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難酒醒夢回時

最難酒醒夢回時

全臨江的人都知道,平章公子家裏有的是錢。

這有錢人結交朋友的方法也很簡單,便是投其所好,花大把的錢,買人家開心。

溫恪並不清楚魏殳喜歡什麼東西,可前幾日弄壞流蘇墜的人確實是自己。哥哥既然那麼寶貝這條墜子,溫小郎君便很懂事地親自上街挑一條,打算賠禮道歉。

溫小郎君走遍了各大綢緞莊,挑三揀四,嫌這嫌那的,花了半天功夫,好不容易才選定了一件。

溫恪對自己的眼光很滿意。纏這流蘇的綉娘是專做金陵雲錦的,手藝是一等一的好。煙青色的絲絛在陽光下流淌着燦燦銀輝,漂亮極了,想必很襯那個人。

綢緞莊的掌柜親自替小郎君將流蘇用錦盒裝好。溫恪剛跨過門檻,偏頭便瞧見拐角處的香粉鋪新掛了一個招子,上書“貴霜國寶,優曇婆羅”幾個字。

溫恪有些好奇,走去一看,那香粉鋪竟臨街搭了一個櫃枱,許多人正圍着櫃枱討價還價,台上放着十六隻錦緞匣,每隻匣子裏都裝着一段焦黑的枯枝。

幾日前,平章大人在行香雅集上一展貴霜國寶的消息不脛而走,如今臨江城大大小小的脂粉香鋪里都新上架了仿製的優曇婆羅香。更有甚者,堂而皇之地宣稱從隱秘渠道高價購得真正的貴霜國寶,前來購買的富商竟也絡繹不絕。

平章公子什麼樣的金珠珍玩沒見過,還偏就對這些地攤貨感興趣極了。

那號稱“優曇婆羅”的香木與溫恪在行香雅集所見別無二致,香鋪夥計取出小刀片,在其中一段枯枝上輕輕一刮,翠色的香粉竟從黧黑的枯木上落下。

溫恪有些驚訝,一時摸不準這所謂的“優曇婆羅”究竟是真是假。周圍旁觀的看客都是沒去過白雪沉香宴的,自然看得瞠目結舌。

香鋪夥計手法很利落,打完香篆后,便將香粉點燃。可當灰白色的煙霧騰起的一剎那,溫恪便看出,這並非真正的貴霜國寶。

小郎君剛想離開,香鋪夥計連忙出言挽留:“這位公子,您別急着走呀。”

香鋪夥計早看出溫恪是個有錢人家的少爺,當然要把這待宰的肥羊留下:“您可知‘優曇婆羅’憑什麼被稱作貴霜國寶?”

有個看客搶先道:“當然因為它金貴唄!”

香鋪夥計嘿嘿一笑:“不止於此。‘優曇婆羅’還能讓人逢凶化吉,心想事成呢。”

眾人齊齊“啊”了一聲,盯着煙氣猛瞧。

夥計繼續忽悠:“不論是求取功名,還是招財進寶,抑或覓求金玉良緣,都可焚香祈禱。用過的貴人老爺都說,這香靈驗得很吶,大吉大利!”

“真有這麼靈?”

香鋪夥計剛要信誓旦旦地打包票,忽然一個聲音涼涼道:

“這並非真正的優曇婆羅。”

眾人紛紛回頭,卻見出言的是一名少年。那少年雖然好看,卻冷冰冰的,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正是魏殳。

溫恪眼睛一亮,真巧。他買完流蘇帶,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不知應去哪裏找人,不料對方竟自己來了。

香鋪夥計橫眉怒目,剛想斥責這砸場子的傢伙,不料魏殳一摸袖口,將一樣扁平的東西遞過去。眾人定睛一瞧,竟是一枚火摺子。

“優曇婆羅之所以被貴霜奉為國寶,其一便是不懼火焚。‘火’在貴霜國教中是光明與權威的象徵,優曇婆羅不懼烈焰,因此被貴霜人認為有了神性。”

香鋪夥計怒道:“……不怕火的香怎麼點燃?這位公子,切莫胡言亂語,口說無憑啊。”

圍觀的人覺得有趣,紛紛附和。

若要拿出實據,唯有請出真正的貴霜國寶,一試便知。

優曇婆羅自然是拿不出來的,魏殳在一眾看客嘲笑的目光中,將火摺子揣回袖裏,轉身要走。溫恪連忙把他拉住:

“哥哥去哪裏?”

魏殳蹙起眉:“溫小郎君,在下雖欠你一個人情,可我們的交情似乎還沒有這麼好。恕在下無可奉告。”

溫恪有心送他流蘇帶,一時卻不知如何開口。正巧到了午飯的時候,他靈光一現,笑道:

“我聽說別緻衚衕新開了一處酒樓,我請你吃飯吧。”

溫恪見魏殳無動於衷,只好拋出誘餌:“那裏的掌勺師父最擅長做江南小吃,有蔥包檜,定勝糕,還有……”他似乎有些詞窮,半晌,憋出一句,“酒也很好。”

聽到“酒”,魏殳似乎有些心動了。可他躊躇片刻,坦然道:“我還不起酒錢。”

溫恪本以為魏殳想方設法地要回絕,預備了很多條說服對方的辦法,豈料他等來的竟是這個,當即無語道:

“……不用哥哥還。”

