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白衣少女
天玄子微笑道:“不錯。本派的宗門秘密,請恕老道不能明說。但我們若不知道的事,你去找別人求問,也是徒然無功而已。”陳青桐低頭想了想,單刀直入道:“晚輩弟子斗膽,請問兩位散人,大都紅葉峰報恩亭在於何處?”
天玄子與天璣子對望一眼,微微嘆了口氣道:“這世界上的事,往往便是如此出人意料。你要問的事,我們費了很多心血也才探聽出來一絲半縷,按照門規所限,原本我們是不該告訴你的。”
陳青桐大為不解道:“這是為何?”
天玄子道:“玄機門有玄機門的規矩,有些東西不該問不該打聽的,我們就不會去問,也不打聽,就算江湖中人重金收買,我們也是不會去打聽的。你是鍾梓玄的門下(陳青桐道:我們並無師徒之誼。),那年我們被人追殺,是鍾梓玄出手相救,念在這段情誼,我們倒是可以把我們知道的都告訴給你,不過你能不能找到紅葉峰,就很難說了。”
陳青桐道:“這個地方對於外人而言很棘手么?”
天玄子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世上本無紅葉峰這個地方。所謂紅葉峰,不過因為魏晉時有一位自號‘紅葉’的隱士在那處避世隱居,這位隱士乃是大名鼎鼎的竹林七賢中‘高山流水’嵇康的後人,他和祖上一般,淡泊名利,只愛讀書。當朝權貴很多人慕名前往拜訪,聽他講學,請他出山做官,這位紅葉隱士非但未曾答應,而且最終守節出家,成了一位真真正正的清水道人。時人仰慕他的氣節,便以紅葉為名,命他當年隱居讀書的所在為紅葉峰。因這位隱士當年讀書和做學問的所在方圓數百里,他是走到哪裏住到哪裏,住到哪裏就在哪裏做一段學問,為當地的學子講學,所以,你問的這個問題,未見得我們給你的答案就是千真萬確的。至於你說的報恩亭,則更是飄渺虛無。你要找的這個地方,未必是我們知道的地方。”
陳青桐已經準備好了失望,轉念仔細一想道:“以鍾道長所說,紅葉峰報恩亭向來是武林中一個神秘而飄渺的所在,就算玄機門也無法找到它的準確位置,也並沒什麼好奇怪的。”儘管他已經有了準備,但聽了這些話,還是有些沮喪,忽聽天機子話鋒一轉,道:“大都是不是有紅葉峰我們不敢確定,不過離得比較近的,倒是有個地方也叫紅葉峰。”陳青桐一驚道:“還有另外的地方也叫紅葉峰?”天玄子道:“天下重名的地方多的是,比如宋京故地有個地方叫鄭州,這個你是知道的了。但河北地面,也有個同樣的地方叫鄭州,一般人如果不問清楚,兩個地方南轅北轍,相差數千里之遠,所以另外有地方也叫紅葉峰,你倒是沒必要覺得多奇怪。”
陳青桐道:“那麼前輩所說的這個紅葉峰又在什麼地方?”
天機子道:“天下五嶽,東嶽為尊,我說的這個紅葉峰,就在東嶽泰山十八盤的一條岔路上,這個地方很好找,但這個紅葉峰里,肯定沒有報恩亭。”陳青桐道:“前輩為何如此肯定?”天機子道:“我們倆的老家就在泰山十八盤上的紅葉峰中,我自己的老家,我還能不知道么?”陳青桐話題一轉,道:“請問兩位前輩知道不知道江湖武林中有個叫銀月教的阻止??”
天機子一驚,道:“銀月教?”
陳青桐道:“正是。剛才在判官廟裏,被我殺掉的那四個人,就是銀月教的喜怒哀樂四大使者。”他拿出一片布片遞給天機子道:“在他們的長袍下擺,有這個標記。”天機子接過布片,和天玄子兩人面面相覷,半晌才道:“銀月教一直只在西域地方活動,足跡很少到中原來,何況此地還是中原的腹地。”
陳青桐道:“晚輩願聞其詳。”
天玄子皺了皺眉頭道:“這件事可就說來話長了。”
陳青桐道:“為何?”
