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單手單腳行動雖然沒有太大障礙,但白天在街上還是十分顯眼的。
傅廿不太喜歡別人那副看怪物的眼神盯他,便繞着小路走。
轉了不到一刻鐘,傅廿大概從街景和周圍人的口音辨認出這座城是哪兒了。
靠近邊疆的一座北方城鎮,他曾在這兒駐守過將近一年的時間,後來一次重傷之後,或許是楚朝頤怕他功高過主,硬是把他召回京,恨不得豢養在宮裏,不讓他出門半步。
傅廿意識到自己又開始想經年往事,趕忙轉移目光,試圖將注意力放在別的事物上。
正午的木匠鋪沒什麼人,傅廿觀察了一圈,店裏只有木匠一個人。
他悄無聲息的潛入進屋,躡手躡腳的繞到正在專心刨木的男人身後。
“打擾。”傅廿站在他身後,面無表情的開口道。
正在刨木頭的男人嚇了一跳,手裏的木頭差點扔出去,轉過頭,看見是一個五官精緻的青年,只是瞳眸比其他人更加烏黑,強烈的光線在他眸中幾乎不反光,加上沒什麼表情,乍一看有些死氣沉沉的,氣質就給人一種“冷”的感覺。
“客,客官什麼事兒?”木匠頓了好幾秒,才僵硬的擠出來一個笑容。
“您見過一副義肢嗎。一隻手和腿,關節打磨的很靈活,石頭制的。”傅廿淡淡的問道,“一個婦人賣給你的。十幾兩銀子。”
木匠遲疑了一會兒,欲言又止。
思考之間,看見了傅廿那隻無力垂下的袖筒,和衣袍下那隻單獨的靴子。
“看夠了嗎。看夠的話,能麻煩您回答一下我剛才的問題嗎。”傅廿也瞥了一眼自己的身上空蕩蕩的地方,繼續開口道。
“抱,抱歉。”木匠回過神趕緊道歉,心說眼前這個青年怕是不簡單,單手單腳,依舊能無聲無息的接近他背後…絕非常人,“見過。不過……”
傅廿:“不過?”
“賣…賣了。”木匠說到這兒不禁有點結巴,“大俠,小的真不是見財眼開……收你那副義肢的人,像是京城那邊的禁軍。他們到處搜羅這種石制的義肢,周圍幾座城的石匠木匠他們都問遍了,有類似的就高價收購。巡到小的這兒的時候,正好看見你的那副義肢……從那個婆娘手裏收來的時候我就知道這幅義肢不是便宜貨,還沒研究透,誰想到禁軍直接找上門,給了我十兩銀子,硬是把那副義肢帶走了……別說賺錢,我還欠那婆娘幾兩銀子。”
“禁軍?禁軍找那副義肢做什麼?”傅廿繼續追問道。
“據說,據說是當今天子要……”木匠說道一半兒,突然住口,“對不起對不起!不該說這些——”
“說下去。天子要的?”傅廿繼續追問道。
“大俠,庶民妄論天子是要掉腦袋的,您別為難小的……”
傅廿:“讓你說你說便是,這兒除了你我沒人聽得見。如若不說,不等官府抓你,我自會讓你掉腦袋。”
木匠聽完臉色驟變,但看着眼前的青年,身形矯健面容冷酷,真的像是能擰掉他腦袋的,只好壓着聲音小聲說道,“是,是天子要的…九州四海開始搜羅類似的假肢,傳言好像是為了那個剛娶的皇后……別的,別的小的也不知道了。”
皇后。
聽到這個刺耳詞,傅廿心口的位置緊了一下。
對,他就是聽聞楚朝頤準備大婚的消息,才從封地急匆匆趕回京城,結果回京的路途中……
“當今天子,可是叫楚朝頤?”提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傅廿一直清冽的聲音突然激動了起來,湊近木匠逼問道。
“不能提天子名諱!”木匠聽到這兒,急的直跺腳,“小聲一點,求求了!”
傅廿聽到這兒,心裏一沉,“那當今…皇后是誰?北國的那個公主?還是西疆的那個王女?”
