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北縉
登基大典準備就緒,
只待半月後,吉日吉時。
可心頭之患不除,何以安枕無憂。
慕容驥身居高位,在軍中一呼百應,萬人敬畏。
雖說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可想要服眾,便必須灌以通敵賣國、刺殺重臣、貪污受賄、陷害忠良之罪無可恕的重罪,確是不容易。
趙宗奕派人暗查諸夏王子哈迌贊,發現其來宛城果然另有詭意,他早已與軍中副將羅世洪相通,欲趁北縉政局未穩之機竊取縉軍機要。
而他,正好藉此布了個局。
那日深夜,羅世洪密會哈迌贊之後。
行至宛城一條深巷,突然,眼前一黑,好像掉入了黑漆漆的地獄,又像有鬼差來索命,手腳霎時被人用鎖鏈鎖住,動換不得。
“放開我,快放開我。”
奮力掙扎間,羅世洪感到後腦一陣吃痛,他被人打暈了過去。
再醒來,羅世洪發現自己被五花大綁,躺在一間昏沉沉的暗室中
一個頭戴面具的黑衣男子正用陰冷的目光盯着自己。
“你…你是什麼人…這是哪裏?”
本以為是運氣不好,遇襲遭綁,萬不料那黑衣男子一開口,便道出羅世洪通敵賣國的罪行,並拿出他與哈迌贊私通的密函。
這可是滿門抄斬的死罪,羅世洪立刻嚇得臉色慘白,哆哆嗦嗦說不出話。
可他畢竟是個聰明人,膽戰心驚之餘,還保有一絲清醒。自己沒被押去中軍府受審,而是秘密囚禁,黑衣男子必然另有所圖。
“大爺饒命,大爺饒命,只要能留我的性命,小人什麼都願意做。”
羅世洪哀求着,叩頭如搗米。
黑衣人將一份繪有行軍秘要的陣圖,和冒充慕容驥筆跡蓋有私印的投敵密函,交到羅世洪手上。
暗示其事情已經敗露,翌王趙宗奕會在三日後,在槭臨軒設宴為哈迌贊接風洗塵,介時哈迌贊必會卸刃去甲,攜一干人等全數出席。翌王便可藉機派兵暗暗搜查哈迌贊的行館。
而只有將陣圖和密函偷偷藏在哈迌贊隨身寶刀的刀柄之中,再當眾指認頂頭上司慕容驥為幕後操縱之人,人贓俱獲,才能保住自己和一家老小的性命…
兵書有言,
“制人於危難,扼人於深絕,誘人於伏內,張機設阱必度其不可脫而後發。”
出了暗室,
趙宗奕耳邊還回蕩着羅世洪擲地有聲的承諾。
他將面具卸下,深深吸上口氣,屏住了呼吸。
森幽幽的月光下,那是一張冷漠的面孔,唇角蘊着似是而非詭異的笑。
只待三日,三日後一切都將成為定局。
次日傍晚
他坐着華麗的金輦駛過街市。
宛城,
陰雲密佈,細雨濛濛。
雨,瀝瀝凄凄的,如泣如訴。
即便如此,長街兩旁仍是水泄不通,人頭攢動。
宛城的老百姓皆翹首以待,想要目睹新君龍顏。
他,甚至比從前更受民間擁戴。
即使,他已不再是以前的他了。
趙宗奕坐在高高的金椅上,輕閉雙眼,腦海中盤算着明日宴請哈迌贊一事。聽着雨聲,也聽着百姓們的盛讚聲和歡呼聲,他冷厲的面龐上沒有一絲表情。
他,已許久沒有笑過。
這時,金輦突然停了下來。
開路的兵卒前來稟報,說是一女子攔路喊冤,欲求見翌王殿下。
當看清那兵卒呈上來的物件時,趙宗奕直感腦袋嗡嗡嗡的一陣暈眩,竟然又是兩枚明晃晃的金丹。
火鳳…陰魂不散,還是虛夷老祖報仇歸來…
他勉強按耐住心頭的惶惑,命人將那喊冤的女子帶回王府。
槭臨軒側殿
燈火通明,如同白晝。
趙宗奕坐在金案后,用銳利的目光瞵視着跪在地上的女子。
只見那女子身如弱柳,貌似嬌花,柔美中又帶着些清冷。
許是因為淋了雨,或是被這殿宇森嚴的氣勢所攝,女子濕漉漉的身子微微蜷縮,發著抖。
“你是何人?”趙宗奕沉聲問道。
“回殿下,小女子名叫暮雪,乃是城東瓔珞司的一名舞女。”
女子深深一叩,細聲回答。
舞女?趙宗奕面色狐疑,可是虛夷老祖回來了?不,他已然現身在本王面前,若是回來,必定是來找本王尋仇,實在無需再作此幻化,當街喊冤。
想到這,趙宗奕斂了心神,又問道,“這金丹是何人給你?你又為何當街喊冤?”
