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之國
吟詠畢,此處凡界天空中倏然白日星現,共九九八十一道星辰之輝自碧宵之上直墜而下,隨着我的動作緩緩匯入那劫雲之中,星河倒轉,一瀉千里。
我靜默了片刻,隨着那最後一束星輝湮滅於雷雲中的微閃,輕念出了百星華月咒劍決的第一式,一詞一頓,一頓一法,一法一滅:“辰變,雲動。百星華月,劍起,生滅!”
此式共五詞,每念一詞,雷雲之上便有一種天地法則之力隨之黯然無光,然而僅僅如此並不夠。
那句生滅念畢,我纖白的素手一動,一柄長劍自掌心中揮灑而出,似水波般朦朧。劍周身百星之輝流轉,璀璨月色明滅,華麗無雙。
可與尋常之劍迥乎不同的是,劍之本體上卻無龍鳳相諧之慣常雕刻,亦無仙氣蹀躞之各色寶石,風致樸素,淡泊高遠,乍一看再普通不過。唯有纖薄劍刃之上鐫刻着一朵淺淺銀蓮,盛放自星海微茫之中,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老朋友,好久不見。”
指尖拂過劍身之上的銀色蓮花,我淡淡一笑,輕聲說道。
“蓮動百星懸舞,劍起五分清霜。”
此為第二勢。
劍尖輕點,蒼莽天地,頂端處的那縷霜華閃耀得觀者目不見尺寸。良久光影方定,再回首,那整片星之海洋徐徐褪去,我手中之劍亦影散無蹤。一切都彷彿一場夢境,唯有天空那碎成五瓣哀怨掙扎的雷雲,凄凄慘慘戚戚地劈出第一道細若不見的閃電,毫無存在之感。
做完這一切,我猛地喘了口氣,靜坐於雲頭之上調息起來。也不知是否是太久未修習劍法的緣故,這一套劍法打出右臂竟微微酸痛。
“歲月不饒人”這五字,真是所言非虛……
星輝流轉而過,我的思緒漸漸飄遠。
這鴻蒙宇宙自開天闢地起已飄過了三千七百多萬仙年,按照凡界曆法算下來,約莫是一百三十七億年。除去最早劈開混沌兩極的盤古大神和隨之誕生的佛祖和原始老兒外,整個宇宙冷寂了近兩千萬年,直到我們星族和遠古一族的出世。
遠古神祇不必多提,現世還未應劫羽化的也沒剩幾個了。除去六御中那五位帝君,也唯有前洪荒共主,由天地紫氣所化的東華帝君和大羅天幾位始祖仍存於世上。哦,對了,還有鳥族那隻老鳳凰。
這幾位,都是跺跺腳震動一方仙域的狠角色。遠古魔族中應該只剩下一個魔祖,至於青丘和陰司,除去白叔叔和陰司十王中個別,連一個年歲比我大的都無。
星之一族早些年也就爹娘和幾位大伯存於本辰域,冷清的很。我和小弟的出生,那都是數百萬年之後的事了。
星之一族向來避世,不大參與外界紛爭,為數不多的幾回也不過是星帝,即是我的爹爹,收到了遠古神祇的邀請,才出辰域一游。
如此一來,仙、魔、鬼等各界的小輩們都對星族所知甚少,甚至誤認為我們是一蠻荒種族。且最初三千世界都不在本辰域之中,仙界與本辰域也不似今日般來往甚密。因此我們一直與外界相安無事,太平了很久很久,久到都快被這鴻蒙宇宙忘卻了。
直到我一百萬歲時……
“咔!”
最後的天雷落盡,我收回思緒,緩緩睜開雙眸,眼前閃過的炫彩星光將四周的星障隱去,回歸原常。
“走吧。”
我輕撣去身上些許的塵灰,向前不顧。身後的星障落下,點出了方外之景。
風聲沙沙作響,山林映日,已是黃昏,更着霞與光。
“仙上請留步!”
