便是如此。

他又偷偷摸摸向下翻了幾張,發現投帖的大多是今日白雪沉香宴上的雅客。

溫恪不由咋舌,不知該贊這貴霜國寶,還是平章大人的好手腕。薈萃四方名士的行香雅集上,這異域奇香一點燃,父親便順理成章地收服人心,成了最大的贏家。

溫恪將這些帖子原樣擺好,才想起裏面並沒有安廣廈的。這位廣廈公子看起來溫雅端方,卻也不像任人拿捏的軟柿子。

溫恪心裏有些吃不準。忽然,那叫“宇文喵喵”的橘貓從桌上噌地站起,又細又娘地叫了一聲,從書案上蹦下,一路碰倒了許多樣擺設,躍上窗,跳了出去。

溫小郎君只好任勞任怨地收拾殘局。他將果盒揣在懷裏,輕輕推開窗,宇文喵喵卻早跑得沒了影。

溫恪索性翻窗出去。他跳窗的動作很熟練,一看便是個慣犯。慣犯輕巧落地,還未走兩步,忽然猝不及防地被人捂着嘴,用舊布蒙上眼睛,很粗暴地攔腰扯到牆角。

溫恪呼吸一窒,悚然一驚。眼前霎時漆黑一片;耳邊怦怦作響的,只有自己的心跳聲。

那匪徒的懷抱既冷且硬,溫恪只覺得頭皮發麻。他用力掙動起來,試圖開口說話;可還未吐出半個字,就被歹徒察覺。

那歹人警告性地勒緊了矇著他雙眼的布條,溫恪倒抽一口氣,被迫仰起頭來,很痛。那刺客牢牢捂住他的口鼻,溫小郎君頓時有些難以呼吸。

急促的喘息噴在刺客的手心,二人的心跳貼在一處,眼花耳熱之際,溫恪恍惚嗅到了一絲熟悉的、清苦的葯香。

溫小郎君額角發汗。他從未想過竟有歹人敢孤身潛入平章府,挾持平章公子。

都怪宇文喵喵。可這死貓不知跑哪兒去了。呼吸有些難以為繼,溫恪頭腦發昏,胡思亂想着。究竟是溫有道政敵所派的刺客,還是為了金玉珠寶的大盜?

可若是刺客或竊賊,也未免過分術業不精,連柄利刃都沒拿出來。

溫恪胡亂摸索着。忽然,在一片混亂中,他像是觸到了那刺客的一件隨身佩飾。玉一樣沁涼的觸感,雕着花紋,再摸下去……則是柔滑的流蘇帶。

他脊背一僵,又像抽去渾身的力氣似的軟下來。溫小郎君大約認出了刺客的真實身份,心裏有些委屈。

眼睛矇著,嘴又捂上,既然掙不過,那便只能使壞。左右在那人心裏已沒什麼好印象了,溫恪索性破罐子破摔,很不要臉地在那人手心最癢處,輕輕舔了一下。

魏殳只覺得一點濕熱的東西在心頭輕輕撓過,他當即像炸了毛的貓一樣抽回手去。

溫恪得以片刻喘息,他剛想開口,那矇著眼的舊布落下,改為勒住嘴巴。

方才眼睛被勒得又緊又疼,溫小郎君可憐兮兮的,眼裏隱約閃着淚光。他掙扎着擰過身,透過濛濛的水霧望去,果然是魏殳。

溫恪心下哀嘆,用力眨了眨眼。自己白日裏欺負了他,如今哥哥對他這麼壞,一定是懷恨在心,甚至不惜親自上門,藉機報復。

溫小郎君敢作敢當,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老老實實閉着眼,聽候魏殳發落。

只可惜,溫恪那些胡思亂想魏殳半點也不知道。他本意只是想來聽安廣廈和溫有道的牆角。

魏殳怒髮衝冠,血氣上涌,很不君子地翻牆進去,悄悄跟着走過三進門堂。忽然一隻很肥的橘貓炮彈似的從拐角竄過來,嚇了他一跳,接着又是一道人影。

魏殳本想低調地等人離開,卻不料從那人黏着金色|貓毛的衣料上嗅到一絲極其淺淡的、優曇婆羅的香氣。

香氣一激,他當即眉眼含煞。動作卻比意識更快,還未及思考,溫小郎君便這樣猝不及防地被擒住。

魏殳心下歉然。

他白天剛痛斥溫恪“不要臉”,如今看來,倆人半斤八兩。但他名不正言不順地私闖當朝宰執的府邸,算是重罪,無論如何也不能被人瞧見。

二人僵持在牆角下。卻聽裏間茶室一陣響動,然後是侍女沏茶的水聲,想來是賓主皆落座了。

“廣廈公子。”

