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向天開
第3章蓮向天開
真是久違了。
我凝望着狐狸洞那漆黑如墨的深處,突然有種衝動,想徑直飛進去看看狐姨的仙姿,聽得那聲聲白叔叔孩兒的啼鳴,再嘗嘗狐姨親手做的那十八般風味烤小鯤和三十六香燒汁靈鳳凰,實在是愜意的很吶。
尤其是這道燒汁鳳凰,雖食材不過是些下界之還未成仙的飛禽,卻也不失一般風味。
據傳,鳥族那老鳳凰還為這道菜,特意找白叔叔大打了一架,說是狐姨斷送了鳥族的未來鳥王,實則只是他找個借口討得狐姨那冠絕六界,名曰“若水三千一瓢飲”的仙桃粢醒。
可那又如何?老鳳凰費盡心機討來的那兩壺仙粢,不還是兜兜轉轉到了我手中,其歷程之曲折,便又是一番故事了,在此不提。
實在可惜,我終是不能再如兒時那般,也再也不見白叔叔的幾個孩兒了,那兩隻可愛的小狐狸,想必現在已經是青丘哪方大荒的王了吧,也不知他們的記憶中,可還有我這星華大姐姐的半分位置?
我似有感慨地嘆息一聲,隨着侍衛們的雲頭遠去,身後,狐狸洞漸漸消失在雲深不知處。
………
中荒城裏,一片餘霞滿溢。
我飄然落地,隨着那些個侍衛一道,走入了隱在落霞宿歸中的中荒城北市。
青丘本是仙鄉,卻事事按着凡人的行狀來。提及這寰宇之內最似凡界之界面,那非青丘和本辰域中的星宮莫屬了。若言及星宮形似凡間凡人的皇城,冠蓋滿京華,一曲盛世長歌。那麼青丘恰似凡間的鄉野,田園山水色,一泓清泉映月。
整個青丘無幾座大城市,五荒中的先民居所都呈村莊之勢鋪陳開去,其里仙民往來種作,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五荒五帝各治一方,將青丘福澤為一“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的大同之界面。而身為青丘國主的白叔叔則坐鎮中荒狐狸洞中,執掌寰宇走獸,守得四方安寧。
所謂的北荒接引台,是青丘之國轉接辰域來客的一方台位。青丘之國與辰域不在同一處虛空中,除非修為至上仙之境,否則不可自由在兩界直接往返。而且各凡界在那場星河之戰後便已歸入本辰域所轄,因此在某種意義上,青丘之國、仙界、魔界、梵境各界各在一方天地之中,其二者之遠早已非實距可述矣。
小弟靜靜等候北市之門前,目不斜視,面上神情卻略帶幾分“惆悵”,似是故人來,談笑別離后。
我也未多想,只道是小弟見到了昔年的故景,正懷舊感傷,徒增煩惱。狐狸們對他深施一禮,我則裝模作樣地俯首,一邊傳音嘟囔着:“哼,小弟你等着吧。”
小弟聞言身形一抖,仍立於原地,未曾言語。正主未去,我們這些地位低微的侍從“侍女”又豈敢妄動?只得在一邊候着,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小弟那微仰頭顱,一副世外高仙的模樣。
以我的定力,於這站個幾百年都無恙。但此處畢竟是北市入口,我們一行堵在這裏,終是怪異了些。我於是傳音問道:“你站在這裏所為何……?”
話還未盡,整個北市忽的怪風大作,漫捲煙塵勢何狂,竟扶搖直上青雲之巔。於此剎那,最後的那卯日之靈心有不甘地歸入落霞宿歸之中,夜色乍起,小弟的北斗七星之華於青丘夜幕之上倏然綻放。那一瞬的光芒湮沒了長空,亦湮沒了明月。
“走吧”小弟擺了擺手,隨意隱去了斗宿七星,又駕起星輝,也不管我們是否跟上,徑直飛向迎賓客棧所在的方位。
…………
“長橋卧波,未云何龍,復道行空,不霽何虹,高低冥迷,不知東西。”
此乃一凡人描繪青丘迎賓客棧之文字,現所見之景,實倍蓰如此。
仙界五年前某日,卯日星君自本辰域借恆星之光普照眾界之時出了小差錯,誤將落霞歸宿之中卯日小靈的反景餘暉投向了凡界。這迎賓客棧和西荒的方丈神山的蜃影虛像也順帶着溜到了凡界中去,留下了唯美的傳說。
一個在凡間流傳之名仍曰“方丈山”,另一個,則被凡人誤傳為某個早已滅亡之國的宮殿“阿房宮”。
身居於這迎賓客棧之中,這才發覺“高低冥迷,不知東西”一句所言非虛,真是山水隱於內,四時之景借俱。頗有使“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綸事物者,窺谷忘返”之本領。
客棧其廣數里,亭台樓閣傍山而建,百轉千回。小弟居於客棧主峰之上偏北側的一處偏殿之中,距山頂那名曰“仙客來”的正殿僅咫尺之遙,也算優厚以極。
此刻,我與小弟立於偏殿“群星閣”門前,一拂手,殿門訇然中開。
侍衛們早已離去,這偌大的偏殿也就我們二人和幾個侍女而已。閣里陳設倒是同本辰域相差無幾,觀星台,引星鏡,書方小几,甚至几上還有一壺剛沏好的茗茶,香遠益清,似是從無主辰域之中某個恆星之上采來的灼日茶,亦是我的最愛。
看來白叔叔早按着我們的喜好準備好了一切,嗯……甚好,甚好。
“這是,佛蓮香?”