一個聲音於身後響起,星罩的時光流逝與外界不同,內里不過分秒,在外卻已一日將盡。
我轉頭,卻見人形狐狸不知何時已入了此處,正在一隻小狐狸邊,面上難掩焦急之色。
“咦?這隻小狐狸也太弱不禁風了吧,連個如此簡單的小天劫也渡不過,以後恐難成大器。”小弟聞言轉過身,打量片刻那隻渾身鮮血淋漓,難以動彈的小狐狸,傳音道:“是只母的,你來。”
“母的?”還未修出人形,用公母相稱倒也合適,我傳音給小弟:“為何不是你來?你之前處理天華宮事宜之事,可是救下了不少像她這樣渡劫失敗的小傢伙……”
小弟很是高冷的瞥了我一眼,淡淡說道:“公母授受不親。”
“額,唔……”
我無言以對,這話,好像很有道理的樣子。
“罷了罷了,幫就幫到底吧。”
一把匕首隨星輝匯聚而成型,緩緩地在我指尖處劃出了一道小口子,一滴混有星之法則的鮮血墜落,殷紅染粉,成一五色之花,飄到狐狸眉心住。
“姐,這……不至於吧!”
小弟盯着哪滴鮮血之花融入狐狸的額頭,傳音道:“不過是助它凝個人形,給點修為即可,何需這星之祝福?”
“星之祝福於我族本身就可有可無,送其一份大禮又何妨”
我輕輕一拂,傷口便凝合如初:“畢竟是我們的到來讓她提前渡劫,這一滴,也算是她重傷的補償了。”
小弟聳聳肩:“那隨你吧,逆靈通道將啟,爹娘將至,你接下來作何打算”
光華漸起,我笑了笑,望向那升騰而起的凌霄天柱。
“自然是繼續做你這侍女嘍。”
…………
“嗡!”
山峰一陣嗡鳴,粗達數里的光柱自大地上騰空而起,連帶着剛剛趕到的爹娘和幾隻狐狸們一道直刺雲霄,遁入虛空之中。所餘下之物,只有一個巨大無比的坑洞和滿山天雷劈過的焦土。這處凡間的青丘之山再次褪去了仙跡,化為了一座普通至極的蒼莽青山,一如它幾十萬年前的模樣。
景翳翳以將入,我晃了晃腦袋,盪去了些微暈眩感,和眾星仙一道走下了北荒接引台。
天狐之嘯已過,下一迎客之禮便是萬靈法會,屆時將有一萬青各族獸仙與天狐一族前來接引台拜會,而爹爹也應邀講授七天七夜的法則之道,為這些後輩們指點迷津。
“星帝一別數萬載,別來無恙否?”白叔叔站於接引台下,對着爹爹問候行禮:“青丘招待不周,望星帝見諒。”
“無妨,你我交情匪淺,何意虛禮。”
爹爹隨之還禮:“此番前來,叨擾國主了。”
白叔叔擺擺手,轉向娘親:“星后見安。”
娘親亦應聲問候。
接下來輪到我和小弟了,白叔叔剛欲言,卻被小弟搶先了::“小神星天攜侍女見過青丘國主,國主仙容神俊,今日一見,實乃三生有幸。”
說著,他對白叔叔擠了擠眼睛。
白叔叔和爹娘皆一愕,爹娘知道我不願以真身昭示,未做他想。而之前私下裏見過數面,還被我們親切喚作白叔叔的九尾天狐,那位青丘之國的國主則有些不明就裏。我趕忙傳音解釋了一番,這才未曾露餡。
一時,場中有些冷寂,台下迎接的小仙們不知發生何事,一個個目不斜視,垂手而立。
半晌,明了前因後果的白叔叔狐眸略含奇色望了我一眼,乾咳一聲說:“古有詩云‘陌上人似玉,公子世無雙’,今日得見太子,卻覺此詩所述與太子相比實相差遠矣。太子如此一表人才,將來必有大作為,不輸我們這些老不死的。這位侍女也是秀外慧中,端莊優雅,難得一見,實在難得一見啊。”
“國主謬讚了。此六界之中能才異士輩出,小神不過泯然眾仙矣,可當不起此等高揚。”小弟又施一禮。按着禮數,作為侍女的我此刻應該下跪參見,雖覺有些彆扭,我也沒多做思量便跪了下去,畢竟白叔叔是長輩,跪一下,倒也無傷大雅。
然而跪到一半,我卻覺一股仙力阻住了我的身形,白叔叔的傳音入耳,語氣頗為無奈:“丫頭,白叔叔可受不起你這星輝聖女的跪拜。”
我揮揮手擋去了仙氣,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傳音道:“白叔叔客氣了,這星輝聖女可不敢當,不過是一不登大雅之堂的別號而已,還望白叔叔助力隱瞞晚輩的真實身份。晚輩可是受夠了仙界那幫不要臉的登徒子了。”
“你這丫頭,那你爹還說要借我的場子替你招親……”
“那是爹娘乾的好事!晚輩可是受夠了他們的餿主意與先斬後奏了!”