“他是我的恩公,我並不知道他的名字,甚至他每一次出現在暮雪面前的樣子,都不一樣。那一日,恩公現身在瓔珞司…”話說一半,暮雪眼中轉起了晶瑩的淚花。
“講。”趙宗奕的語氣有些焦躁。
半年前,
夜色深沉,宛城褪去白日的喧囂,籠罩在一片靜謐之中。這個時間,只有瓔珞司這樣的煙花之地,熱鬧非凡。
台上的暮雪,纖足輕點,輕舒長袖,眾人看着她飄忽若仙的舞姿,如痴如醉。
突然,她細腰一擰,嬌身隨之旋轉,愈轉愈快,忽而從地上翩然飛起,衣袂飄飄,宛如凌波仙子。
台下掌聲四起,驚讚之聲不絕於耳。
落地之時,她秋波流轉,卻在剎那間,注意到了他。
那是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者,於這群輕薄放蕩的男子之中,顯得格外扎眼。他正佝僂着背站在最後面,遠遠的、靜靜的望着她。
暮雪的心頭一顫,急急將舞收了尾,差貼身的丫鬟去請那老者來自己的閨閣。
“暮雪見過恩公。”她盈盈一拜,目光如水溫柔。
老者露出微笑,贊道,“姑娘果然冰雪聰明。”
暮雪笑笑,“恩公來這煙花柳巷,特意扮成這副格格不入的樣貌,不就是希望讓暮雪快些認出來嗎?”
老者手捋須髯,含笑道,
“在下今日到此,確有一事相求,不知姑娘可否幫忙。”
“恩公的事,暮雪就算不要性命,也會辦到。”暮雪美目泛着堅毅的光亮。
“好,請姑娘借紙墨一用。”
鋪開宣紙,老者提起筆,寥寥幾筆好似行雲流水,卻在收筆那瞬頓住,手輕輕發著抖。
一瞬間的失神過後,老者將信紙細細封好,交在暮雪手裏。
“若三月內,在下沒有再來見姑娘,還請姑娘替在下送這書信去翌王府,交給翌王殿下。”
老者語氣平靜,渾濁的老眼裏涌動着細碎的微光,暮雪心頭無端一陣慌亂,她隱約有種不詳的預感。
“恩公,為什麼…恩公要去哪?可是會有什麼危險?”
老者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囑咐道,
“姑娘可拿着在下贈予的金丹前去,殿下自會見你。”
“恩公…”暮雪潸然淚下,她撲通一聲,跪倒在老者身前,櫻唇不住的顫粟,卻不知還能說些什麼。聰慧如她,已經知道,他此去…無返。
“請姑娘務必要做到啊——”
老者附身將暮雪扶起,又道,
“啊,還有一事,煩請姑娘取一身舞裙來,還有女子的簪環首飾,胭脂水粉,在下自有妙用。”
暮雪含淚看着他將那些女子之物裝進隨身攜帶的包袱里,斜背在身後,轉身欲走。
暮雪急追了幾步,拉住了老者的衣袖,“
恩公,暮雪知道恩公心意決絕,暮雪不敢多言,只想知道恩公的名姓…”
老者回身,滿是皺褶的眼角綻出一叢笑,他長長凝着暮雪,過了片刻,才開口。
暮雪又是一驚,因為此時此刻,他的聲音宛如甘泉般清朗悅耳,
“緣起緣散,本是天意,姑娘無需挂念。”說著,老者眉稍一顫,笑道,
“在下無法透露名姓,更不能給姑娘看真容。但是在下現在這副模樣,便是花甲之時該有的樣子,姑娘可是要看好了,哈哈哈。”
“恩公…不要…”暮雪早已泣不成聲,緊緊抓着他的衣角不放,
目光交匯間,他眸色清澈,蘊着笑,那笑又轉瞬即逝,化作薄薄的水霧。
他輕輕撥開她的玉手,轉身推開門走了出去。
暮雪急急牽袖擦去眼淚,因為她的視線越來越模糊,她痴痴的望着那如枯樹般顫顫巍巍的背影,終於消失在走廊的轉角,
這是,她第一次清醒着,
看着他離開,
也是,最後一次…
人生自是有情痴,
風雨散,飄搖在何處?
