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星伊始
說起來,這可真不是一個講故事的好時機。
最近糟心事甚多,既要靜待神宵玉清府來仙接駕,又得接受仙界那一大撥子仙官仙子們絡繹不絕的拜會,儘管只是走個虛禮,意思意思,也差點把老身那百萬年來才得以修成正果的耐心磨的一乾二淨,實是難受。
可憐把我這身老骨頭給折騰的,這每日除了收禮就是喝茶,什麼凡間的明前、龍井,什麼仙界的廣寒、玄玉,那都不算什麼事!
我手裏甚至是鬼界的幽瞑茶和號稱“環宇三茶第二”的混沌幻果茶都能一抓一大把,日復一日,喝的老身幾乎都能聞香而辨茶名了。這些茗茶,美其名曰是小輩們孝敬我老人家,實則不過做個人情,拉個關係而已。
好在經過月余浩如煙海的茶味熏陶后,老身的品茶本事又上了一個台階,總算是有個方面能完勝我那驚才絕艷的弟弟了。
近來置身仙界不得出,小雲又不在身旁,煩悶不已,便總尋思着找些事情做做,以打發這段無聊的時日。
事事干畢,盡數生厭后,歷經思量,老身終還是提起亳筆,寫下了屬於自己的故事。
回想起來,這喜歡寫文作詩的毛病從老身還是個毛頭娃娃時便已經有了。也不知是多少歲月之前,一百萬?二百萬?倒有些記不清了。
星族什麼都好,唯一不好的就是在這鴻蒙宇宙中存在了太久太久,久到連天地寂滅也難及毫末。那些久遠的記憶,儘力回想,卻撕扯得老身的腦袋生疼,難以言明,也難以評說。
好在星宮中有一塊專用於刻錄回憶的隕星之石,莫約是一千還不二千萬仙年之前,我爹娘從一個不大不小的光墟中廢盡心思取出的奇物。
此石與忘川彼岸火照之路旁的那塊三生之石遙遙相對,一個守望群仙,一個守望凡塵;一個敘寫了六界中的三生三世之緣,另一個則記載了群星的過住。而其上記載我的段落,便是伊始於此。
…………
“醒醒……”
悠悠太上,萬法空明,游心至虛,同歸易簡。
“醒醒!”
迷濛混沌,無相無色,星海幻生,玉汝於成。
“快醒醒!”
飄渺之音自無盡空茫中傳來,驚擾了我香甜的夢境。
“好煩吶!誰啊!”
我滿心煩躁,迷迷糊糊地睜開雙眸,霎時,燦爛的光輝映入眼帘,照亮了整片星海。
“什麼誰啊!老姐,你也真是的,飛着還能飛睡著了!”
視野漸漸澄清,入目,小弟的雙眼正一眨不眨地瞪着我的面龐。我倆足下,一朵白雲正風馳電掣,借東風而起,飛向遠方。
“是小弟啊,好睏……哎?不對?我們在哪裏?”
我困頓地打了個呵欠,環顧四周的青山,皺眉尋思着。自己究竟是怎麼到這裏的?
不知為何,我突然記不清旅途的細節,只依稀有點印象,爹爹、娘親、小弟和我應邀參加白叔叔孫女的滿百年禮宴。
而我,這位群星的長公主,就是來赴宴的。
…………
回想起來,那時的我才一百七十多萬歲,以星族的標準而言可是年輕的很吶。在辰域百萬年的歲月中,每日除了修練、讀書,就是溜到三千世界的某個凡界上瞧瞧小傢伙們飛升,或是品鑒品鑒江湖遠跡和皇宮大內的美食,實在是快意悠然,跌蕩不拘。
我本身是個不喜熱鬧的星族,平生最討厭三物,“無聊”“仙多”“登徒子”,而宴會這種場合時常產出這些東西。因而最近幾十萬年裏,我參加過的宴會一個巴掌數的過來,除了元始老兒的廣靈道法會、鳳凰族的百鳥朝鳳觀禮會與陰司十王那見着就駭人的往生酒宴外,也就是來這青丘了。
當然,青丘之國不在凡界,更不在辰域,而是在九霄雲外一處獨立的界面。自從本辰域開放后,各界紛紛在凡界上設了逆靈通道,一些沒見識的小修士和誤入其中的凡人還以為這是仙境,實則他們連仙界的邊都沒摸到。
此凡間《山海志》有言曰:“東三百里,曰青丘之山,其陽多玉,其陰多青鸌。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其聲如嬰兒,能食人。”
乍一看此書,這些個凡人還真對這條逆靈通道抱着奇異的敬畏之心,尤其是九尾狐們,一個個溫柔可愛怎麼就成了魅惑蒼生的邪物呢?我心裏還真有些想為白叔叔鳴不平,一處百姓安居,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的仙鄉福地怎麼在凡界名聲這麼差。
早知如此,我當初就不該救那隻名曰“妲己”的小狐狸,還好心把她送到媧皇的弟子那裏。要不然,這處小小凡世興許也能把白叔叔當個“得道之仙”給供起來,多少還積點德行。
我身為南方星宿“星日馬”一宿的星主,又是星族的長公主,操控此處小世界的法則自然不在話下。隨手一揮,青丘之山的隔絕仙障便片片碎裂開去,在卯日光輝的映照下勝似盤轉飛旋的彩蝶,煞是好看。
小弟在雲頭上瞥了一眼那些碎片,嘖嘖兩聲:“姐,你可真夠‘溫柔’的哈。不過是開個路,通稟一聲便可,何必將人家的仙障給整個拆了?”