星華無奈地傳音,大倒苦水。
白叔叔默然,終也不再言語,我便真正跪了下去,拜了三拜。
“免禮。”白叔叔看似漠不關心地吩咐道:“來仙,給太子和其侍女安排洞府,給星帝星後上座。”
“遵令!”數只走獸領命而去。白叔叔自是知曉我們向來不喜什麼傳道法會,便早早打發我們離開了。
…………
星輝聖女?這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我一邊駕着雲頭趕路,一邊細細思量着。
細數生辰,約莫是在我一百萬歲時……對,就是那場大戰,那場鎮乾定坤,破后而立的星河之戰。
星族那時正逢星丁興旺之際,一場大變故卻悄然在星族之外演生。兩個外來者破入了南方辰域,竟然抓走了一個還未有自己星辰的小星族,嚴刑審問。
星族素來低調,在本辰域開放之前,甚少與外界來往,那些修出意識的星辰也大多自發進入本辰域。
但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低調,並不代表我等就好欺負。從前出星域遭冷眼也就罷了,現在竟然膽子漲了,敢來星族本土搞什麼么蛾子?一時間全星族群情激奮,一致希望爹爹出兵討伐。
爹娘本也不想隨意挑起戰端,可卻不想一群黑乎乎的傢伙直接打入了本辰域,一個個的囂張不可一世。
那一回,是我出手滅了來挑事的傢伙,爹爹連動都未動。僅憑几千個法力低微的魔族就敢來本辰域撒野,是誰給魔界的勇氣?魔帝?還是魔祖?
此遭一過,星族上上下下,算是徹底被惹毛了。
爹爹披甲挂帥,親點了十萬大軍,無星之星族九萬,有星的一萬,帶着各自的星辰,浩浩蕩蕩地殺了出去。
彼時,本辰域尚未向外界開放,其餘五界的天空只有無主辰域中的幾顆小星辰和明月照耀。頭一回,星河於各界南方天空中傾瀉而出,連山絕壑,變化倏忽,鋪展而開那十方璀璨之星圖。
起初,我還覺開拔十萬大軍乃是用弓箭射灰塵的荒唐之事,可不曾想擒住最初那兩個外來者才發覺,此時本辰域外根本就是場大亂局。
除去三十三天至上三清天,無欲他化自在天,至聖佛靈梵凈天,陰司六道輪迴之人間道、阿修羅道和畜生道未曾被波及,其餘各域皆陷入了滔天的戰火,蒼生泣血,紛爭四起。
那些神神鬼鬼們,打的可叫一個不可開交、一團亂麻。魔界苟合陰司勢要血洗仙界,仙界的天族們也不示弱,祭出了與青丘國、鳥族以及仙界四海八荒走獸的盟約,互不相讓。
魔界與仙界對峙於虛無之地,青丘與陰司觀火於忘川之畔,最終之戰,一觸即發。
雖然天族有數千種族相助,但其中地位超然的九尾狐一族已帶領青丘國的獸仙們至忘川應付鬼界的聯軍了,實在鞭長莫及。再加之魔界幾近傾巢出動,天族頭回在仙魔之戰中處於劣勢,被打的節節敗退,只得死守虛無之地一隅,即魔界通向仙界的最終之門,誅仙台域。
六界皆知,仙界誅仙台與紫霄台雙台是誅神滅仙的不祥之地,等閑絕不會靠近。然而卻少有仙明了,此誅仙台下不僅通往三千世界,也有一線通往魔界與仙界交匯之處的虛無之地的細小裂縫。這也是除了正規逆靈通道與破開界面之隔外,唯一能使大量魔族進入仙界的法子。
此戰仙界自是關閉了所有通道,可唯對此裂縫無可奈何,因而此處,就成了一兵家必爭之地。
誅仙台域誅神滅仙,戾氣深重,易守難攻。忘川之水冤魂累累,陰邪難名。有此等天險相隔,終於,這場綿延數百年的仙魔之戰迎來了休戰期。
至於我對此二者了解頗深之故,不過是所看書卷甚多罷了。忘川沒去過,誅仙台與紫霄台我倒是跳了好多次。
誅仙台誅仙,對我們這些星族卻毫無影響,過往自仙界回本辰域,賴得破界圖方便,就直接從誅仙台上縱身一躍,輕輕鬆鬆就回去了。
