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試飲冰

春風試飲冰

遠近的人都知道,常家阿婆是出了名的熱情好客。她燒得一手好菜,逢年過節經常給鄉親送些自家做的吃食。常阿婆是個麻子臉的枯瘦老太,可這丑婆娘卻有個模樣極為出挑的遠房侄子。

侄子深居簡出,既不像孟回一樣天天上學,又不像李狗蛋那樣四處瘋玩,附近的鄰居都很少見他。

阿婆的侄子是個有學問的人,常有人托他幫忙寫字。要不是那一手好字根本不像是女兒家寫的,旁人差點以為常阿婆這茅舍陋屋裏藏着位千金小姐。

常阿婆無兒無女,對這侄子寶貝得很。鄰里坊間的人都笑話她拿人家的兒子當自家閨女養,婆婆也笑呵呵地應了。

傳言中的“千金小姐”魏殳辭別曹老賴,忿忿然地換下破衣爛衫。他隨便折了段竹枝將頭髮簪好,推開小院半掩的柴扉,驚得幾隻蘆花雞咯咯大叫着撲飛到一旁。

魏殳俯下身,撥開雞窠枯乾的茅草,從草屑里翻出一把瘦而長的東西。那件東西觸手冰涼,密密纏着一圈灰白色的舊麻布,模樣看着平平無奇。

他將舊布解開,眼底流露出柔軟的神色。只見黯淡的破布間冷光一閃,一點純青透明的東西映入眼帘。那東西像一小片冰棱,寒氣幽幽,逼人肺腑。

層層疊疊的舊布落下,那慘淡的青白色剎那間轉為一泓秋水,泠然清光充塞宇內,竟映得破敗的茅屋蓬蓽生輝。

那是一把很瘦長的寶劍。玉劍彘,銀吞口,烏木的劍柄;劍身純青透明,如霜似雪,冷光湛湛。長劍吞口處,刻着“飲冰”兩個筆力遒勁的篆字,想來便是劍名。

魏殳手腕一翻,將劍橫握於身前,屈指彈劍,飲冰輕輕一顫,發出一陣悠遠的龍吟。

他取過一塊素絹,很溫柔地拭過雪亮的劍身,是輕撫情人的手法。

這是父親留下的飲冰。飲冰去過貴霜,飲過胡虜血;亦上過京師,打過奸佞賊。到後來,聽香水榭那場大火燒了三天三夜,魏殳拼了命將它從屍山血海里挖出來,這把飲盡風霜的寒劍卻依舊清光湛然,一塵不染。

鑲着鴿血寶石的鯊皮鞘被焚得焦黑,魏殳將那昂貴而無用的石頭取下,換了一把錢糧。如今,這出鞘無回、無往不勝的絕世寶劍只能可憐兮兮裹着舊布,躲在低矮的茅檐下,藏身雞窩的稻草里。

他凝眉望着飲冰,心下澀然。忽聽得小院內隱約傳來一陣嘶啞的鵝叫,然後是常阿婆的唉聲嘆氣,便知有外人來了。

魏殳很快用舊布將寶劍纏好。負在背上。他藏在半掩的柴門后,微微偏頭,卻見一個半大的孩子手裏提着個小破桶,正笨嘴笨舌地跟阿婆爭論着什麼。

“哎喲,你說孟老三這個人——那半斤白面不是給他做了饃饃送去了么?也沒見他少吃一口呀。”

“朱子說,‘居身務期質樸,教子要有義方’,我爹不會騙我。”