只嘆情深,緣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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槭臨軒
雨,沒有停。
那隱在黑暗雲層里,隆隆的雷聲,
就好像來自地獄惡魔的咆哮,
沉沉壓着趙宗奕的心。
暮雪從懷中掏出一個被雨水浸濕的油布包裹,她輕輕的將它撥展開,從裏面取出一封書信來,恭敬呈給趙宗奕。
“請殿下恕罪…恩公他三月不歸,暮雪卻還想再等…總以為他會回來…後來…後來又進不得翌王府,只有在殿下外出之時,才能…請殿下饒恕民女。”暮雪話語哽咽,淚如離珠滑落臉龐。
信未展,心已顫…
“丹心照明月,
碧血濯污凈。
火鳳去無悔,
落魂歸月凌。
願殿下,
仇霾盡散,夙願得償。
心能還,道則正。
暮雪毫不知情,
還請殿下,保她平安。
火鳳絕。”
淚,滾燙。
霎時在紙上,
浸染出一朵悲凄的墨花。
忽然,趙宗奕的身子猛然一振,愈睜愈大的眸子裏蘊着從未有過的驚懼。
因為,那信紙的一角正泛着抹幽藍幽藍的光暈。
趙宗奕的手開始劇烈的顫抖,
那是,那是磷粉啊…
他本以為,火鳳是恨他的…
就連在那夢裏,他看到的都是一張猙獰恐怖的面孔,猩紅眸子裏射出仇恨的利劍,向他索命…
原來,
火鳳早已經識破他的伎倆。
從離開那刻起,
他就是一心赴死。
這時的暮雪勉強斂起悲傷,她抬袖擦擦眼角的淚水,
“殿下,這金丹可否賜予暮雪,那是…恩公留給暮雪唯一的東西。”
金丹…此時他案頭上,正摞着幾大盒。
李大人每月十五,便會按照慣例差人送來。而他習慣性的將金丹紋絲不動的收好,習慣性的待着火鳳回來。
神思恍惚間,趙宗奕的胸口像着了火一樣,灼痛難忍,他用手按上胸口龍鱗的傷口,獃獃的望着信紙,他沒有回答暮雪的問題,只任眼淚如泉湧般流着,只是全部流進了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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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槭臨軒正堂
哈迌贊的接風宴,熱熱鬧鬧的如期舉行。
鼓樂齊鳴,嘉客盈門。
趙宗奕身穿褚金華服,談笑間意氣風發。觥籌交錯,玉壺光轉。
他與哈迌贊舉杯暢飲,英朗的面龐漾着淺淺笑意,奢華的殿宇里,喧囂無比。
坐在他身旁的慕容驥,目光里始終帶着些異樣,他察覺到趙宗奕眉目顧盼間,點着水一般的冰冷。
終於,一隊全副武裝的隊伍闖進殿來,領頭的將官徑直走到金案前附身跪地,雙手托着一把金燦燦的寶刀,奉上頭頂。
眾人大驚失色,大殿中霎時間鴉雀無聲。
趙宗奕故作不解的拔刀出鞘,一張三寸見方的絲帛從刀鞘里飄落而出,其上皆是通敵賣國的罪證,直指討虜將軍——慕容驥。
趙宗奕面色一沉,怒喝道,
“哈迌贊你好大膽子,竟敢賄賂奸黨,竊取我軍政機密!”