身前香爐不經意間染起一縷淡香,我又疾步到其旁,拈起一柱仔細端詳:“這佛蓮香是由梵境佛祖轉蓮台下二十四株創世純白蓮華與聖青蓮華之瓣所制,聞之者耳聰目明,看盡紅塵疾苦。從前也只有在娘親寢殿見過,不曾想此處也有。”
小弟亦踱步環顧,瞅了一眼那根香,低笑道:“老姐,你又在這裏羨慕什麼?你若想要這香,豈不是太容易了?直接去把你那心心念念的青蓮師兄綁來,再揪下他本體一片花瓣,佛蓮香不就有……”
“有你個頭!”
我越聽越氣,當場暴喝一聲,張牙舞爪地撲向小弟:“三天不打,你就要上房揭瓦了是不是?青蓮可是本公主罩着的,豈能容你隨意調侃?真是反了你!”
然而小弟卻像個滑溜的泥鰍一般從我身旁飄了過去,在遠處對我扮了個鬼臉:“嘿嘿,抓不着,抓不着,你就是抓不着!氣不氣?”
我追,小弟躲,姐弟便在此殿中倆嬉鬧一番,好不歡快。
不多時,小弟身形卻忽的一頓,比了個“噓”的手勢。片刻后,竟翻箱倒櫃,不知從何處尋得一疊上好的白宣,鋪陳於凝星之桌上,當場揮毫潑墨起來。
我見小弟戛然而止,略微一愣將星識放開,遂也感應到了門外的一切。於是我亦很有默契地點起了一柱佛蓮香靜候於旁,細細磨墨,為他紅袖添香。
不多時,群星閣外響起了紛亂的仙音,輕重交雜,其聲鼎沸。
“仙界七元解厄星君求見星族太子殿下。”“仙界北極四聖真君求見太子殿下。”“仙界……”
通報之聲不絕於耳,我很是佩服小弟的應變,竟一下裝出了一副世外高仙的模樣。這些聞風而動的小仙,定是嗅着星輝仙氣一路跟來的,這便是我素來不喜宴會的另一大緣由。這些小仙們也真的不嫌煩惱,拜會來拜會去,又能拜出什麼花樣出來呢?
我望了一眼正在作畫的小弟,向門外努了努嘴,小弟手上動作不停,傳音道:“姐,你去將他們迎進來,就說我在作畫,讓他們在一旁侯着,不得打擾。”
“讓我去?”我懶懶問道:“你為何不去?”
“姐誒,你現在身份好歹也是我的侍女,哪有侍女穩坐釣魚台,我這個太子卻跑腿的道理?”小弟點了點硯台之墨:“反正你都借那些小狐狸身上的血脈與星之祝福隱去了真容,還怕被認出來不成?”
“唔,好像有點有理”
我細想也覺不錯,誇讚道:“不錯,想的挺周到,不過……”
我說著狠狠瞪了一眼小弟,轉身而出,順帶着用了些許星識震懾。身後的小弟抖了三抖,毫筆之上墨汁濺出,一紙淋漓。
行至門前,一數之下竟來了有十餘仙。尚未拜見小弟這星族太子,他們就已經在門前各自虛與委蛇起來,親切的“仙友請了”“仙子妝安”之聲不絕於耳。乍看,還以為到了什麼大宴會的迎客處。
我的身形一現,他們反應倒是很快,問候聲戛然而止。那北斗七星君為首的瑤光星君從仙群中一步跨出,微笑作揖:“這位仙子請了。”
我回了個幾乎數十萬年未曾行過的仙界禮節,略顯生疏,垂首道:“拜見各位上神上仙,仙婢乃太子殿下的貼身婢女,殿下正在作畫,請各位仙上隨仙婢來。”
說著,也不管身後那些神仙有無跟上,就這麼徑直入了群星閣。
略一打量,這些小仙我認識的倒不少,放到仙界,那也是一方仙物,名傳天地。不過真正能識得我現在這副變幻之容的就那麼一個,而且他現在正醉眼朦地望着我,甚是迷糊:“公……”
我一見暗道不好,連背地裏一握掌,猛地砸了個簡單的星禁法,把他的話硬生生堵了回去,隨後傳音道:“李青蓮!本公主現在是以侍女身份自處,切勿多言。”
李青蓮一愣,酒倒是醒了大半。他把那似是永遠飲不盡的酒壺偏了唇少許,仙識觸向我,捎着些青蓮的香氣:“公主殿下安好。青蓮拜見殿下。”
我行走如舊,傳音道:“李青蓮,我既曾與天樂為閨中密友,便不必在意年歲輩分,同輩論交便可,話說,你是何時自凡世返回的?”
