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聖劍門被那一襲紅衣給攪得腥風大噪,結界破開的那一霎,摧枯拉朽的衝擊波將大家清修的茅屋給掀翻了蓋,雜亂的“瓦”四下飄零,不着西東的往人臉上拍來。
“何方妖孽!”
執劍大喝一聲,拔劍而上,消瘦的臉頰鐵青,長發在風中輕揚片刻,仙風道骨的定下時,他已至陸安期對面,一身寬大的道袍被風灌得發脹,整個人活似一隻瘦骨嶙峋的河豚,清亮的眼睛分外逼人。
無名變出人形,好像來庄園裏巡視的地主,目光越過執劍,面無表情的將下面的“莊稼”掃了一圈,接着將整座仙山清掃完畢,然後,冰冷的視線落到支北林身上。
聖劍門成宗立派多年,飛升的弟子沒有一百也有五十,大部分凡人平生連神仙的衣角也見不到一塊,五十個神仙......這能是個小數字么?
現場弟子中除了新入門的,誰沒見過三兩隻妖魔?總之是有底蘊的,大家因結界的破裂震動片刻后,又重新定下神來。
執劍被對方的模樣弄得呆了一下,放開神識,卻如皮球遇上西瓜,又被彈了回來。
世間長得相似的人多如牛毛,但對面這個來意不善的男人和支師弟長得實在太像,以至於他一瞬間忍不住想回頭問問支北林,看看師弟家裏還有沒有什麼遺漏在外的親戚。
大家面面相覷,狐疑之間不知這劍是該出還是該收,支北林透過弟子們翻飛的白袍和無名的視線在空中相碰,旋即拔出長刀,飛身而上,立在眾人之前。
“閣下此來何為——”
視線越過無名,忽然看清了面色蒼白的陸安期,支北林話音一頓。
支北林仙長記得這南海邊有過一面之緣的少年,但陸安期可不記得他了。
眼下的情景可不是開玩笑的,陸安期低聲道:“找到了么?”
無名:我一直等你指引,難道你沒有感知到?
“......”
陸安期對慈悲的記憶停留在夢裏,夢醒了,許多記憶就模糊了,手中的慈悲劍都對自己的轉世靈魂沒半點感覺,他怎麼可能有?
這一路上,他們全程都靠無名的“直覺”。
但無名那樣子一看就不清醒,能靠得住么?
弟子們等着支北林發話,但支北林看到陸安期后就像耗子見到貓,生怕多說一句被撓了小命,不吱聲了。
寒氣鋪天蓋地的從外面湧入,將山中的仙鳥凍得慘叫起來,斯文的瀑布邊緣染上了冰渣子,十里春風瞬間殺紅了滿山蒼翠。
忽然之間,略顯焦躁的無名眼睛一顫,化作一道流影,急速掠向對面的山峰。支北林見狀心頭一驚,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去追,但兩邊實力相差過於懸殊,護送支雪的小弟子被無名的劍氣掀倒在地,差點一個驢打滾掉下山去。
這變故在一瞬間塵煙落定,和陸安期乾瞪眼的執劍眉心一夾,拿長劍對他一指:“將他拿下!”
陸安期腳下一溜,躲過他精瘦的爪子,拔出慈悲劍,碧劍在慘白陽光的照射下發出一道刺目的冷光,執劍叱了一聲,率眾弟子捉拿這隻泥鰍似的少年。
少年從始至終沒吭過一聲,看起來像個女拌男裝的小東西,仔細一瞧,眉眼間還有點熟悉。
閉關的幾個長老姍姍來遲,見執劍指揮弟子們圍着一個紅衣少年亂轉,再見破裂得七零八落的結界,登時氣塞胸襟,大喝道:“聖劍門清修之地,豈容爾等造次!執劍前來,我門派三千年根基一朝頹敗至此,是何故也?!”
“回師祖——”
大長老揮手將寒氣退盡,把心愛的仙鶴抱在懷中,喝道:“那紅衣子來,你是何人,緣何至此?一一道來,敢有半句假話,休怪老道手下無情!”