*******

別緻衚衕新開的別緻酒樓,確乎是個很特別的地方。

二樓臨窗的雅座間,侍女點上一線熏香。香氣很淡,像三秋的桂子,幽雅宜人。

魏殳是個很窮且知禮的客人,只點了一樣清淡的小菜,此外便是一壺酒,酒名“壚邊月”。

溫恪何曾見過這樣寒磣的酒席,當即很豪邁地把酒樓里賣得好的菜色一樣點了一份。跑堂點頭應喏,很快將“壚邊月”並兩隻青瓷酒盞送來。

溫恪其實不大能喝,銅錢大的小盞,才一杯下去,便眼花耳熱,輕飄飄的,有些坐不住了。

這酒取了個娟秀的名字,嘗起來卻着實有些辣喉。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魏殳面不改色一杯接一杯地飲,欽佩之情油然而生。

溫小郎君作為酒樓的貴客,不消半盞茶的功夫,菜已上齊。

他真不愧是溫有道的兒子,這滿滿一桌子菜點下來,費盡心機卻只為看看魏殳愛吃些什麼。

溫小郎君看了一會兒,有些想笑。明明是比自己大了三歲的哥哥,誰能料到這樣冷冰冰的一個人,既愛吃甜食,也愛吃炸貨。

魏殳替二人滿上酒杯。他喝酒並不上臉,面色反倒越喝越蒼白,溫恪看得有些心驚。

他有心相勸,可二人並非朋友,實在管不着人家。溫小郎君想到剛才香鋪的那一幕,索性隨便聊點什麼,於是問道:

“原來哥哥對那貴霜國寶也頗有了解。可既然這優曇婆羅不怕火,那行香雅集上的香粉又是如何點燃的呢?”

“只有用銀刀刮出的香木粉末,才能夠點燃。未經處理的優曇婆羅是燒不滅的。”

“哥哥怎麼知道那優曇婆羅不懼火焚?”

魏殳長睫一顫,濕漉漉的眸子望過來,任誰都能看出他已喝醉了:

“……聽人隨便說的。”

二人一時無話。

一隻翠鳥掠過青空,溫恪還想再問,回頭看時,那人竟已靠在桌角睡著了。

溫小郎君愣住了。魏殳的呼吸很淺,他眉心微蹙,是與平日的冷峻截然相反的孱弱模樣。

溫恪看着,心底竟隱隱疼惜難過起來。在他恍然回神以前,手竟已撫上那人的額頭,將他微微汗濕的碎發攏在鬢角。

*******

別緻酒樓的熏香淺淺縈繞在鼻尖,勾起那個關於優曇婆羅的夢魘。香氣如跗骨之蛆一樣從記憶深處鑽出來,凶神惡煞地亮出獠牙利爪,陰魂不散。

魏殳趕到聽香水榭的時候,幽亭秀木已然化作一片墟場。雅閣與廣廈傾頹了,唯一在廢墟中矗立不倒的,是棺木一般的枯枝。

聽香水榭的大火燒了三天三夜,優曇婆羅半人高的枯枝在烈焰中竟毫髮無損。滿目瘡痍的火場中,迴旋着焦燙的飛灰;而包裹這灰燼的,是一陣峻烈逼人的芬芳。香氣之馥郁,幾乎令人作嘔。

這場可怕的大火快要熄滅了。

魏殳的一身衣衫被零星的火苗焚得焦黑,他不怕燙似的,發瘋一般撲進灰堆里。

飲冰……一定要找到飲冰。父親不能沒有他的劍。

雙手被炭火燎出水泡,十指連心,魏殳卻不覺得疼。更痛的傷疤已經烙在他的背上——他全都忍下來了,他沒有讓父親失望。

他拼盡全身的力氣,試圖推開橫亘面前的房梁,可一個八歲的孩子力氣又能有多大呢?

魏殳跌在地上,愣愣地看着。片刻后,他不信邪地爬起來,咬緊牙關,把滾燙的梁木抵在瘦削的肩頭,用力推去,可梁木依舊紋絲不動。

“澡雪。”

恍惚間,好像有人在喚他。這是父親給他取的表字,本應該是二十加冠那年送給自己的生辰禮,可遠遊公似乎早就料到了今日的墟場,將這禮物匆匆留下后,便踏香而去。

魏殳抹了一把臉上的泥灰,沒有回頭,倔強地推着焦黑的梁木。忽然肩頭的力量一松,一隻修長好看的手貼在樑上,使力幫他推了一把。

房梁挪開了。魏殳只顧低頭扒灰。終於,他掰開幾個死人的焦屍,一點猩紅的東西在灰燼中顯露出來。

那是飲冰劍鞘上的鴿血寶石,鞘在,劍在。

他大喜過望,將那把灰撲撲的寶劍搶在懷裏。

“……澡雪。”

那個奇怪的聲音又在耳畔響起,魏殳蹙眉回身,才發現並非自己的幻覺。

逆着墟場的火光望去,喚他的是一位風度翩翩、面如冠玉的中年男子。男子身着紫衣,系金魚袋,正是朝中要員的身份標誌。

那位大人彎下腰,很溫柔地向自己伸出手。魏殳分明瞧見他手心的泥灰間一片緋紅,是新燙出的幾個燎泡。那人的身影是這樣的英偉可靠,恍惚間,像極了他的父親。

父親被官差抓去的時候,他沒有哭。聽香水榭被火燒的時候,他也沒有哭。可魏殳在絕望困頓之中忽然看見救世佛陀,眼淚一下子不爭氣地掉了出來。

佛陀牽着他的手,將他從噩夢般的火場拉出。

魏殳將飲冰緊緊抱在懷裏。他睜大了雙眼,獃獃地看着那位紫衣金魚袋的大人,小心翼翼地問:

“……您要帶我回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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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小郎君依然是甜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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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香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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