聽得“天樂”二字,李青蓮細不可查的顫了顫,眼中神色莫名。他環顧四周群仙,沒有神仙發覺其在傳音,便繼續說:“一年前,小仙已位列仙班。”
蓮步輕移,我踩着極為標準的侍女步子行至正堂。星識浮起,掃了一眼李青蓮的那身粗布長衫和蓬蓬亂髮,以及他手中那大若斗的酒壺,他這是……還沒從那段傷情過往中走出來嗎?唉,枉我在那處未知之地陪伴開導了他許久。
我嘆息一聲,輕聲道:“李青蓮,你這是何苦?”
“呵呵呵呵呵”
李青蓮猛灌一口不知哪方的仙酒,似是受了莫大的刺激。他的仙識之海一陣波翻濤涌:“何苦?苦其一世一生,長醉不復醒,苦其伊仙已逝,卻不得憐取。這是何苦啊?不足道也,不足道也。”
說完,他又是一口,搖頭晃腦,痴狂瘋癲起來。
四周的其他仙莫名掃了了他一眼,只道是其醉中狂態,並無甚反應。和青蓮打交道久了,他們應是習以為常了。
瞧他那樣,倒是越發狂盪不羈,想必這劫歷的可着實不清吶,難道當年……我做錯了?
思量片刻,我不由地懷疑起當年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確?可錯已鑄成,也無法再改變什麼,我只好傳音安慰他說:“既不足道,何苦為之憂愁?一世浮名,一生羈絆,一舉鯨濤快哉風,世浪翻袖中,千載誰堪伯仲?千秋雪,半夕蝶夢而已。雖伊仙已逝,雖沾惹凡塵,也絕不能因此而辱沒了你那青蓮劍心!”
李青蓮也不知是否聽清我所言,只是自顧自地皺眉盯着酒壺,就好像那酒壺是什麼罪大惡極之物,半晌無言。
夢終究是夢,免不了醒時的忘卻。既是化蝶一場,何必流連那故去的歲月,以及歲月中那一抹驚鴻照影呢?
大夢經年,這場琅嬛與天樂的夢,他怕是做了三生,也未曾醒來。
…………
不多時,那些小仙都遙遙拜會過了小弟,一個個立於原地靜侯,等着小弟作畫畢。我則又回到了書方小几前,沏了一壺濁日茶,給小仙們滿上。
一時滿閣茶香四溢,且又伴着小弟筆走龍蛇,墨意流淌,星輝明滅,仙氣盈秀,實乃一番良辰好景。
我垂首而立,星識卻外放,暗暗注視着小弟的畫作。小弟也確是紆餘為妍,才氣盎然,不多時一幅市井圖畫便躍然紙上。所繪看似是一凡俗之集市,但隱有仙氣繚繞,仙禽和鳴。細觀之下又覺身入仙域,雲深不知處,越瞧越是覺得此畫似有些神異之處,頗為不群。
畫作正中有一背影,玉雪玲瓏,縵立遠視,顯然為一女子,可她與那些滿面風塵的路人顯然不同。往那處一立,雖只是背影,一股仙靈之氣便油然而生,恍若她本就不屬於此俗世,而為九天之上的謫入凡塵的玄女,超然於紅塵之外。
“呀,小弟,這位小仙子是何方女仙?竟能被星族太子看中畫進畫裏,實在是艷福,啊不,仙福不淺吶。”我打趣小弟:“難道,你的夢中情仙?”
小弟面上古怪之色一閃而過,卻並未答話,而是淺淺勾勒完了最終一筆。欣賞片刻后,他對着我招了招手:“小華,來。”
什……什麼?小華?
我瞬間愣神,身子頓時一緊。這鴻蒙宇宙之中有資格喚我為“小華”的也就爹娘以及白叔叔和狐姨,何時小弟也能?若非此刻隱瞞了身份,我定要找小弟好好“聊聊天”。
咬咬牙,我勉強咧開一個大大的笑容,向前走去,步伐怎麼看怎麼僵硬,笑容怎麼看怎麼毛骨悚然。
“小華,你給此畫提個詞如何?正巧看看你的詩文有無長進。”小弟假裝對我的僵硬視而不見,仍然在無事生非中。
“提詞?”