說完,陸安期就被一道綿軟的靈氣拉到大長老面前,他萬萬沒有長明和氣,一到被人逼迫的時候就想針尖對麥芒,大長老越要他說,他嘴閉得越嚴實。
“豎子不足為道也!你不說,就以為我不知道么?”
“你乃陸修澤之子,合該是亂世的煞星,清平的災禍,三災九劫已去其二八,災滿之時便是你的死期!你逢哭必引大戰,逢笑必塗炭生民。”
“六國寂滅由你而生,克宗克族,陸家因你終結,顧家因你絕息,你平生寡情心窄,乃拭長者之目,喜怒無常,長平武關之屍皆因你噱笑之過也!妄念痴想,以爐鼎之身承恩神明,老道可有說差一字?”
陸安期像被一盆冰水灌了個透心涼,卻笑了笑:“以偏概全,字字俱錯,我何德何能,讓你這老道高看至此?”
大長老懷中的仙鶴被擠得眼睛一突。
“你不信?”大長老放開懷中仙鶴,“如此,老朽只好替天行道了。”
陸安期被圍在垓心,四下里透不出一絲風來,他表面上冷漠的瞥了大長老一眼,但神經一下子就綳到腦門上,周圍的弟子嚴陣以待,只要大長老一聲命下就能把他紮成一個蜂窩。
但長老義正言辭之後便沉吟起來,捋了半天鬍鬚也沒動作,不知道他老人家葫蘆里要賣什麼關子。
長風猛然一動,一道人影子從對面的高山後拋出來,大長老眼睛也沒抬一下,隔空將支北林接住,旋即丟在地上,也不關心是什麼妖孽在山後作祟,他拍拍手看向陸安期,眼神有些深沉。
“天生萬物必有其理。”大長老認真道,“你爹當年不明白這個道理,我勸他走無情道,他卻修了顆熱心腸,種下你這個禍患,罷了,你自有你的歸處。”
執劍眼睛一動,老祖宗這是打算放了這小東西?
“但你別高興,壞我門中大陣,你就算給劍門做八輩子的牛馬也償還不清。”
陸安期本想扭頭衝出去,這牛馬他不想做,債他也不想還,一切都可以和無名商量,反正他是神劍底氣足。
支北林從地上爬起來時,一陣白毛風從山後邊吹來,從他頭上吹過時,中途又折回來將他壓了下去,陸安期手中的慈悲劍連劍帶鞘被一股靈力往上一扯,“嗖”的一聲從眾人腦袋上飛過去,隨着白毛風撲向山那邊。
陸安期心頭一涼,掃了眼虎視眈眈的劍門弟子。
“......”
來時說好找到人就走的,結果無名自方才出去以後就再沒露面,留他一個人硬着頭皮跟這大幫子人周旋,不僅生平被人扒得精光,還差點在老頭一句話下了此殘生,如今生死沒個定數,打不過,也說不過......
別人有幾十張義憤填膺的嘴巴,這邊只有他一個人,他們人劍有錯在先,再大的歪理也立不住腳,人家的唾沫星子加起來能把他淹死!
二長老是個溫柔可親的青年女子,但說起話來卻半點不心軟:“既然是個災星,留着也是禍患,不如扔到斷魂谷去,給妖魔們當點心。”
“不可,命中帶煞的人命格也大,輕易不會死,不如把他靈智封了,扔去外門打雜。”
“打雜?偌大一個結界被他搗了個大窟簍,丟外門去太便宜他了。”
大長老眉梢一抬:“先關到大牢。”
陸安期被執劍捆成粽子押去大牢的途中經過那座高山,山上靈氣濃郁,中間修了一個狹長的隧道,過了隧道便是一座鐵索橋,彷彿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那邊風和日麗,這邊天色暗沉得快要下雨,橋下是萬丈深淵,遠處的山巒看着也和方才的不一樣了,幽藍的寒氣把山河染遍,放眼望去,荒蕪得只剩繞着禿峰打轉的孤雲。
橋連接着一座懸浮在空中的巨山,山中張開一個黑色的大洞,寒風從洞中吹出來,撩得人腳底一涼。大牢應該就在裏面了。
押送陸安期之前,執劍和支北林因“看管不力”被幾位長老痛罵了一頓。
修道最講究造化因果,而人世是一張被前世和今生牽扯在一起的大網,點點滴滴都能關係到仙途,所以圓滿飛升之前要做到無欲無爭,無愛無恨,換言之,一點芝麻粒大的事都有可能導致修士們半途而廢,甚至走火入魔。
執劍覺得這事都因這藉藉無名的小輩而起,雖然對方是昔日同門的孩子,俗話又說“豎子無知”,但他心口還是憋了一口屈,一路上都板著臉,好在陸安期問東問西時狠狠的罵他一頓。
但陸安期一路上安靜得出奇,這一步一變化的天方化界竟然失去吸引力了嗎?