天玄子道:“大概在兩百年前,那時候天下還很紛亂,九州尚未統一,江湖中出現了一個神秘的組織,這個組織的詳情外人都不太了解,即便本門的兩位祖師,也對這個組織所知不多。這個組織名叫‘紅日教’,相傳紅日教乃是域外傳來,也有人說紅日教曾是西域拜火教依然留在世上的一個分支,總之眾說紛紜,各有各的說法,具體確因,倒是無人能知。因為這個組織行動實在隱秘之極,教中教徒個個武功高強,想要跟蹤他們殊為不易,更因為他們勢力龐大,江湖中無人願意和他們為敵。不過紅日教有一點好處,那便是你不去惹他,他自然也不會來打擾你,但你一旦惹上了它,哪怕你有三頭六臂,恐怕也會疲於應付。”
天機子補充了一句道:“一直到現在為止,紅日教雖被江湖中人認為魔教,但紅日教行事正邪不一,亦正亦邪,又非正非邪,令人難以捉摸。”
天玄子點頭道:“不錯。他們的教徒一直維持着兩百年前立教時的宗旨,對江湖中人若即若離,極少有人能跟紅日教的教徒做上朋友。但六十八年前,這個紅日教卻因為一次內訌,幾乎四分五裂。在那一次內訌中有一部分教眾破門出教,從此不再承認自己是紅日弟子。這支破門出教的紅日弟子遠去西域,自立教門,過一過自己當教主的癮。這支叛離紅日教的紅日弟子,在西域立教,這個新教派的名字,就叫‘銀月教’。”
陳青桐道:“一個如此龐大的教派,為什麼會搞到兄弟鬩牆呢?”
天機子道:“這倒是不為外人所知。我們對此也只是有所耳聞,並未深入查下去。你知道,我們在此隱居,一般人我們都不願意多見,江湖中的風波我們更是再不願插手,只想在此頤養天年,靜候死期的。”
陳青桐點頭道:“晚輩這次來得十分唐突。”
天玄子呵呵一笑道:“有什麼唐突的?你是鍾梓玄的弟子,你找上門來,我們哪怕病得要死了,也是要見你的。”
天機子道:“這一代紅日教教主名叫石胤天,是個奇人,更是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怪客,他的武功高到什麼程度,天下無人可知。就算北國第一高手耶律宗雷,也並無把握能戰勝得了他。但此人遊戲風塵,嬉笑怒罵,全憑一己之好,他做事不過有些荒誕不經罷了,在江湖中作惡,倒是極少極少,甚至有段時間,江湖中還有傳聞說紅日教在江北收留流民,為此頗得有些人的好評。但紅日教勢力過於龐大,懼怕紅日教或者在紅日教手下吃過大虧的人不在少數,因此一直到今,紅日教‘魔教’的名頭,可還一直在他們頭頂上好好地戴着。”
陳青桐道:“那麼銀月教呢?”
天玄子呵呵一笑,臉露不屑之色,道:“銀月教說起來也是紅日教分離出去的,大家血統一般,本不該有什麼區別,但銀月教自到西域,卻與西域各國往來頻繁,拿人錢財與人消災的事端多見諸於人口,加上銀月教的人做事不擇手段,誰觸犯了他們,老弱婦孺,無人能逃一難,江湖上因此對它的評價,遠低於紅日教,正派中人,甚至根本不屑於提起銀月教。銀月教在西域苦寒之地,發展不快,因此教眾多次回到中原與紅日教爭鋒,不過次次都被紅日教打得落花流水,落荒而逃,江湖眾人因此也愈加看不起銀月教了。”
