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公堂(下)
跪在地上,擔任原告職責的馮汴,作為一個生意人,並不缺乏頭腦,也不缺乏掌握機會的能力。聽到柳長安這句話,立刻認識到這是一個機會,大聲叫道:“大人,冤枉啊!請大人懲辦兇徒,還我姑丈一個公道!”
原告與被告,由於功名的影響,在公堂的地位,實際與身份相背。柳長安的優勢在於,可以在不冒犯對方威嚴的前提下,對徐知縣進行觀察。在馮汴大聲哭喊之後,他分明捕捉到徐祖蔭的臉上,浮現過的那一絲陰霾與不快……這個人,對馮汴的印象並不好。
或許是因為過度的疲勞,或許是馮汴的哭訴,讓徐祖蔭覺得自己的權威受到了挑戰,或許只是單純的看這個人不喜歡。一向有親民之名的徐祖蔭,或許未必如其表現的那般氣度雍容為民請命,他分明對馮汴很反感,或者說連帶對這一案的興趣都不大,想要快點結案。
文賊這個名聲,對於柳長安是個極不利的影響,不管在哪個時代,嫌疑人的名聲,都在不經意間,影響着判斷者的思維。一個素有老實本分名號的人,就是比好勇鬥狠者,更容易獲得信任。一個文賊,轉化為銀賊,乃至直接殺人,也是很容易被採信的事。自己必須想盡辦法,逆轉這個印象……
驚堂木不出意料的敲響。
“柳長安,你在京城的名聲,本縣已經知道的很清楚,所以,就別想在本縣面前矇混過關。老實交代,你昨天晚上去哪了,可有人證?如果你堅持不說,待會想說,就沒機會了。”
柳長安不緊不慢,把聲音放到最平和“老父母明見,學生在老父母面前,不敢有絲毫的放肆,更不敢用謊言相欺。實在是……學生昨天晚上所遇過於離奇,一言難盡,且不足取信於人。不提也罷。總而言之,學生與殺人一案,毫無關聯,更不可能殺害我的老岳父。”
“你撒謊!大人,他在撒謊!姑丈已經決定退親,他們已經談好了,二百兩銀子,賣掉婚書!大人請想,一個二百兩銀子就可以賣掉婚書的小人,什麼事情干不出來。一定是他一方面瞞哄姑丈,另一方面,又試圖對錶妹無理……不想誤闖到了姑丈的寢室。姑母跟我講,當時賊人在窗外輕輕彈窗,姑丈怒而相問,隨即追出,再後來……就遭遇了不測。除了這種喪心病狂的小人,還有誰,會幹出這種事!”
“馮汴,你的心情本官很了解,但是公堂是個肅穆之地。如果誰想開口就開口,那麼這裏就變成了菜場。所以,我希望你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本官沒讓你說話前,你不要說話。當然,柳生你也是。”
冷冰冰的言語,看上去似乎不偏不倚,但是對於原被告的一視同仁,從某種意義上,已經說明了這位縣尊的傾向。馮汴作為一個商人,怯官已經成了本能的一部分,立刻低下頭不敢再出生。柳長安復一行禮,顯的彬彬有理,卻又不卑不亢。
“柳生,你真的把你的婚書賣了二百兩?”
“回老父母的話,不是賣,而是退親。按本朝律法,女方擅自退婚,應雙倍賠償彩禮。小生如果不想退,那位楊小姐,遲早是學生的枕邊人。但是學生也體諒到,楊世伯退親,自有道理。何況雙親早喪,世伯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他老人家的要求,學生怎可不依從?世伯憐我貧苦,特意贈金二百兩,助我學業。只是一時身上不不便,約學生次日前往店裏去拿錢。也正是因此,學生才會前往珠寶市,與沈頭碰個對面。”
徐祖蔭全程沒有開口,只靜靜地聽着,忽然問道:“我問你,你可曾去過楊宅?”
“通家之好,骨肉至親,學生自然是去過。”
“內宅呢?”
“不曾。內外有別,學生不好亂闖。”
“那你與楊小姐,可曾見過面?”
“不曾……或者說,楊家世妹曾經見過我,我不曾見過世妹。當時我們兩人之間隔一道簾籠,說過幾句話。世妹還問了問我的文章……”
他腦海里,回憶起與自己名義上的妻子,唯一的一次接觸。事實上,他不認為那有資格算做接觸,畢竟他只聽到了聲音,看不見人。憑心而論,這個未婚妻的聲音還是很好聽的,空氣中還飄來非蘭非麝的香味。雖然看不到五官,但是根據聲音,還有那香氣,他還是願意認定,這是一個堪稱水準以上的佳麗。何況,楊家有女初長成的名號,在京城,也極為響亮。
那是個大美人來着……二百兩,這生意虧了。
不過內心的活動,不會浮現在臉上,柳長安依舊保持着謙恭溫馴的神色,在不經意間,向徐祖蔭傳遞着這樣一個信號:這麼一個讀書人,絕對不會是殺人兇手。
“柳長安,本縣再問你一次,你真的不準備說明,你昨天晚上的去向么?如果有什麼為難之處,你可以寫在紙上,本官保證,不讓其他人看到。”
“多謝老父母周全。請老父母賜學生文房四寶,學生當面寫來。”
紙筆很快送過來,柳長安心裏有數,自己翻身的機會到了。或許,他還有其他的方式可以脫身,但是眼前這種,是難度最低,成本也最廉價的一種。徐祖蔭不脫讀書人的脾性,於書生,或者說知識分子這個群體,有着格外的偏愛。
只要讓他認定,自己是個真正的才子,對方就會下意識的為自己開脫。從審問開始,他少問馮汴,多問自己,就可以說明問題。這個大人,不怎麼喜歡讀書人出身,卻棄學從商的馮汴,對於自己這個讀書人,似乎更為看重一些。
雖然是文賊,但依舊是書生,在這位父母官的心目中,所佔比重,不知強出馮汴乃至死者楊萬里幾倍。於知縣看來,即使文賊,亦是書生,一個書生,不該是殺人兇手的。先入為主也好,或是保護讀書人這個整體也罷,總之,機會來了。
墨研的很濃,衙門裏用的墨,不會特別好,一手把字寫的又大又亮的大卷子功夫用不出來,但是依舊可以算做筆走龍蛇,字也寫的堂堂正正給人以浩然君子之感。
徐祖蔭看着柳長安送上來的文字,良久之後,猛的一拍驚堂“此事案情複雜,難以倉促決斷,來人把柳長安押入大牢,待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