我聞言法決一收,歪着腦袋瞪着小弟:“怎麼?你有意見?”
“沒,沒有!”
小弟一個激靈,連連擺手:“姐要矜持,矜持啊!你從前的‘端莊持重’都到哪裏去了?不就是爹娘要借白叔叔孫女的酒宴之機給你招親嗎?到時你不應便是了。”
他一提此事,我頓時覺得氣不打一處來,冷哼一聲:“說的倒輕巧!有本事,你也去被那些覬覦你‘美色’登徒子追個幾十萬年試試?不煩死你,這才真見鬼了呢!”
小弟頓時語塞。
我煩躁地說:“他們兩老人家也是,明知女兒這幾十萬年裏被那些登徒子們追得上天入地,東躲西藏,現在竟然還主動找了一大坨來,真的是氣煞我也!”
小弟撇了撇嘴,辯駁道:“姐,當初你因與仙界婚約一事隻身殺上玉清天,可着實甩了仙界諸神一個大耳刮子。雖然元始天尊答應你不再有婚期且自選夫婿,但依舊與仙界有這麼一層裙帶關係在其中,那婚約拖久了,總歸是不好的。”
“不好?哼!”
我恨恨地瞪着仙界在這片凡界天空的大致方位,冷哼一聲。
“我們星族縱使在這鴻蒙宙中地位超然,也要顧及別的界面的臉面不是?況且,來之前爹娘問過你的意見,你不也答應了嗎?”
“我不答應能行嗎?”一提到他倆乾的那檔子事,我更覺悲憤無比:“他倆可真夠勤快的啊,竟直接仙音傳訊和白叔叔商議此事了。現在倒好,全六界都知我這星族長公主要‘比武’招親,我再反悔,豈不是成了六界非議的無信之人嗎?而且下次別再用‘裙帶關係’了,這詞……”
話未盡,就被小弟翻着白眼打斷了:“行行行,就屬你讀書多,趕緊走吧,爹娘此刻應該在通道入口處了。”
“吱吱吱!”
方至青丘山下,卻聞數聲尖利的狐嘯襲來。抬眼望去,只見數頭九,啊不,多尾狐從山上直衝而下。乍一瞧,倒真有幾分書籍所述“聲如嬰兒,能食人”的霸氣,但很可惜,他們這樣,也只能嚇嚇沒見識的凡人而已。
“喲”
小弟望了一眼那些張牙舞爪的小狐狸,對我道:“瞧瞧你,讓你把人家仙障拆了,現在這些小狐狸來興師問罪了吧?”
我扭過頭去,不理會小弟。忽覺耳畔“嗡嗡”兩聲輕響,雙轉星輝閃過,那倆老人家出現在了半空中,緩緩落下。
“爹!娘!”
我鼓起滿腔的悲憤,剛想說什麼,卻被娘親開口打斷了:“小華,那件事不必多言,爹娘此舉可都是為了你的終身大事着想,讓你心裏對現在仙界的青年才俊的形貌也好有個底,娘和你爹可沒說這次一定幫你應下來。”
“可……”
我還想說什麼,小弟卻哼了一聲:“我說姐啊,你都一百七十多萬歲了,在仙界那些只有幾萬歲的小仙眼中,你可是老妖婆一般的存在,敬你還來不及,哪有你說道那麼誇張?”
我聞言生氣的敲了下小弟的頭,敲得他哇哇直叫:“你才是老妖婆,你全家都是老妖婆!”
