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
一場惡戰終於結束,烏雲散去,雲霞滿天。
淡淡的金光自天穹而降,落在無心和尚與素和青的身上。
素和青沒有想到這天道竟也給她算了功德,可她又不是什麼佛修,手刃妖魔不在少數,從前可是不會有這功德的。
或許,是因為她與這無心和尚一處?
四散的凡人與佛修弟子跑來,湊到他們兩個人身邊,關心者有之,歡呼者有之,感慨者有之。
“仙人!仙人!你真是太厲害了!”
“住持,您受了這麼重的傷,要不要儘早啟程回大慈悲殿修養?”
“太好了!這魔修終於是趕跑了!”
“……”
無心和尚一個一個回答這些問題,依舊是那副隨和溫柔的模樣,可他此刻卻想起一件事來。
明日過後無遮大會結束,他就要回大慈悲殿了。
他身上的傷確實不輕,回到大慈悲殿去靜養,對他來說是最好的選擇。
可是……
不知下次又有什麼機會,可以讓他再出大慈悲殿呢?
他看了眼素和青,這個結識不到兩天的蜀山弟子,忽然升起一種由衷的羨慕來。
她可以看到那麼大的世界啊。
無心不再去看她,語氣低沉下去。
素和青沒有留意到無心的失落,她被這些人誇得不太好意思,正不知道要怎麼回答得好。
雖然在蜀山的時候吹她彩虹屁的人也不少啦,但這次的乾坤陣又不是她解開的,聲聲誇獎聽來還真是受之有愧。
算了,回去的時候大不了多捎些凡間的玩意兒,好好孝敬一下掌門大人。
素和青見無心與這些人說得差不多了,輕輕扯過他的袖子,示意他走近些來說話,待到無心走近之後,她低聲對無心說道:
“剛才那陣不是我破的。”
無心和尚疑惑道:
“那是……?”
素和青摸出一個通訊符籙來,大大方方地承認道:
“是我找了妙玄掌門幫忙。”
無心和尚聽了這話,反倒是露出一個笑容來。
“那說明施主是個聰明又懂得變通的人,懂得該找人幫忙的時候就不必自己硬抗。”
素和青沒有想到無心和尚會說出這麼一番話,她僵硬了片刻,嘀嘀咕咕地說:
”你一個和尚怎麼這麼會說話啊?“
無心沒聽清她說了些什麼,又不想錯過她說的每一個字,於是問了句:
”什麼?“
素和青連連擺手道:
”沒什麼沒什麼!就是、就是我肚子餓了!無心大師和魔修打了那麼久,一定也很餓吧?我們去吃個飯?“
話剛說完,素和青就恨不得把自己的舌頭咬掉。
嗚嗚嗚她是傻了嗎,怎麼會在修仙界邀請人一起吃飯啊?
別說無心和尚本就有齋戒、苦修,她自己都辟穀好久了啊。
剛來蜀山派的那幾年,素和青還是□□凡胎,又是個在長身體的小孩子,一日三餐頓頓都差不了的。
然而,她與雲岫仙君兩人呆在凌雲峰上,來回飯堂一次都能要她半條小命。
她有時候去一趟就多打些飯菜,中午的時候在飯堂吃熱的,當天晚上和第二天早上就吃涼的。
但是,她畢竟短胳膊短腿的,去飯堂若是去晚了些,就什麼也沒剩了。
好心的飯堂阿姨會給她拿幾個硬邦邦的饅頭,小小的素和青接過來,甜甜地對阿姨說謝謝。
就算是這樣,她還是飢一頓飽一頓的。
再加上每日練劍消耗大量體力,她來蜀山之後竟然又瘦了許多。
可素和青從不敢跟師父說這些,她只是沉默地背着劍訣,用師父給她做的木劍將基本的劍招練習一遍又一遍。
雲岫仙君少年天才,早就忘了凡人也是要吃飯的,根本沒注意到小徒弟這麼艱難的生活處境。
最後還是妙玄仙君發現了不對,拽着剛長到他腰那麼高的素和青,敲響了雲岫仙君的洞府大門。
“何事?”
彼時的雲岫仙君鋒芒畢露、傲氣逼人,對這個新收的弟子印象不深,與宗門內其他人更是關係淡薄。
只這一個掌門師兄與他還能多說幾句話。
雖說多年以後,雲岫仙君還是不愛與人親近,但妙玄仙君清楚得很,他的師弟變了許多。
“師弟,你這個師父怎麼當的?孩子都餓成什麼樣了,你也不管管?難道你把人救出來,就是為了親自虐待她?”
妙玄仙君本也不想管師弟的徒弟,可那日他躺在桃花樹上,正準備懶洋洋睡個好覺的時候,就聽到連續不斷的劈劍之聲。
他忍了快半個時辰,那聲音還未停止,最後還是忍不住了,從樹上跳了下來,大聲問道:
“到底誰啊這麼用功?大中午的,去睡個午覺不好嗎?”
