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這具富有自知之明的骷髏說完話后就面帶期盼的等着陸安期吭聲,兩個骨洞裏似乎要鑽出一對笑眼來,等了一會兒見陸安期並不打算跟它絮叨,骷髏以肉眼可見的痕迹收起“笑容”,把頭垂了下去。
“山中無歲月,一年一甲子。”
“太久了,我在這裏待得太久了......”
一聲婉轉的嘆息在空氣中瀰漫開,和陰森的寒風勾搭上,在陸安期耳朵里釀成一段鬼哭狼嚎。
他往後退了兩步,手按在匕首上。
“別怕,別擔心,好孩子,來,你告訴我,外面現如今是什麼模樣?”骷髏再次打起精神,放軟了語氣,在抑揚頓挫的散架聲中面帶微笑,陸安期近乎驚恐的看着它,良久,才動了動嘴唇。
“世道很亂——”
“很亂么?如此,民生疾苦,年歲不成,秦與六國相爭,血染山河,我被關在這裏時六國尚在,如今還剩幾國?”
陸安期瞪着它,這具骷髏寂寞了太長時間,白骨上都長了綠苔,帶着股風雨飄零的寒酸氣,彷彿再開一次口它全身就要被青苔銹成霉了,但也擋不住它追着人嘮叨——也許是打算把積累多年的話一朝傾訴完,它等不及陸安期開口,就跟他扯掰家常,把自己的生平吹了一遍,天南的風和海北的魚在它嘴裏跑了一圈,南轅北轍的泥塵和帶着泛黃陳布味的歷史從它懸河似的嘴裏鑽出來,在石洞內壁來回逡巡,然後它溫聲細語試探陸安期:“小哥是哪裏人?”
陸安期靠在石洞邊,聞言掀了掀眼皮:“齊。”
骨架張着嘴,過了一會兒,才說道:“你與我一樣的楚音,聽着像泗水那邊的,我還以為你是楚人。”
“難道大楚被齊國滅了?”
它忽然散成一堆骨山,抬起手骨悄悄朝洞外一指,陸安期往後面一瞥,只見那位酷似無名的劍門弟子黑着臉,片刻間已至洞前。
支北林大手抵在刀柄上,白衣在風中飛竄,沉沉的看着陸安期,刀削的臉頰綳出凌厲的稜角。
“跟你同行的人,在哪?”
陸安期多看了他一眼:“跑了。”
支北林按在刀上的手一緊,眼神如兩把出鞘的劍,夾帶着能融化鐵塊的怒火。
但仙長畢竟是仙長,即使怒不可遏,也不會做出半點有損仙門顏面的大動作。
他從始至終都站在原地,彷彿天寒地凍中被千里封凍的岩漿,冷氣和熱焰爭先恐後的往外沖,可大地卻堅固得像失魂落魄的銅牆鐵壁,任烈焰如何囂張,卻打不碎那層經年日久才形成的藩籬。
化界的寒氣與支北林融為一體,他立在風中,死死的盯着陸安期。
“你們來,是為了將他搶走?”
陸安期冷笑一聲:“他又不是你的東西,想跟誰走全憑他樂意。”
“鏘”的一聲,大刀在岩石上砍出刺耳的聲音,抽出大刀時,幾塊碎石應聲落下,支北林的眼眶慢慢泛紅。
“但他也沒說過要走!你們把他藏在哪裏了?”長刀刺破結界,直抵陸安期的喉嚨,支北林低沉的聲音略帶嘶啞,壓抑着瘋狂的殺意:“交出支雪!”