說完此話,我總覺哪裏不對,也沒多想便繼續道:“而且你以為煩我的那些登徒子都是幾萬歲的小傢伙?仙界那些傢伙年紀越大反倒越不知羞恥,我真是受夠了,尤其是那無恥的南極……算了,不提也罷。”
四周突然安靜了。
額,為何爹娘和小弟的目光會如此怪異,老妖婆?老妖婆!
我一下反應過來,哭笑不得。我方才一番詛咒,不僅把小弟和爹娘罵進去,連我自己給也連帶進去了……
我趕忙尷尬的一笑,圓場道:“罷了,罷了,女兒也不管了,你們二位老人家隨意吧。”
那幾隻小狐狸不多時已衝到了近前,見我們絲毫不動、滿不在乎且睥睨一切的模樣,便知我們非此凡界池中之物。其中一個化為了仙形,不客氣地問道:“幾位是何方神聖?竟敢破碎青丘仙障?”
爹爹尚未發話,其後小弟揮手飛出了一封邀請函,鎏金色的祥雲紋伴着其上一隻引頸欲嘯的九尾白狐之背影,將邪魅與高壓完美融合在一處。函文隨風舒展,在這凡界卯日的照耀下炫出萬千光輝,將四周山林掩映成了純金之色。一個大大的星字時隱時現,昭示着來仙的尊貴身份。
“這這這……”
那狐狸驚呆了,語無倫次地望着半空的星字,不知所措。另外還未修成人形的幾隻則瞪大了明若玉華的眼珠,這一幕,或許他們一輩子也難以忘記吧。
“吱!”
尖嘯聲忽自高聳山巔傳來,連響七十二聲。空茫之中,聲聲纏亂,餘音裊裊,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這麼說或有誇大之嫌,但只要和青丘打過些交道的神仙都知曉,這七十二聲天狐之嘯是青丘最高等級待客之禮。每一音都有七十二隻修成上仙之境的天狐一族引半生修為發出的尖嘯。此舉不僅有惠然肯來之意,更能提升聽者一定修為,確是玄妙。
“不曾想這俯拾仰取之間竟也能漲個千年修為,白叔叔可真夠大方的哈。”我感受着體內法則之力的涌動,轉向小弟,贊道:“好極。”
爹娘二人似乎無甚反應,小弟也只是面色紅了那麼一小下便已恢復如初,回說:“姐,區區千年修為比之我們星族百萬年的修為不過是螢火比之皓月罷了,你怎麼如此上心?”
我望向他:“小弟,你難道不知:‘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的道理嗎?這百萬年來……”
話還未盡,卻聽得耳畔一陣隆隆作響。抬眼望去,便見天邊飄來好大一朵烏雲,倒頗有幾分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氣勢。
“咦?這是何故?”
轉頭一瞧,通往青丘的逆靈通道也沒有絲毫亮起的跡象,法則之力漸亂,追根溯源,原道是那幾隻小狐狸。
“不會吧?”我和小弟對視一眼,這幾隻小狐狸難不成都至化神瓶頸?竟一個個都渡起劫來。
那人形的狐狸雖不堪,好歹也挺了過來,修為硬生生漲了千年左右,不失為一大機緣。可那另外幾小傢伙可就遭了殃,一個個的都當場開始羽化而登仙。
此過程中動彈不得,六感封閉,可謂是成仙必受之劫難。可現在我們這一眾貴客在前,幾隻小狐狸渡起劫來,實在是不合禮數。逆靈通道這一遭下也無法開啟,耽誤了我們入青丘國,這怕不是要被白叔叔責難的。
估摸着那人形的狐狸已然進退不得焦急萬分了,我看了看那狐狸眉心的冷汗,有些於心不忍,遂上前一步,扮做一撓有興趣的模樣,開口道:“道友不用驚慌,小女子也從未見過如此多的小狐狸渡化神之劫,耽擱幾時倒也無妨。”
狐狸一愣,目光移向我,果不出我所料,他的眼眸凝滯了。
唉,又是個被我那舉世無雙、傾國傾城、遺世獨立、超凡脫俗、藐視群仙、冠絕三千世界乃至全鴻蒙……算了,我編不下去了,大致就是被我的容貌驚呆了的意思。
迎着我那似笑非笑的神情,狐狸臉色一紅,似滑偏星軌的小星族受罰時那般光景,可愛地把頭一低,囁嚅着說:“這位,這位仙子是?”