天機子接着道:“聽說紅日教教主石胤天多年前得到一本武林秘籍,這本秘籍記載了什麼外人不得而知,但石胤天練成這本秘籍上的武功之後,就連少林寺圓字輩的五位長老,也並無把握能對他一戰而勝,因此外界猜疑,石胤天得到的這本秘籍,應當就是武林中甚囂塵上的八脈心法。武林中除了少林寺之外,別的門派並沒有太多典籍供人修鍊,就算有,也勉強只夠二流水平,所有緣故,都是因為金國南侵,二帝被擄所致,因為靖康之亂,武林受損極大,原本足夠位列前茅的幾大門派,都不約而同地遭到了一場無法避免的滅頂之災,少林寺也不例外。”
陳青桐暗暗吃了一驚道:“原來這本八脈心法如此厲害。”
天玄子點頭道:“誰說不是呢。陳摶老祖學究天人,堪稱曠古絕今的一大宗師,他留下的這本秘籍在江湖上引起偌大風波,估計他老人家在世時也未想到。”
天機子微微點頭,繼續說道:“這本用極其古老的文字寫成的‘八脈心法’,被陳摶老祖做了一個副本保存下來,秘密傳給了自己的陳姓子孫後代,但陳姓子孫後代中也許並無可堪練武的人才,留在陳家的這本八脈心法最終不知去向。江湖中很多人在找這本陳家的八脈心法,但都是無果而終,直到後來少林寺被金兀朮一把火幾乎燒成平地,江湖中人這才知道,原來華山劍派勢弱,曾把陳摶老祖親筆寫成的八脈心法放在少林寺秘密保存,以消解門下弟子為心法你爭我奪甚至不惜刀兵相見的惡果。所謂人算不如天算,那位把八脈心法送到少林寺去保存的華山派掌門,恐怕也沒想到金國南侵,會禍及保存在少林寺的這份武林秘籍。後來金兀朮、耶律青峰和楊再興三人得到秘籍,各自練成了一身絕世武功,我想大約是從陳家失去的那本心法而肇始,至於流到金兀朮手中的這本心法是真是假,外人也無法判定。”
陳青桐道:“那麼‘八脈心法’名字又因何而來?”
天玄子道:“不可考。陳摶老祖去世時留下的武功秘籍極多,他為什麼把這本他晚年才寫成的武功秘籍以此命名,外界從無風聲,以我們所知,就算有人拿到這本書,恐怕要看懂上面的內容,也要大費周章。金國的國師普風學富五車,金兀朮能練成這本秘籍上記載的武功,多半是受了他的指點的緣故。正是因為這世界上練成過八脈心法的三個人先後作古,所以誰也不知真正的‘八脈心法’是個什麼樣,也許就算有一本如假包換的‘八脈心法’放在人眼皮底下,恐怕也沒人認得出它來。更因為江湖傳說裏面記載着不世武功,所以引起明爭暗鬥流血衝突,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至於石胤天石教主為什麼能得到一份真正的心法而練成絕世武功,這個老夫可就無法得知了。”
天機子道:“我們得到的消息,當年的普風看到八脈心法之後,只怕中原武林中來人搶奪,因此杜撰了無數個不同版本的八脈心法,所以這世間雖然到處都有八脈心法的傳說流傳,但真正的八脈心法,恐怕沒幾個人真的見過,就算石胤天,恐怕也並未將八脈心法全部練成。因為八脈心法一旦全部練成,那麼離武學最高境界的‘天人合一’,也就相離不遠了。石胤天武功固然厲害,在江湖中卻並不能說一個對手也無,最少武林六絕中,除了石胤天之外,還有另外五位高人存在。”
陳青桐道:“武林六絕?”