“小的也不知道啊……”木匠被逼問的沒辦法,“沒人知道皇后長什麼樣,據說娶進宮后,就沒出過陛下的寢宮,沒人見過她是誰,長什麼樣,是哪家的閨女。只傳過陛下和皇后曾同甘共苦,恩愛兩不疑……”
後面木匠又絮絮叨叨的說了一些,傅廿沒聽下去。
和楚朝頤同甘共苦過,恩愛兩不疑……
傅廿想了一圈兒,也不記得楚朝頤身邊有這樣的女子。
不過轉念又想,他遇見楚朝頤的時候…楚朝頤就已經是十多歲了,在此之前,如若真有兩小無猜的青梅也說不定。
“大俠…您,怎麼了?”木匠見上一秒傅廿還咆哮着逼問他,下一秒就跟蔫兒了的菜葉似的。
“……”傅廿沒說話。
他能獲得重生的機會,就是因為塵寰執念未了。
除了找到那個替他種下承命連心蠱的人報恩,看看師兄過的好不好,最放不下的,還是楚朝頤大婚的事情。
畢竟他就是因為這個突然毒發的。
沉默了半晌,傅廿還是開口道,“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說完,傅廿在身上搜尋着什麼,希望尋找到一點值錢的財物,不過找了半天,什麼都沒找到。
傅廿想了一會兒,問道,“可有紙筆?現下我無以回報,可簽字畫押——”
“不必了不必了,您別說出去就是。”木匠趕緊罷手。
他說了不該說的話,別留下證據就好,哪兒還敢貪這點錢財,斷送了命途。
“那你有什麼需要幫助的事情嗎?我的主子教過我,有恩必報。雖然你賣了我的義肢,但也是無意而為。看見我的斷手斷腳,第一反應是道歉和移開目光,還告訴我關於我想打聽的事情。”傅廿停頓了一會兒,繼續說道,“能力之內,竭盡所能。”
木匠遲疑了一會兒,小聲問道,“您是準備南下去京城嗎?剛才見您問了那麼多關於天子的事情,而且看您像是習武之人……”
“正是。”傅廿也沒隱瞞。
他一向不在意別人知道他的行蹤。還沒跟着楚朝頤的時候,傅廿就是這樣,即便對方知道他何時何地準備有動作,也從來沒有防住他過,甚至很多時候,傅廿會特意說出自己的行動計劃,給對方準備的時間。
但是跟了楚朝頤以後,傅廿還是為了楚朝頤的安全,有意隱瞞行蹤。
“那…小的有個不情之請。”木匠嘆了口氣,“犬子即將南下赴京讀書,他自小體弱,一路上怕是少不了麻煩,可否請您一路照顧他。當然,車馬勞頓和一路的食宿,和其他需要用銀子的地方,都不需大俠操心。”
傅廿沒急着接話。
他眼下的確兩手空空,沒有義肢的情況下,風餐露宿趕回京城着實有些困難。干回老本行……可是他這次能有命回來,就是回來贖罪的,傅廿到是不怕做什麼孤魂野鬼,只是怕干回老本行怕是無命再報恩,也無命活到執念了結的時候。
不管這次是貴人相助,還是真的有詐,只能試試再說。
反正普通人普通手段,想殺死他還是十分有難度的。
傅廿:“好,何時上路。”
“兩日後。這兩日犬子忙着拜別各家親戚師長……還請大俠稍安勿躁。當然,這兩日,您若是不嫌棄,可以在我家暫且住下。”
“麻煩了。”傅廿說完,屈身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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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廿在木匠在暫住的幾日也沒閑着,雖然沒同木匠說過話,但還是自覺的替對方喂馬洗馬,打掃小院裏的蟲鼠雜草,打水燒飯,甚至還要外出打獵。除此之外,傅廿還修繕了已經倒塌的院牆。
傅廿怎麼也想不到,小半生以殺人為生的他,會有這麼一天。
上路的那天是個陰雨天。
上路的前兩個時辰,傅廿才見到木匠口中的兒子。
雖然年過十六,但臉還是圓圓的,眉清目秀的,如若不說,還以為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小公子。
見到第一面,傅廿還沒開口,就聽見對方大大方方的問道,“在下裴晝,敢問閣下大名?”
傅廿看了一眼周圍的草木青苔,隨口回答道,“蒼耳。”
“姓什麼?”
“無姓。”傅廿回答的很乾脆。
傅廿這個名字……只要提起,人人都知道是楚朝頤的瘋狗,除了主人,誰都敢咬的狗。
在楚朝頤身邊的時候,瘋狗這個名號,傅廿心甘情願。離開楚朝頤之後,傅廿一直想擺脫這個的刻板印象,不過到死,也沒能成功。
眼下既然死而復生,自然是要換個屬於自己的名字。
“行,那這一路有勞您了。”少年說完,露出一個好看的笑容,鑽進了破舊的馬車車轎。
傅廿沒說話,和老木匠道了別,也隨着少年鑽入了車轎。
馬車跑出城區,傅廿一度想和車夫換位置,自己駕駛馬車興許還快些,不過轉念一想,木匠說過小公子身體孱弱,怕是經不起太大的顛簸。
沉默了不知道多久,傅廿才聽見對面坐着的少年開口,“對了,這個,家父讓我給你的。”
傅廿抬頭,只見小公子拿出了兩隻打磨光滑,上好漆的木棍,像人類的骨骼一樣。
是一幅義肢。
腿肢明顯是趕製的,但胳膊…雖然做工比不上傅廿以前石質的那副精巧,關節活動的區域有限,但能看得出來是用了心思的。
少年見傅廿看着他,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露出了兩個小小的虎牙和一對淺淺的梨渦,“可能有點不合身,但總比沒有強。我的兄長原和你一樣…身體不太完美,少了一隻手臂。不過小的時候就走丟了,我娘特別傷心,哭了好幾年,最後還是去陪他了……我爹則是一直覺得我兄長會回來,所以一直替他打造了大大小小的義肢。有幸遇到你也算有緣,乾脆挑了一隻和你身材差不多的送你,腿肢今天剛改好,應該能用。”
傅廿愣了一下。
難怪這次難得沒被別人稱作怪人。
“謝,謝謝……”傅廿遲疑了一會兒,還是接過了少年手裏的義肢。
臂肢傅廿很快就安裝好了,腿肢有點費勁,不過調整了幾次之後,還是勉強裝了上去。
傅廿試着動了動手。
除了關節不太靈活,和會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沒別的毛病。
“這一路上我會遵守令尊的命令,好好保護你的。”傅廿看了看自己的新手,冷冷的承諾道。他不知道怎麼用言語表達這種大恩,只能盡量用行動去表達。
裴晝見傅廿滿臉寫着沉重,又繼續關懷道,“知道啦。話說……看上去你不太像是去讀書赴考的?你赴京是去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