常阿婆當然沒聽懂這話的意思,她絞着圍裙,長嘆一聲:“大家都不容易。我看孟老三就是見我家孤兒寡母的好欺負,從前就佔了許多便宜,我......”言罷,竟要潸然淚下。

對面那孩子似乎傻了眼,磕磕絆絆不知如何應答。

孟回方才那句朱子家訓一出口,躲在門后的魏殳差點沒笑出聲來。

幸好他逍遙閑散,不用着在格式館念這些無聊的東西。倘若繼續學下去,恐怕也得變成這副呆樣。魏殳難得起了壞心,很幸災樂禍地看着。

孟回進退兩難,心裏惦記着老爹的吩咐,卻又隱約想起這些年常阿婆給他家送的點心。他半天憋不出一個響來,忽聽雞窠的柴門吱嘎一響,孟回側身一瞧,卻見一個很好看的哥哥含笑望他,當即嚇了一跳。

那人的聲音很好聽,可說出來的話卻不那麼悅耳:“‘居身務期質樸,教子要有義方’,那是朱子給做家長的勸誡。你身為人子,反倒把這句話搬出來教訓你爹,也算很合孝悌之道了。”

孟回啞口無言,面紅耳赤。今日本就憤懣不平,滿腹委屈,原想着能在這鄉下老太面前掉個書袋,好找回點讀書人的面子,沒想到在這陋室蝸居里竟碰到了硬茬。如今他這自相矛盾的話說出來,無異於響亮地扇了自己一耳光。

魏殳是個讀書讀得很歪的人,專愛詭辯之術,更愛看這些獃子傻眼。他反詰所挑的角度刁鑽無理,也很狡猾,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卻生生將這小孩兒給繞了進去。

孟回自認學問不如人,按捺下心底的怨氣,低頭一揖,文縐縐地問道:“閣下便是常阿婆的侄子嗎?請教高姓大名。”

“區區賤名,何足掛齒——這位小郎君,白面還要麼?”

孟回一口氣險些沒提上來,悶聲答道:“......不要了。”

這小孩兒剛一走,常阿婆就逮着魏殳抱怨:“唉,這年頭,做賊人挨罵,做好人又遭惦記。”她拿圍裙抹了把並不存在的眼淚,這才看見魏殳背着的飲冰。

“啊呀,公子這是要......?”

“我想給飲冰尋一把劍鞘。”

常阿婆憂心忡忡地看着他,絮絮叨叨地叮囑:“那公子路上可小心些,切莫被歹人盯上了。老婆子那屋裏有頂黑斗篷,要不您給帶上......”

魏殳輕輕一笑,他那雪似的眸子極清極亮,映得一切困厄窮途恍若雲淡風輕:“我的身手很好。常媽媽放寬心。”

******

東華街與春長巷的拐角處,開着臨江城最大的一處當鋪。當鋪外面斜挑出一個金字招牌,標有“鼎泰”徽記,正是鼎泰號錢莊名下的一處典當行。

一進門,便能瞧見正中的櫃枱最顯眼的位置,畫著一個描金的“當”字。五尺高的櫃枱上,擺着一把純金的算盤;一個大腹便便的老闆坐在櫃枱后,正抽着波斯水煙。

當鋪里燎着淡淡的煙火氣,胖掌柜懶洋洋地往外瞟一眼,見是魏殳,便漫不經心地將炭灰從煙碗裏吹出來。煙氣嗆鼻,魏殳忍不住皺着眉輕咳一聲。

“賣字么?”胖掌柜吸了一口水煙,盛水斗里跟着發出噗嚕嚕的氣泡聲。

魏殳是鼎泰當鋪的常客。他從袖中摸出一疊花箋,每張花箋上都寫好客人要求的詩文。掌柜的接過箋紙,二人也不多言,顯然對這生意已是熟門熟路了。

胖掌柜無需珠算,將這些花箋點數完,報了個數字:“六百七十四文,零頭抹了。”

魏殳也不嫌少,反而從懷中掏出一個沉甸甸包袱,堆在掌柜面前:“加上這些,換一把三尺三的劍鞘。”

那掌柜的把包袱解開,卻見裏面裝滿了零碎的銅錢。他抬起頭,仔仔細細將魏殳打量了一遍。

掌柜的將包袱推還魏殳。他很識貨,眯起眼,吐出一團青灰色的煙霧,直截了當地問道:“你這劍賣么?”