然後,他看到了那個子還不算高的女孩兒,一邊面無表情地揮出手中的劍,一邊默默無言地流着眼淚。
妙玄仙君一下子就慌了,他蹲下身子,拿帕子給她擦眼淚。
“小孩兒你怎麼啦?你別哭啊!是誰欺負你了嗎?你認識我吧?我是蜀山掌門!誰欺負你了你和我說!我一定替你討回公道!”
素和青透過淚眼朦朧看見了妙玄仙君的臉,她的聲音有氣無力的,可手中的劍握得死緊。
這是師父送給她的第一把劍。
“我餓。”
妙玄仙君震驚地看了她一眼,心說蜀山就算再窮,也不至於剋扣到一個小孩子的口糧上吧?
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
待到了解完情況后,他正義感刷地一下就上來了。
”走!我帶你去找我那個倒霉師弟!“
妙玄仙君還很細心地給素和青塞了一瓶辟穀丸,說:
”你先吃一個騙騙肚子,等我罵完師弟之後,帶你去吃好的!“
於是,就有了上述的那一幕。
雲岫仙君這才意識到他好像從沒見過小徒弟吃飯,她不怎麼喜歡自己的樣子,見了他打個招呼就轉身避開,更不要提二人同桌吃飯了。
他盯着師兄牽着的女孩,聲線一如既往地冰冷。
“為什麼不和我說?”
素和青卻以為師尊是誤會自己與掌門告狀,其實她剛才就與掌門解釋了,可掌門就是不聽,還是把她帶到了師尊面前。
實際上,要不是今日實在是太餓了,她也不會哭出來的。
“師尊,我錯了……”
素和青彎腰沖他道歉,說完這句話后,又躲到了妙玄身後,並不多看他一眼。
好像在她與師尊之間,隔着一層厚厚的牆。
“我先帶孩子吃點飯!師弟,你可長點心吧。收徒弟又不是養盆栽,不是晒晒太陽、澆澆水就能活的。走了啊,回見!”
那天妙玄仙君帶她去傳說中人界最好的館子吃飯,但是究竟吃了些什麼、那些吃食又是什麼味道,素和青已經記不清了。
她只記得無意間回頭看到的師尊落寞的身影。
那一片夕陽餘暉毫不吝嗇地潑灑在他身上,他的無邊孤寂一點點蔓延到她眼底。
那日夕陽恰如今日。
素和青回過神來,看向無心被殘暉照耀的側臉,那股酸澀的感覺再度湧上心頭。
誒?她怎麼會知道這些?
這些記憶按理來說,並不屬於她呀。
素和青感覺自己隱約摸到了什麼邊界,可總是離通往真相的大門還差那麼一步。
隨後又重重跌落深不見底的混沌之中。
“施主,你這是怎麼了?”
聽到無心的這句問話,素和青才從回憶中脫身,她迅速恢復了平靜,卻也不想多提此事。
素和青抱歉地向他說道:
“無心大師苦修多年,早就割捨了口腹之慾,說什麼吃飯是我的失言。既然如此,不如我們……”
無心卻說:
“吃飯,很好。”
素和青沒有聽清,又問了一遍:
“你說什麼?”
“施主,我們就去吃飯吧?”
他還沒有吃過大慈悲殿外的東西,這幾日門中弟子只是飲水,連一口飯也不曾用過。
無心不想承認,但也不得不承認,他就是對這世界充滿了好奇。
素和青心想你要是想吃,那我肯定得好好陪着,她本人對吃飯這事兒是什麼意見都沒有的。
“施主,等我一下,馬上就好。”
素和青點頭,先行走出法會。
無心喚來一個小沙彌,詢問了今日辯經進展如何,又為受傷的人做好了安排。
“住持,您還是速回大慈悲殿妥當些,明日大會師兄弟們自會把關。您……”
無心抬起手來,示意他不要再說。
“我還有些事。”
小沙彌迷茫地看了他一眼,住持說他還有些事?是哪處惡鬼要渡還是哪家有法會要做?
“不必擔心。”
無心拍了拍這小沙彌的肩,向素和青走去。就連他自己都未發覺,他的腳步比平常輕快許多。
“施主。”
素和青做出個“請”的手勢,很是懷念又很是悵惘地說道:
“今天我就帶無心大師去人間最好的館子吃飯!”
她看着無心光頭上的九個戒疤,補充說道:
“放心!那館子也做素齋的!”
無心和尚並不在乎吃些什麼,只要是從前未在大慈悲殿見過的,他都可以嘗一嘗、試一試的。
素和青牽着無心的袈裟袖子,無心和尚也分外乖巧站在她身側。
只見她使了個縮地成寸的法術,俄頃之間二人就看見酒旗招展。
仙客來。
多年以後,素和青再次見到這熟悉的旗幟,它如記憶中一般在烈烈風中舒捲,只是那酒旗早已褪色不復當年的鮮艷,正如這些年來的時光一去不返。
“施主,怎麼了?”
看出了她的失落,無心憂心地問道。
素和青搖搖頭,沒說什麼,與他一同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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