天機子點頭道:“不錯。這六個人武功高得令人難以想像,其中三位,與少林寺直接有關,另外三位,則是紅日教教主石胤天、北國第一高手耶律宗雷和紅日教一位大護法,名叫蟬吟老人。與少林寺相關的這三位,一位是少林寺的監寺圓禪大師,另外一位是他的師弟圓覺,還有一位名頭就大了,他是丐幫幫主韓青鏑。”
天玄子微笑道:“你想知道的,我們大概都告訴你了。我們閉門已有多年不見外客,江湖中的往事我們就算知道一點,也知道得並不完全,要解開你心中的謎底,還要靠你自己了。天色已亮,我們這裏不能留你,吃過早飯,我們就送你下山去吧。你要找紅葉峰,可以先去泰山看看是不是能找到你需要找的東西,不過此地到泰山路途不近,山東又在金國管轄之下,你是鍾梓玄名義上的門徒,我倒是要提醒提醒你一路千萬小心才是。”拍了拍手掌,一個小童端着一個托盤,托盤上放着三種做好的野菜,還有一大碗色澤金黃的小米粥。天機子笑道:“山野寒微,不足以待客,你就將就些吃點兒吧。”
陳青桐拱手道謝,草草吃了幾口,站起來和兩人告辭。兩人將他送出精舍,臨別時道:“我們兄弟歸隱已久,不想再招惹江湖風波。你從此處離開,不可對人言及。”陳青桐道:“晚輩豈是多事之人?兩位前輩的話,晚輩都記在心裏了。但願來日還來看望兩位老前輩。”天機子笑道:“此處與君別,相會再無期。江湖風波險惡,你自小心為上,至於我們兩個老朽,你記得就記得,不記得也沒關係,來不來看我們,那就看我們是否還有緣分了。”
陳青桐點頭道:“萬法不離一個緣字。晚輩告辭了。”兩老在橋邊望着他,一直到山霧迷濛,彼此不見,陳青桐這才緩緩下山,走回虢州城來。他一夜未睡,到此才覺疲勞之極,於是關了門在房中呼呼大睡,這一覺睡着,醒來時已是第二天凌晨。他洗漱完畢,下樓結賬,便牽馬出門,心中暗忖:“我是去山東呢,還是去大都?”原來虢州地面乃是南宋守軍西部指揮使和提轄府的最前哨,過了虢州一路向東,都是金國勢力範圍,離山東也不很遠,當下打定主意,一路盡選僻靜山野之所一路而行,到越近山東,便開始晝伏夜出趕路,好在一路上還算平安無事。
這日他走到一處名叫蜈蚣嶺的所在,四野人煙皆無,身困體乏,於是找了一處避陽的所在,放下包袱和寶劍,小事休息。正睡得正酣,忽聽不遠有人呼救。陳青桐吃了一驚,急忙坐起仔細一聽,乃是一位女子的尖聲呼救,心道:“國亂世亂道更亂,難道光天化日,就有人攔路打劫不成?”拿了寶劍,向著呼救聲所向趕了過去。果然走不多遠,便見一位婦人,衣裳凌亂,頭髮鬆散,驚慌而來,見了陳青桐,叫道:“救命!”幾個彪形大漢緊跟其後,喝道:“爺們公幹,誰敢多管閑事?”
陳青桐怒道:“你們是什麼人?光天化日之下,怎敢肆意胡為,調戲良家婦女?”那女子躲在陳青桐身後簌簌發抖,哭泣道:“公子救救我,救救我!”陳青桐把手一攔,道:“有話好說,不必動粗!”張開雙臂,擋在女子身前。那幾個漢子見半路之上殺出一個文弱乾枯的“程咬金”,不禁哈哈大笑,道:“我以為是什麼了不起的大英雄,原來不過是個瘦弱的小廝!”陳青桐咳嗽一聲,道:“我不是什麼大英雄、大豪傑,卻也絕不會欺負女人。”一個大漢怒道:“混帳東西,你說我們欺負女人嗎?她偷了我們的東西,如今要捉她去見官,你敢阻攔?”陳青桐心中驚疑不定:“她若是賊人,我可不好插手了。
那女子急道:“公子休要聽他胡說。我,我是有夫之婦,被他家主人看上,因其勢大,我萬死不從,於是忍痛辭別丈夫,要逃往娘家避禍。孰料卻被他們得了消息,追蹤而來,苦苦逼迫,要抓我回去,供他主人淫樂!”那漢子冷笑道:“萬死不從?天下女子被我家主人看上,又有誰能逃脫?”女子聞言,花容失色,兩股戰慄。一個麻衣漢子怒道:“好小子,別多管閑事。此處是我國該管地界,你要做好人,小心把命給搭上!”幾人一擁而上,將陳青桐圍了起來。陳青桐冷笑一聲道:“原來是幾個韃子!”正要拔劍動手,忽聽有人喝道:“幾個大人打一個小孩子,羞也不羞?”但見林中走出一人,那人是個老者,青袍白須,形貌古稀,滿臉威嚴之氣。那麻衣大漢喝道:“老小子,你跑出來管閑事,那是活得不耐煩了!”