我心裏已然把“提個鬼”這三個字念了數遍,但還是走上前去,垂首道:“仙婢才學疏學淺,恐破了此畫的意境,實在難以……”
話還未盡,小弟卻老氣橫秋地說道:“無妨,且來題。”說著他又指了指筆:“嗯……就提長公主曾說的那句‘此心安處’什麼的話吧。”
話說到了這份上,不題也怕是是不行了。我頗有些不情願地提起毫筆,再觀一遍那畫上的伊仙兒,卻越看越覺得這背影有些熟悉,不,是相當的熟悉。
“你畫的究竟是誰?”我向小弟發問,拿起毫筆的手懸在半空:“別告訴我你畫的是……”
小弟高深莫測地一笑,不作言語。
四周的小仙見我執筆不動,皆奇。被這些目光看得有些發毛,我只得點了點墨,揮筆寫下了八個大字,筆走游龍,一氣呵成,收放自如。
“此心安處,便是吾鄉。”
正所謂:善書者自有風骨。百萬年中,我亦有自創的書字體格,且略有小成,名之曰:華體。
剛題完最後一筆,那畫卷忽然光華大放,層層疊疊的星輝從中狂涌而出,一連分出二十八道,各向二十八嚮往去。整個群星閣似沉入了星夜之海,光影交織。畫中的仙兒自墨色中一步跨出,雲裳羅裙,足尖輕點,起舞弄影於群星之巔。
一曲《霓裳》盡世觀,嘈切錯雜玉落盤。
素手拂捻星斗動,暗香影舞攏月寒。
不多時,曲歇聲滅,舞罷影散。畫卷又重新落回了案上,一柱佛蓮香也隨之隕歸塵土。徹骨之寒與佛蓮之香交織相融,逸散開去,點亮了一方暗沉中的星空,赫然正是我的南方星宿。
只見小弟環視一周那些早已看呆了的小仙,胡謅道:“孤知曉各位來此真正的目的究竟為何,不就是為了我那長姐招親而來嗎?你們也不必費心思再試圖在孤這裏打探什麼消息,此畫乃長姐星華長公主囑咐予所作,其中之意,各位且自踱吧。”
說完,他竟一個閃身隱去了身形,把我這個“正主”晾在了一旁。這種裝完世外高仙就溜的行為,在我看來是極其無恥的。
不知歷了多少柱香的時光,我才好說歹說哄走了最後一個不明所以的小仙,只餘下了李青蓮一個。
我心中正惱火着,想把小弟揪出來暴揍一頓之際,卻聽聞李青蓮道:“公主殿下於凡世對青蓮凡軀多有照拂,青蓮便再此謝過了。”
言畢,他竟雙膝跪地,要行三扣九拜之大禮。
我一驚,趕忙周身星輝翻湧,阻住了他下跪的勢頭:“不必多禮,本公主不過是受天樂遺願照拂你一二,本是小事一樁,不足掛齒,不足掛齒。”
一提到天樂,李青蓮的眼神再次迷離了。直起身,也不管什麼禮數不禮數,只是抱着他那似比剛才大了些許的酒壺,目視遠方,再次緘默。
我亦沉默,良久,耳畔響起了他沉悶的聲音:“琅嬛福地,翻天血鏡,天仇之海,始源光墟,小仙與師妹並肩走過了這麼多險地,那鏗鏘的誓言猶在耳畔。可小仙最終還是失約了,沒能陪她走到最後,我……我……”
李青蓮說不下去了,猛的灌了口酒,眼角竟泛起一點晶瑩之光:“啊……好酒,真是好酒啊!可惜今朝之酒雖佳,卻難慰風塵。”
我緘默良久,還想說些什麼,可話到嘴角卻不知怎的又悄悄溜走了。
這究竟教我如何言明呢?難道要我這麼告訴他,我,星族長公主星華,便是當年那個他發誓要守護生生世世的天樂仙子?可這……無論在諸神記憶中,在史書記載中,還是他親眼所見,天樂仙子早就應該死了啊,而且是“陳屍”在紫霄台下的極淵之中,死得徹徹底底,明明白白,蒼天可鑒。
還未想好該如何收場,只見青蓮一拂手,虛虛一拜便出了群星閣之門。我遙遙抬手,似是要挽留,卻又不得言語。群星之輝在四周璇起,隨着我的記憶之海的躍動,漾起了微涼的清濤。
“更有一般人不見,白蓮花向半天開。”
此詩所繪昔年琅嬛之故景,怕是再也難回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