天方化界是聖劍門本土出產以供內銷的聖器,弟子們心境上不來就到此處歷練片刻,只要心念一動,就能看到自己所最不願意,或者記憶最深刻的場景,直視本心,以達到輔助修鍊的作用。
法力高深的弟子可以直接操控整個化界,在這裏面,他們呼風喚雨無所不能,算是提前熟悉成仙的樂趣。
執劍當下運轉靈氣,把平生能想像到的所有妖魔召出來,巨大的怪物以排山倒海之勢向兩人撲來,陸安期腳脖子一緊,電光火石之間瞥了執劍一眼。
鐵索橋太高了,妖魔撲騰往上跳,眼看就要勾到橋板了,執劍面不改色的拖着陸安期向前,將他往洞裏一扔,把洞外的結界升起來,將陸安期關在其中。
“聖劍門犯了重罪的弟子幾乎都是在這裏了斷的,哼,你好自為之!”執劍冷笑一聲,便皺起眉頭,轉身走了。
結界是一道無形的牢門,可能是因為沒有形狀,所以冷冽的風裏外相交,長着巨大肉翅的大鼻蝙蝠流着長涎,齜牙咧嘴的落在結界外,臃腫的土龍張開猩紅的眼睛,環形嘴中佈滿尖牙,破土而出時帶着一股泥腥味,三頭蛇的尾巴滑過山谷,留下一條粗大的滑痕。
這一切都是幻影,卻真實得令人膽寒,若世間真出了這樣的怪物,恐怕連三十涯都凶多吉少。
腰間一墜,一把碧玉鑲邊的金色小劍在空中盪了盪,無名冷漠的神識難得富有溫度,近乎討好的對陸安期說:多謝你。
“我想出去。”陸安期想在劍上摸一下,無名立馬將神識一冷,他只好縮了縮手指,繼續說道,“他們很可能會殺了我。”
無名的“聲音”頭一次這麼輕快:沒問題,但我現在和他的靈魂綁在一起,沒法幫你,再等一等吧。
陸安期心中當下一緊:“等多長時間?”
不久,可能一個月。
“......”
天,一個月對於他們這些眨眼就是一萬年的東西來說輕而易舉,可對於小命難保的他來說,可能就是下輩子了。無名語氣這麼歡快,想過這個問題沒?
“你怎麼挑這時候!”陸安期有點急了,“有個道行很高的老頭,我打不過他,況且他們這麼多人!別人正盤算着替天行道,而你答應過我立馬就走的,可是我現在被關在這裏......”
一聲骨頭關節扭動發出的脆響從他背後冒出來,接着又是噠噠兩聲,陸安期猛地回頭,只見一架白骨歪着骷髏腦袋看向他,下頷微張,雖然眼睛就是兩個黑黝黝的洞,陸安期卻莫名感到對方在笑。
“你好。”
骷髏慢吞吞的坐起來,身上的白衣被歲月醬成了襤褸破布,滑絲得厲害,瞧着像衣服長了頭髮,隨着骨架的移動,布料發出簌簌的響聲,一些零碎的部件從衣服中掉出來,等這枯骨架子“盤坐”好,已經只剩半隻手和半邊架子了,它輕輕“哎喲”一聲,聲音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似的,又俯身慢吞吞的將零件撿起來,一個個安回去。
等忙活完,它才抬起頭,在散架的零件中裊裊道:“哎喲——”
“太久沒活動了,怪嚇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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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昂。
我希望親愛的你們不要挑剔十三,在我的設想中,他不過是一個大孩子,嘻,也不要討厭小蠻,孩子夠苦的了。
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論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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