老者冷冷一笑,道:“光天化日,強搶民女,路不平有人鏟,你當天下你最大么?我勸你們放過那孩子,否則多行不義必自斃,小心報應!”那麻衣大漢哈哈大笑,道:“老殺才,你真是想死想瘋了么?”老者臉色一沉,道:“我好心勸你等向善你們不聽,你們非要一意孤行,那可怪不得我了!”閃電般撲了過去,掌打指戳,瞬間將那幾名大漢悉數打倒,一人掙紮起身,正待要逃,那老者大喝一聲,飛身縱起,宛若一頭巨鷹飛過那人頭頂,單手下落,喀嚓一聲,那人琵琶骨已被他捏得粉碎,那人慘嚎一聲,暈在地上。
陳青桐抱拳道:“老前輩武功實在高明之極,佩服,佩服!請問前輩尊姓大名?”
那老者一笑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乃是江湖本分。老夫免貴姓顧,顧青山,是青城門下。”青城一派,年深日久,但凡江湖中人,無人不知。陳青桐連忙施禮道:“老前輩仗義出手,晚輩欽佩之至。”顧青山哈哈一笑道:“不敢,不敢!”陳青桐心頭一動,問道:“請問前輩,有沒有聽過一個名叫‘紅葉峰’的地方?”顧青山眉頭緊蹙,搖頭道:“老夫縱橫湖海,不知有這個名字的地方,你從哪裏聽來?”陳青桐不答他的問話,心中卻暗暗生疑:“鳩盤鬼母莫非故意誑我?世上山嶽無數,也許真的如玄機二老所言、根本沒有紅葉峰這個地方?”心中正在失望,卻聽顧青山道:“是了,我昔日聽師兄說起,當年武林中有一位絕頂高手,門下專門收留天下傷情失意的女子。但遇上負心之男子,輕者棍棒痛責,將衣服剝去,吊在樹上示眾;重者一劍穿心,當場送他歸西。這位武林高手所住之地,便叫紅葉谷。莫非世人以訛傳訛,卻將一‘谷’誤作一‘峰’了么?”
陳青桐心中大喜道:“請問前輩,此谷在何處?”顧青山搖頭道:“這個老夫倒是不知。這位身份神秘之極的武林高手最後現身江湖,卻是在兩年前。當時鐵掌幫幫主楊虎嘯始亂終棄,因為歡喜一個粉頭,聽其唆使,狠心將糟康妻子休棄,鐵掌幫名頭非小,因此此事在江湖中傳得沸沸揚揚,後來被此人知悉,便約他月圓之夜到杭州西子湖畔決鬥,替那位糟糠之妻討個公道。楊虎嘯固然理虧,但他成名已久,自恃武功,便帶了師弟‘毒砂掌’淳于玄赴約。二人爭鬥情形怎樣,外人無從得知,只是第二日,楊虎嘯便橫屍水中,渾身被水浸泡,早已浮腫得無法認清面目,一命嗚呼了。他的師弟淳于玄不知因何,竟也因此變得頭腦糊塗,狀若白痴。若有人問當日情景,他便大發瘋癲,見人便打,見人便咬,直與瘋狗無異。”陳青桐聽到這裏,不禁啊了一聲。顧青山道:“你認識淳于玄?”陳青桐道:“曾見過一面,如老前輩所言,那人果真有些怪異。”顧青山點頭道:“從此以後,那位高人絕跡江湖,再也無人知他消息。外界傳說,他隱居紅葉谷中閉門封劍,從此不問江湖中事。他手段狠辣,自隱居後果然也沒人敢去他門上叨擾,以他喜怒不形於色的性情,上門去找他的麻煩,可不就是自己活得不痛快、想要找死了么?”陳青桐暗道:“想必這位高人本是女子,否則天下負心之人極多,有男有女,為何只找男子的麻煩,卻放任紅杏出牆之婦?”只聽顧青山道:“老夫要去山東訪友,天色已晚,我知道前面有一個往來商人自營的一個‘驛站’,我與小兄弟一見如故,不如我們一道前去投宿如何?”
陳青桐道:“恭敬不如從命,請問這位姑娘可有去處?”