這是溫有道的聲音。溫恪一愣。原來雅集過後第一位來府中的客人,竟是安廣廈。

既然魏殳那麼討厭溫有道,也不知他潛入溫府想做什麼。溫小郎君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悚然一驚,拚命掙動起來。

他的勁兒很大,魏殳一時有些按不住他,只好貼着溫恪的耳朵,壓低了聲音,冷然道:“老實點。”

微微的氣流撫過耳畔,是和魏殳的冷峻截然不同的濕軟。溫恪抿着唇,耳尖一熱,氣得直想咬他一口。

魏殳似乎看破了他的想法,低聲淡淡道:“我不殺人。”

溫恪脊背一僵,漸漸放鬆下來。

裏間主客寒暄一陣,又聊了些無關緊要的風花雪月。

終於,安廣廈微微一嘆,說到了外面二人想聽的東西:“不知澡雪他……”

溫有道似乎早就等着他有此一問,無奈地笑道:“這孩子向來愛遊山玩水,我也由着他的性子,管不住他。”

溫恪只覺得魏殳錮着他的手忽然微微一顫,整個人如拉開的弓弦一樣繃緊。

裏間傳來瓷器相觸的輕響,安廣廈似乎笑了:“自遠遊公謝世,家父便立下規矩,安氏子孫未及加冠,不得出臨沂。這些年,澡雪有勞平章大人費心了。”

溫恪聽得皺起眉。安廣廈對魏殳棄置不顧,竟還有這樣一段隱衷。

安廣廈似乎猶豫片刻,商量着道:“在下想帶澡雪回臨沂,不知平章大人能否行個方便。”

溫有道撫掌笑答:“固所願也。”

對面的人似乎笑了:“平章大人若有所需,臨沂安氏自當鼎力相助。”

這安廣廈既敢拿臨沂安氏作保,原來還是安氏下一任的家主。

溫恪才安分了沒一會兒,又很不老實地動來動去。魏殳微微蹙眉,卻見這人一矮身,掙扎着抽出手,塞了一樣東西在他懷裏。

那是一隻綠檀木匣,小巧可愛。魏殳後撤半步,冷眼瞧着。

他們從相遇開始,一直是箭在弦上一觸即發的敵對狀態。如今溫恪竟主動送出東西,魏殳頗有些忌憚,似乎生怕小盒中猝然飛出銀針暗器,自然不願意接下。

二人對視片刻,溫小郎君先敗下陣來。他將盒子打開,裏面滿滿當當裝着的,竟是花花綠綠的各色果脯。

魏殳愣怔片刻,一言難盡地看着他。

這倆人說來滑稽,一個是術業不精的刺客,一個是以德報怨的人質。

人質將嘴上勒着的布條解下,很有些沮喪。他安靜地撿起一段樹枝,在地上畫:

哥哥要和安廣廈走嗎?

溫恪面色一慚,這字歪歪扭扭的,實在很難看。魏殳看了好一會兒才讀懂,他斂下眸子,像是有些難過,微微搖了搖頭。

溫恪眼睛一亮,不走便很好。他將土抹平,儘力把字寫端正些:

為什麼安廣廈說……你受我爹的照顧?我之前從未見過你。

溫恪抬起頭,卻見魏殳撿起一段樹枝,也在溫恪的字邊上畫了個圈。

他畫的不是字,卻是一枚棋。

魏殳輕輕一哂:“溫有道的話,從來只能信一半。我也曾是一枚有用的棋子。如今他順利地與臨沂安氏結交,這枚棄子,恰還能做個順水人情。”

溫恪似懂非懂。魏殳執枯枝的手一頓,似乎想繼續往下寫,最終只是將枯枝一橫,抹平泥灰。

溫有道和安廣廈二人交談了一個多時辰,竟對優曇婆羅隻字未提。

魏殳冷笑。

也對,這貴霜國寶對於溫有道來說,只不過是籠絡人心的工具而已。所有埋藏在這稀世奇香背後的骯髒齷齪的血污,都隨着聽香水榭那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

除了他,天底下不會有第二個人再記得。

裏間的交談已結束了。

魏殳無緣無故私闖民宅,溫小郎君沒有喊人將他當場拿下,已算給足了面子。若再要求溫恪將這事隱瞞下去,未免有些強人所難。

豈料溫小郎君似乎看破了他的想法,微微一笑:“哥哥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今日之事——連同上午……彈珠的事,”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低聲道,“都只有你我二人知道。”沈綽不算。

魏殳定定地看着他,輕聲道謝:“魏某欠小郎君一個人情,來日必定相報。”

天色已然昏黑,二人蹲在牆角,都有些餓了。溫恪咬着青梅干,見魏殳要走,便將果盒推到他面前。魏殳猶豫了一會兒,最終低下頭,挑了其中最小的一個。

果皮有些澀,微酸過後,是意外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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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喵喵(叉腰怒喵):好像有人說我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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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香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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