“我不知道。”陸安期冷笑一聲,“然而殺了我,你更別想找到他。”
刀尖在陸安期脖子上刺出一條血痕,鮮紅的血珠順着脖子往下,沒入衣襟里。刀身微微一顫,接着被收了回去。
“我不會放過你們。”支北林抬起眼睛,刻骨的仇恨足以將陸安期五馬分屍,“直到我找到支雪。”
洞內的空氣在支北林離開那一霎降至冰點,結界都被敷上了一層白霜,瞧着像一張比床簾還大的蛛網。
骨架上下牙一哆嗦,費力的收拾自己支零的身軀,安裝到一半,橋對面又來了人,它只好再次倒下,在一堆零碎的部件中看向來者。
這次是個眉間略帶病容的女子,她面龐柔和,嫻靜的雙眼有種讓人安心的魔力,先揮手將洞內的寒氣撤了,喘了口氣,結界上的冰霜退完之後,陸安期才抬頭看向對方。
病美人忍不住咳了一聲,立馬拿綉帕捂着嘴唇,放下時嘴邊有一絲血跡。姑娘將染血的帕子納入袖中,含笑道:“聽說陸師兄的孩兒來了,我趕個熱鬧,看你兩眼就走。”
少年眉眼間帶着他爹的影子,卻不多,應該是肖娘,半睜不睜時,像一隻沒長大的狐狸,一身野性從這對略圓的招子裏冒出八分,瞧着人的時候眼睛會說話一樣,姚欣兒看向他脖子上的刀痕,眉心微不可察的蹙了一下。
“你是支雪的朋友?”
陸安期沒吭聲。
姚欣兒笑了笑,臉頰上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支師兄護犢子,平常連門也不讓他弟弟出的,你們一下子將支雪擄跑了,不怪他生這麼大的氣。”
大概是寒氣太重,她站了一會兒就有點受不住了,掏出綉帕咳了幾次后,略帶歉意的對陸安期說道:“人之將死,其心念舊。陸師兄當年走的時候,我正好出門了,從此就再也沒見過,偌大一個江湖,他一走十年間,杳無音信......”
“他早死了。”
姚欣兒微微一笑:“我知道。”抬頭看看天際的陰雲,道:“我該走了,今夜你姑且先在這裏湊合湊合。”
陸安期看着她轉身,抿了抿嘴:“那個結界......”
姚欣兒轉身時眼底濕紅一片,聞言,沒好意思轉過頭去,只輕鬆道:“老祖宗留下的東西,賣了你也賠不起,我不知道他們會拿你怎麼辦,但不不至於為難小孩子......咳咳,等消息吧。”
她走進那邊的山穴后,骷髏幽幽道:“陸師兄——你是陸修澤的兒?”
陸安期縮在角落裏,掃了它一眼。
“難怪了,當年姚欣兒喜歡你爹,師門上下都一清二楚。”
“當初她聽到陸修澤殞命斷魂谷的消息,差點連夜奔到閻王府去把你爹搶回來,師門長老用了三天三夜才把她帶回人世。”骨架笑了起來,“閻羅王估計是念她走一趟不容易,雖沒把陸修澤的所在告訴她,卻把她哥的轉世透露了,回來后,姚欣兒本打算去越國的,卻被攔了下來。”
“知道么,越國的儲君,就是姚瓊的轉世。”
陸安期睜開眼睛:“你被關在這裏,怎麼知道這些?”
骷髏和氣的笑了笑:“一草一木皆能為我所用,小孩,你所見的世界,只是滄海一粟。”
“但我死了太長時間了,靈氣早已隨着肉身的消弭枯竭,我能跟你說話,全靠魂魄苦撐。”它認真的看着陸安期,良久,道:“做個交易吧。”
陸安期看着它。
“我告訴你出去的方法,你告訴我——”它斟酌片刻,道:“知道丘生么?”
陸安期點點頭,它欣慰一笑,語氣有點急促:“把你所知道的,一切,不管是道聽途說,還是親眼所見的,總之,只要是有關丘生的消息,全告訴我。”
“你走不出聖劍門?”
骷髏將頭骨掰下來,將天靈蓋上的青苔撥開,指着上面的一道紅印。
“這封印將我困在此地,即使天崩地坼,我也不得輪迴,不能離開。”
陸安期挑了挑眉:“為何?”