那女子擦乾了眼淚,道:“我家在遼北,離此千里萬里。”顧青山道:“你一個女子孤身在外,小心為上。你若信得過我們,就跟我們一道走吧。老夫去完山東,正要去遼東看望我門下一個弟子。”女子喜道:“如此拖累老爺子了。”顧青山道:“無妨。我們走吧!”陳青桐取了馬匹和行李包袱,三人一道上路,過不多時,果然在山坳間望見炊煙裊裊,三人近前,果然是一座簡便的驛站。顧青山道:“金宋交兵,往來客商安全無着,因此在此山坳中營建了這所驛站,往來歇腳。只是驛站中簡陋,不知你們兩位過不過得慣?”
那女子道:“我從小到大,也是苦出來的,但能遮風避雨,我就沒事。”陳青桐也道:“我在山中露宿也是要休息的。請問姑娘尊姓大名?”那女子臉紅了一紅道:“我叫林姑。”顧青山笑道:“這名字好,清秀得很呢。”三人邊走邊說,走進驛站,一問才知,驛站住滿了往來客商,只剩了一間小房和一間大房。陳青桐先給了房錢,把兩間房都要了,在驛站中草草吃了些東西,各自回房。林姑和陳青桐用大房,顧青山進了小房。陳青桐和林姑進了房間,拱手道:“男女雜處,本不合禮數,此處荒蔽,姑娘就請將就一晚。這張床就留給姑娘休息吧,我坐在椅子上休息休息就好。”林姑淡淡一笑道:“我一個女子都不怕,你倒怕什麼?我年紀比你還大呢,還有,你看我是女子不便么?”陳青桐道:“只怕人家嘴裏的閑話,有傷姑娘名節。”林姑一笑道:“你今年有二十歲了吧?我三十一歲,比你痴長几年。若是在我遼北老家,女孩兒成親的早,只我這年紀,便是兒子,也跟你差不多大了。”陳青桐哭笑不得,道:“那還是姐姐睡床,我在椅子坐着就行。”見林姑不肯,正色道:“姐姐若是不肯答允,我可不敢請姐姐留下。”林姑見他執拗,只好答應。當下分頭收拾。陳青桐餘光見着林姑在蚊帳中脫衣,膚光如玉,身形玲瓏剔透,登時臉紅耳熱,暗道:“明日萬不可再和她同處一室。”
半夜時,陳青桐運起鍾梓玄傳授的法門調息打坐,忽聞“叮噹”數聲鈴色聲從窗外傳來。那聲音輕而不脆,若隱若現,他回頭一望,但見林姑沉睡正酣,也不敢驚醒她,躡手躡腳穿了鞋走了出去。卻聽黑暗之中,又是一聲輕響。陳青桐狐疑不定,暗道:“莫非是賊人?”順手摸起門閂,輕手輕腳走了過去。
鈴聲若響,他便循聲摸索,走開幾步,悄無聲息,一時不知所措,躊躇一間,鈴聲又響,便似故意引誘一般。陳青桐來到驛站之外,但覺夜風清涼,月色之下,鈴聲如魅,聽來倒有幾分詭異。四周空無一人,只聽山風呼呼作響,陳青桐心頭暗道:“想是有鬼么?無知的鬼物,我倒是不怕。”默默念誦佛經,皆是正道浩然、百鬼趨避躲閃之類。驀然覺得一陣幽香傳來,耳旁似有風聲,轉頭望去,卻是一朵雪白的花瓣,自半空飄然落下,輕輕落在自己肩上,不覺釋然,莞爾道:“原來是小小的一片花朵。”驀然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這裏離山頭甚遠,四周平地,此花從何處而來?”一念之想,登時心中發毛,雙手緊握門閂,掌心之中冷汗涔涔。
片刻只聽叮的一聲再響,如絲弦彈撥,陳青桐道:“是誰裝神弄鬼?”話音方落,又有幾片花瓣飄落。陳青桐抬頭一望去,不禁大吃一驚,看見在那驛站樓頂之上,站着一個白衣女子,恍惚之間,衽袖飄飄,面目身形,一概模糊不清。陳青桐嚇了這一跳,抱拳道:“這位姑娘,此刻已然三更,你就算有登高遠眺之好,也不該半夜爬到屋頂上去罷?”