後來不知怎的,跳誅仙台次數多了竟跳上癮了。
那時天地還很美好,沒有那一紙婚約擾我清凈。漸漸地,我從仙界回歸便再也不走正途。每跳一次,我就可端詳一次那些“恭送長公主殿下”的小仙們驚悚的面目,實乃仙界一大奇景。
而紫霄台位於化境峰,與極淵相連,我後來有了婚約之後,每回受邀上三清天畢,便是從那裏跳下去躲登徒子們的。
傳說中,女仙始祖、盤古之妻太元玉女,便是隱居在這極淵之中。可惜本公主我沒這仙緣,去了不少回,除了見到滿地的古往今來罪仙的屍骨與戾氣,便再無其他了。
言轉歸正,此戰在星族插手之前,魔界背後小動作其實一直“勤耕不輟”。說是休戰,實則也有魔界那幾個聰明腦袋想出的分化之計藏於其中。
魔族表面暫時消停,背里卻派人騷擾、剿滅一些仙界附庸小族,此消彼長之下,定能在最終之戰中佔據先機。當時我和小弟還在天華宮仔細討論了一番魔界此計,也是頗為嘆服,也不知是何魔,竟陰狠毒辣至此,必為一員將才。
可惜,星族不才,恰巧被魔族好死不死地列為應剿滅的小族之一。至此,魔界也終將一敗塗地。
星族低調,但不怯懦,我們有我們一貫處世之法則,犯我星族者,雖遠必誅。
…………
“想什麼吶?還是又睡著了?”
小弟的傳音入耳,打斷了我的思緒:“你都快從雲頭上栽下去了。”
“什麼?”
我猛地轉頭,還未回過神。結果真的一個不穩,從雲頭上摔了下去。
那幾個隨行侍衛皆是一愕,而小弟則神色怪異,想笑又不敢笑,看他那面像憋得可甚是痛苦。一個侍衛趕忙降下雲頭接我,我被冷風一吹,髮絲紛亂,頓覺有些尷尬,便沒有再乘雲,而是攀起了我的星輝,速度快了不止一分。
“唉,沒想到這堂堂星輝聖女竟會從雲頭上摔下來。”小弟在我身後還不忘冷嘲熱諷一番,一臉欠揍的模樣:“真乃千古奇觀吶!”
“小弟啊!”我捋了捋額前紛亂的髮絲,出言威脅:“是不是星體有哪塊地兒痒痒,要不讓我這做姐姐的幫忙撓一撓?不要任何修為,免費服務哦!”
說完,我飛至那些侍衛看不見的地方,巧笑倩兮地向小弟拋了個媚眼。那媚眼如絲,絲絲縷縷,縷縷纏亂,亂其心智……唔,反正目的是達到了。
小弟打了個寒戰,興許是深諳此“撓”的含義。忙不迭的傳音道:“這……別,千萬別,小弟不癢,不癢!那個撓還是算了吧。”
說著,他又慌忙對那些侍衛吩咐:“前方萬里處就是中荒了,本太子先行一步。”
言畢,他周身星輝大起,竟一溜煙飛沒了影子。
片刻后,青丘中荒。
燦爛的夕輝洋洋洒洒,反景入森林,層層掩映,層層浸染。青丘的十個卯日孩童似的各不相讓,個個都妄圖在她們的廣寒宮姮娥姐姐出來曼舞前,展現展現自己的風姿,奮力一搏,給青丘仙民們今天的白晝留個炫彩的結尾。
但可惜,她們照貓畫虎反類犬,不僅沒學到半分姮娥的柔美,反而還把青丘的天空搞得一團糟。
我瞥了一眼那似開了染坊的天,紅的,黃的,紫的,糾纏不休,你追我趕,恰似一江春水向西流。
“這些小傢伙又調皮了啊……”
我淡淡一笑,也懶得再看這十個搔首弄姿的卯日星君麾下的小靈們,而是垂眼望向遠方雲下的山色。
入目的湖還是那湖,那林還是那林,那洞還是那洞,與萬年前,幾十萬年前,卒至百萬年前都無甚區別。
其湖曰“桃花潭”,其林曰“快活林”,其洞曰“狐狸洞”。洞頂山石之上書着兩行大字,似馬踏鳳凰,剛柔並濟,氣勢如虹。厚重之處重比我的小星跺足星辰,輕盈之處卻又輕勝鳳凰于飛九天。這六界,也唯有白叔叔的手跡能奪如此風骨。
其言曰:“向來白狐歸去處,別有天地非人間。”
如今看來,真是久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