骨架空洞的眼眶朝向外面,良久,才說道:“我曾以萬人祭,復活一個女人。”
“我本以為把她復活后就高枕無憂了,可我必須不斷的殺人,不斷用血給她續命,才能將她保住,我們東躲西藏,我為她變成了殺人的狂魔,可她卻越來越冷漠,到最後,她告訴我,跟我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在地獄裏打轉,小孩,你說可不可笑?”
“我心愛的女人,在生下我們的孩子后,便毅然跳下高崖,我東拼西湊,再也湊不出一個原模原樣的她了。”
這事最終還是要了結的,殺的人太多,那一身冤孽和血氣就洗不掉了,聖劍門弟子萬里追蹤,鍥而不捨。
魔頭帶着襁褓中的孩子逃命,能走山野就絕不走小道。
昔日同門師弟一劍刺中他丹田,但他命大,從刀劍下竄了出來,一路撒腿狂奔,將孩子放在一戶農家院裏,歪打正着,在緊急時刻看到窗里露出一張熟悉的臉,含淚道一聲“哥對不住你,小寶兒就交給你了”,便馬不停蹄的引着追兵跑了。
歷史是拿來感慨的,當下是拿來灑淚的。骷髏尾音微顫,道:“實不相瞞,我從你進來那一刻,便想問有關他的消息,但我不確定你是否知曉,可如今看來,你不久就會被關到其他地方,我索性不管那麼多了。”
“無論真假,你編個故事哄我都行。”
陸安期把散亂的骨堆瞧了兩遍:“你是丘歲?”
骨頭垛子差點原地蹦起來:“如此,你便是知道他的啦?!太好了,這實在是......”
“丘生如今在三十涯,”陸安期在對方狂熱的興奮聲中說道,“他的大名在六國時期熱鬧了一陣,如今——”
骨頭猛地蹭起來,急道:“不要編故事,實話告訴我!”
不巧橋對面又來了人,陸安期話音一頓,丘歲氣得牙齒打崩,恨不得衝出去把橋繩咬斷。
只見大長老帶着兩個人款款而來,立在洞前好整以暇的瞅了陸安期一眼,他背後的紅衣女子對長老欠了個身。
“多謝大師通融。”
紅衣女子旁邊的玳瑁笑眯眯的瞧着陸安期:“我們是見過的,還記得我么?”
陸安期沒說話,他後面的骷髏卻抽了一聲顫顫的冷氣,眼看就要在大長老的注視下詐屍而起,但動了動指骨,就重新安靜下去。
一條青色小蛇從姬和袖子中露出頭來:“若早知道你不告而別就是來人家這裏搗亂,我就把小么放在你身上了。”
玳瑁笑道:“妙極了!小么流着鼻涕再跟人瞪兩眼嚎一聲,還有什麼妖魔鬼怪治不了的?也多虧你沒把自家小弟拿出來,不然他一輩子都恐怕不知道,有個長輩正在背後給他收拾爛攤子。”
“還在乾瞪眼哩。”大長老手指伸過結界在陸安期腦門心一彈,一股暖融融的靈氣把陸安期身上的冰冷驅了開,“跟你祖母一個德行!”
陸安期看向姬和,對方的面龐跟他有三分相似,笑起來像仙女撒花,繽紛得人眼花繚亂。
“走吧,”小青嘆息一聲,“為了救你,大周連褲子都快賠光了。”
玳瑁伸手一把將他拉出來,視線在地上那堆寒磣的骨頭身上頓了頓,旋即轉身,對大長老道:“大師,什麼時候來王都轉轉,也給咱鎬京沾點仙氣。”
“若三日以內不把北冥斗送來,老朽必然是要去鎬京走一趟的。”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小青落地化成人形,負手微微朝大長老一笑,“小妖開玩笑的,本來就是您大周家的東西,自然會給您送來,只是,穆王陛下,如今正是王朝存亡的關鍵時刻,能否緩一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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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昂。
心賞猶難恃,貌恭豈易憑。古來共如此,非君獨撫膺——鮑照《代白頭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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