那女子答非所問,幽幽嘆道:“我非人,乃是索命的鬼罷了。”陳青桐聞言,反倒不怕,呵呵一笑道:“姑娘,你便自認是鬼,那也由得你。只是你半夜搖鈴,實在擾人清夢。”那女子冷冷地道:“笑話!我就是半空的遊魂,飄逸逍遙,如何在你的眼裏,卻成了孤魂野鬼了?可見得人不讀書,就不識清雅、難辨精緻。”撒下幾片花瓣,又道:“我這是招魂鈴,不晚上搖,難道倒要白天來搖不成?”似乎有意與他為難,又將手中的鈴鐺搖晃幾下,甚響甚急。這般賭氣,身上那幾分鬼氣頓時蕩然無存,反如一個鄰家小妹,任性淘氣一般。
陳青桐暗暗好笑道:“鬼若都似你的這般脾性,那可就好玩得很了。”朗聲道:“上仙說得也有道理。只是你搖鈴也罷,卻不該到處播撒花瓣,實在有礙整潔。”白衣女子又冷冷地哼了一聲道:“鬼便是鬼了,什麼上仙?不過說你兩句不讀書罷了,卻變得這般文縐縐叫人肉麻。我隨意亂扔花瓣又怎樣?一夜風吹,天明之時,你還能在地上看見半點它們的影子?”陳青桐困意漸濃,抱拳笑道:“是,是,我錯了。請教姑娘高姓大名?”白衣女子微微一笑,道:“你想知道我的名字嗎?我偏不告訴你。”陳青桐碰個軟釘子,笑道:“既然如此,在下不敢打攪姑娘夜遊拈花的雅興,自去呼呼大睡,就此告辭。”打個哈欠,往艙下走去。
第二日,林姑早早起來,道:“恩人睡得可好?”陳青桐想起昨晚之事,甚覺有趣,道:“還好。”卻見顧青山來敲門,道:“小兄弟,外面出事了,你跟我來看看。”陳青桐愕然,心中好奇,也顧不得早飯,便與他出門到了驛站廣場之上,但見眾人蜂擁一團,指指點點,或驚疑,或揶揄,陳青桐抬頭一看,登時哭笑不得。但見昨晚那白衣女子所站之處,吊著一個男子,上身赤膊,雙手倒剪,口中塞着一個核桃,支吾啊呀,胸前掛着一條紙符,上寫“我要偷”三字。眾人各自奇怪道:“這寫話兒,如何只寫一半?他要偷什麼?”議論紛紛。有人笑道:“你看他衣裳褪盡,只穿一條褲子,自然是偷人了。”言罷,清風吹過,將那紙符掀轉一面,赫然“翠胭脂”。眾人恍然大悟,道:“原來是偷盜迅示,要得什麼翠胭脂?”顧青山飛身而起,橫掌一揮,吊著那人的繩子登時斷裂開來,那人噗通一聲掉下,塵土飛揚,半天也爬不起來。陳青桐上前將那人口中的核桃取出,問道:“兄台,為何這等狼狽?”那人驚魂未定,喃喃道:“我可活着,我可活着?”待驛站掌柜取茶水喝了,那人心神稍安,破口罵道:“他奶奶的,這驛站有鬼不成?老子起來小解,撒到一半,被人從背後放倒,醒來之時,便掛在這樓頂屋檐之上,口中又被堵塞了硬梆梆的東西,不能言語,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眾人嘖嘖稱怪,道:“這處驛站自建始,可從未碰見這樣的蹊蹺事!”卻聽一人嚎啕大哭,捶胸頓足,好不傷心。眾人驚問緣故,他道:“我便是翠胭脂的主人。此物出於蘇州綉雲軒,乃是稀世珍品,被賊人盯上,那可如何是好?”有人道:“一定要找出這個賊人。”眾人道:“不錯,他既不是天上的飛鳥,必定還在這驛站中!”要知那驛站背後乃是無路可去的茫茫叢林,前面只有一條路可走,驛站外門晚上是關着的,門戶粗壯,用的都是一人抱的大樹加工而成,半夜逃走,只怕不易。