他側身將絲帛展開,朝向哈迌贊,又巧妙的避開案前眾人的目光。
哈迌贊大駭,雖被趙宗奕戳中心機,但眼下這刀中藏信的事,自己着實是冤枉。
他拱手一個勁的辯解,額頭上的冷汗吧嗒吧嗒直往地上掉。
趙宗奕手一揚,鐐銬加身的副將羅世洪被軍卒押上殿,還沒站穩腿肚子便挨上一腳,“撲通”跪伏在地,磕頭如搗米般的求饒道,
“殿下饒命,殿下饒過小人的狗命吧…”
哈迌贊一見羅世洪,臉色旋即慘白如紙,
“如今,人證物證都在,本王看你還有什麼解釋——”
面對趙宗奕咄咄逼問,哈迌贊依然死咬着不鬆口,只說與羅世洪暗有相交,矢口否認盜取軍情一事。
至於此事是何人乾的,意欲何為,他茫然不知。
趙宗奕怒意更盛,他猛然拍了下金案,
“本王面前,容不得你狡辯。來啊,將他擒下,交於中軍府查處——”
兩把白晃晃的鋼帶架在哈迌贊的脖頸上,而隨他赴宴的諸夏侍衛將官,皆手無寸鐵,只得束手就擒。
“這是陷害!冤枉!冤枉——”被兵卒拖出去的哈迌贊,發出了老鴰似的嘶號。
慕容驥端坐在旁,眉頭深鎖,手下副將做出如此罪行,他心中自然愧責不已。
發現羅世洪的一雙賊眼,時不時的朝自己瞟來瞟去,目光鬼邃鬼邃的。
慕容驥瞪大虎目,怒視着羅世洪,
“羅世洪,你身為本將軍中副將,竟敢勾結外邦,你可是嫌命太長了,速速招來,軍中可還有同黨,又是誰人指使於你!”
“是…是…”羅世洪眼神飄忽不定。
滿殿立時一片私議紛紛。
趙宗奕斷未料到,慕容驥搶在自己前頭問出了口,他起身快步繞出金案,而那羅世洪已然哆哆嗦嗦的開了口,
“殿下,小人只是個副將,就算吃了天大的膽子,也不敢通敵叛國啊…此事…此事真正的幕後…是…啊…”
羅世洪話沒說半,“啊——”的一聲慘叫,他的胸膛已被趙宗奕手上的寶刀刺穿,他撐大着驚恐的眸子盯着趙宗奕的臉。
忽然,羅世洪好像從那殺氣凜凜的眼神里看懂了什麼,張大着嘴,從喉嚨中吃力的嘔出幾個字,
“是…是你…是…”人抽搐兩下,便氣絕身亡。
大殿籠罩在一股令人窒息的血腥氣息里,就像烏雲蓋頂般壓抑。
堂上賓客皆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景,嚇得面色如紙,噤若寒蟬的不敢發出半點聲響。
身旁的慕容驥,更是驚愕萬分。
只見趙宗奕抽出寶刀,他嘴角緩緩蘊出笑意,環視眾人,
“諸位受驚,本王早知這哈迌贊來意不善,今日還要感謝諸位,陪本王演了一出好戲。”
他指着血泊中羅世洪的屍體,冷冷道,
“本王素來軍紀嚴明,最恨通敵叛國之人,若是有人膽敢勾結外邦,便與此人一個下場。”
眾人連聲附和,贊翌王謀略過人,殺伐果斷。
唯慕容驥劍眉微蹙,直盯着趙宗奕手上滴着血的寶刀,若有所思。
而趙宗奕則是迎上慕容驥狐疑的眼神,神色威嚴的朝他點點頭。
待羅世洪屍體被抬下殿,酒宴又重新擺上。趙宗奕端杯穿梭於賓客間,忙得不亦樂乎,臉上始終掛着淡然淺笑,可笑里,又隱着一絲無法言喻的哀感。
這酒宴,直到月影疏斜,天色漸亮,才散去…
送走吏部尚書,這是最後一位賓客。
趙宗奕回身,惺忪的醉眼裏,竟出現一抹熟悉的身影,孤立在樹下,似乎,他是在等他。
淚,在他幽深的眸子裏,越蓄越多…
“沙沙沙…”夜風輕拂過樹梢,眼望那白影化做煙塵而逝,
他牽起嘴角一笑,
笑得悲涼又自嘲…
轉身搖搖晃晃的朝寢殿方向走去。
“心能正,道則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