魏殳不假思索地回答:“不賣。”

他很警惕地看着那鼎泰號老闆。胖掌柜抽着水煙,一臉精明樣,魏殳生怕他隔着舊布看出什麼端倪。

“尋常的麻布裹不住這劍的煞氣。這陽春三月里,你我隔着三尺開外,我竟也能感到森然寒意,該是把日日飲血的殺器——只可惜,它的主人卻養不起它。”胖掌柜意有所指地嘆了口氣,拋出鼎泰號的價碼,“一斛南海珍珠。”

“不賣。我只賣字。”

胖掌柜終於將煙桿放下,拉過櫃枱上的那把金算盤。只聽噼啪幾聲輕響,他短而粗的五指極輕極快地在算珠上撥動片刻,將算盤推到魏殳面前:

“一斛南海珍珠,換一把養不起的劍。若是靠你賣字——就你手頭那樣的,須得寫......十七萬六千八百一十四張。”他很滑稽地看着魏殳,捻着鬍子,露出一個勢在必得的微笑,“這位公子,您這輩子寫得完么?”

魏殳斂下眸子,盯着算盤上的金珠。春風拂起花箋,發出唰啦的細響,彷彿也在嘲他少不經事,不識抬舉。

不能用來殺敵飲血的劍,終究不過一樣尋常擺設罷了。是他對不起飲冰。魏殳冷着臉,將金算盤輕輕推回去:

“說了不賣。”

鼎泰號從不迫人做生意,這是老東家立下的規矩。胖掌柜也不是第一回認識魏殳,見識過他的臭脾氣。老闆將算珠歸零,可有可無地聳了聳肩。

身為臨江分號的大掌柜,他見過的風浪多了去了。多少人信誓旦旦不容銅臭玷污的傳家珍寶,到頭來還不是迫於生計求爺爺告奶奶地賤賣出去。魏殳今日將這一斛珍珠一口回絕,等往日再想賣的時候,恐怕拿不到這個好價錢了。

胖掌柜有的是耐心。他慢吞吞地點數了碎錢,招呼夥計取了價值相當的劍鞘來:“合計二十兩銀子。說來也巧,前幾天有人賣了柄崖柏劍鞘,鞘里的劍倒是已折斷了。柏木陽氣大,說不定能遮一遮你這劍的煞氣。”

那精明的商人轉眼變得熱情親切,魏殳正疑惑間,卻聽那掌柜的嘿然一笑:“公子日後若改了主意,可要記得這份人情,將這好劍賣我鼎泰號呀。”

*******

太陽已經偏西,魏殳路過春長巷,慢悠悠地往回走。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忽然,一陣銅鐸聲從背後響起,魏殳漫不經心地往回一看,原來是青牛載着的一頂竹車。他隨意向牆邊讓了讓,竹車轔轔駛過,卻不知裏面坐着的主人是誰。

晚風拂過車簾,牛車已前去了。魏殳只隱約看見簾內車主人端坐如玉山的側影。竹簾輕輕落下,迴旋在春長巷的,只有一陣幽緲到幾近於無的香氣。

春風剎那凝噎了。

魏殳驀地攥緊了拳,微微顫抖,似乎連魂魄都在吶喊。飲冰裹在舊布里,彷彿舔舐着背上的陳傷,在嚶嗡錚鳴。凜冽的寒風透過冷劍,撕咬着那片醜惡的瘡疤,凍徹他的脊樑。

白日裏和曹老賴談笑如常,魏殳甚至以為,自己已將往事淡忘了。可當這香氣重新從深埋的記憶里竄出,他只覺得滔天的恨意席捲而來,幾乎想要當街拔劍——

那是優曇婆羅的香氣,他這輩子都不會忘——剎那風流和紙醉金迷都是假的,那分明是硝煙,是血與火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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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魏殳哥哥好窮。(發出了貧窮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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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香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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