我很是瀟洒的一擺衣袖,抬手揖道:“小女乃星族太子殿下的貼身侍女。”言畢,我對着小弟和爹娘眨了眨眼。
小弟頓時心領神會,爹娘雖有些疑惑,也未出言。
小弟故作寬待之態,輕咳了一聲:“咳咳,既然我這婢女有此興緻一觀,此事本太子自會向國主稟明,不會連累道友的。現在你去將此方仙山裏的土地仙和小修士全部驅散,一個時辰內,此處不容任何方外之仙凡入內。”
狐狸臉色微松,又擔心地望了一眼其中最小的那隻狐狸,拜離:“謹遵前輩法旨。”說完便化為清風飄走了。
“你們隨意。”爹爹卻無甚興緻,招呼一聲就與娘親一道去附近的凡人城池遊玩了,此地只余我和小弟二人。
“轟!”五隻小狐狸同渡化形之劫,這情景,自開天闢地以來還從未曾存在過,着實新奇。烏雲中雷聲驚寒,電舞銀蛇,頗有渡“下仙之劫”才有的四方雷劫之勢。
星族由法則之力自生,可謂是與天地同壽,自不用渡這些劫,我做為整個星宿的意識體,每回有凡人渡劫都會有感知,興緻來了,還不時隱於側盼細看。以我多年的經驗,這幾個小狐狸的天劫,怕不是已經融合成一新的雷劫了。
“這些小狐狸要倒霉嘍。”
小弟觀察片刻,得出和我一樣的結論。
“要不……”我升起音罩:“幫他們一把?”
“不行!”小弟搖搖頭:“天地法則不容隨意更改。”
“不過是一下等界面而已,改了又如何?”我不屑一顧。
“這倒是。不過星族亦有因紅塵侵襲而困識之憂,不可麻痹大意!”小弟告誡道:“而且就算長姐你幫他們渡劫,對他們又有什麼好處?說不定連人型都不一定凝的出。我們還是別干涉為好。”
“那……難道我們就這麼看着?”
狐狸們被天劫威壓按在地上瑟瑟發抖,看得我實在於心不忍,尤其是那隻最小的,美麗的大眼睛中寫滿痛苦之色,火紅的毛髮上泛起道道血痕,甚是可憐。
小弟瞟了一眼狐狸們,又看看我那關愛心泛濫的臉龐,無奈:“唉,你改就改吧,反正以你的實力不過數日就恢復了,切記勿要更改過多啊!”
“如何不算多?”“就把威力降到他們五個分開渡劫的光景,這樣也不算過分。”“好!”
傳音畢,我捏了個法決。
“嗚嗚嗚嗚嗚!”
長嘯隨着我的動作乍起,卷地風來,忽吹散滿地的黃葉。星障自山腰升入半空,緩緩彌合於青丘之巔。此處似是成了兩處世界,一邊是禽鳴猿啼不輟,一邊是明滅的電光飛旋,一邊是流水東去不復返,一邊是十方雷霆振綵衣。僅僅這麼道薄薄的屏障,咫尺之寸,天涯之遠。
辰變,雲動。
我輕喝一聲,雷雲在巨響聲中陡然縮小一半,其上一道道星之法則綻放出炫彩光輝,鎖鏈盤卷,束縛住了那一方天地。
這種干擾天地法則之力,除了六界那些最頂尖的傢伙,也唯有星之一族方可施展而出。
滾滾雷雲,不過翻手可為雲,覆手便可為雨而已,也不知這些小狐狸們會不會感激我這多此一舉。我瞧着那些一個個暈倒在地的狐狸,罷了,做善事而不留名,可是美德啊!
小弟望着我古怪的表情,若有所思:“姐,你該不會……”
“你想哪兒去了?”同小弟相處了那麼多年,他嘴一撅我就知道他在想什麼:“只是幫他們一個小忙而已。”
“這些小狐狸和白叔叔非親非故,不過是與青丘主脈有些淵源罷了,身上的血脈稀得很吶。”小弟也終於明了我要干甚:“太容易露餡了。”
“哼!”
我哼了一聲:“有我兩百萬年的修為在此,又有誰能看得出來?”
說罷,我重新轉向了雷雲,目光霜凝。一拂手,如同那幾十萬年間每次禦敵時那樣,念出了百星華月咒的起勢。可惜,時至今日我才曉得,那一句起勢,一句我自作的,不合格律的打油之詩,拂去塵埃,竟是一切劫緣與罪孽的伊始:
“疏煙淺月拂塵去,應自群星歸處來。卻嘆長空恨無涯,懸辰耀處是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