那驛站上下共有三層。其中一人道:“賊人長得什麼模樣?你我大家皆未曾見識,怎能識別?”又有一人道:“不錯,而且此刻沒有失物旁落。既然無有贓物,便將驛站搜個底朝天,也一樣不能捉他賊贓。”掌柜的臉色一變,道:“不好,我們都出來看熱鬧,房中空虛,若是賊人乘虛而入,豈不糟糕?”此言一出,好似往水裏扔了一塊大石頭,頓時掀起軒然大波。眾人皆道:“不錯,不錯,快回去查看!”紛紛往各自房屋奔去,莫不驚慌失措,稍時便聽得有人號啕大哭,叫道:“這是哪一個天殺的,將我荷包偷去,一文也不曾給我留下。”後面有人道:“你哭什麼?荷包不是系在你的腰后嗎?”那人依言摸索,果真如此,不覺羞愧,喃喃道:“我只顧看待桌椅廚櫃,偏偏忘了自己早已將之隨身攜帶。”眾人哈哈大笑。出此消笑話,各人檢視更為仔細,好在物什完好,並無遺失。
白日無恙,到了夜間,陳青桐無論如何再不肯與林姑同在一房,道:“今日我與顧前輩同住一室,以免姐姐尷尬。姐姐一人住在這裏,別忘了將門戶閂好。”林姑無奈,道:“如此便托弟弟之福。”陳青桐道:“我站着能睡,坐着也能睡,隨意可為。這床正合姐姐用。”林姑大為好奇,道:“站着也能睡么?兄弟你睡來我看。”顧青山正好來找陳青桐,聽了呵呵一笑,撫須道:“能睡的,只是這法子可不好學。”陳青桐精神尚好,便提了一壺茶,到顧青山房中閑聊。三人高談闊論,什麼奇風異俗、江湖紛爭,種種故事,皆是興緻昂然,更無睡意。林姑也湊了過來,說些遼北雪漠、蒼莽風景之事,各自興味則濃。
到了二更,各人這才罷談,各自安歇。陳青桐出門小解,正往回走,忽然聽得左近似有動靜,急忙躡手躡腳過去,偷偷一看,卻見驛站角落之中,一名蒙面的白衣女子一手挎籃,一手執刀,正迫驛站掌柜的脫衣服。那掌柜的又急又怕,哭喪着臉將長袍脫了,遞給白衣女子。那女子哼一聲道:“臭男人的衣物,也是臭烘烘的,給我作甚?”喝道:“褲子也脫了!”掌柜的大驚,顫聲道:“姑娘,昨日將人吊在樓上、口中塞核桃的就是你?”
白衣女子一笑道:“是我你便待如何?難不成你想為他報仇么?”掌柜的連道不敢,哀求道:“昨夜他只脫了上身,褲子卻不曾動,我是好人,你就饒了我吧!”白衣女子長刀一擺,道:“你若不脫,喀嚓一聲,剁了你的驢頭。”寒磣磣刀光雪白,只唬得掌柜的心驚肉跳,只好除去長褲,卻將裏面貼身的內褲也降下幾寸。女子罵道:“狗才,你敢輕薄於我?”
陳青桐躲在一邊,再也按捺不住,站起來怒喝道:“無恥女子,怎敢如此輕薄大膽?”拔足跑來。那女子嘻嘻一笑,道:“女子劫男,那也是異性相吸,你急急跑來阻我,莫非有斷袖之僻?”陳青桐大怒(所謂斷袖之癖,卻是當年西漢哀帝醜惡之事,因男子董賢,俊俏無比,顏色更勝六宮粉黛還要漂亮,且“性柔和”、“善為媚”,遂極其寵愛,從此同車而乘,同榻而眠。一次午睡,董賢枕着哀帝的袖子便睡著了。哀帝想起身,卻又不忍驚醒於他,隨手拔劍,割斷了衣袖。如此同性之戀,委實顛沛倫理,有逆綱常大德。)道:“口不擇言,胡說八道!”卻看她將掌柜的推開,揶揄道:“他要你,我便不要你了。”掌柜的驚魂未定,轉身就逃。女子道:“你的衣服不要了么?”輕輕踢出一腳,那外袍在地上滑出,掌柜的哪防得許多?撲通一聲,摔個跟斗。陳青桐喝道:“你究竟是誰?”女子嘻嘻笑道:“我偏不告訴你。”拔足就跑。陳青桐哪裏肯舍,提棒就追。
那白衣女子步伐不快,卻極怪異,每每陳青桐伸手要捉她時,手去處卻如觸風探霧一般,她輕輕一閃便閃了出去。陳青桐暗暗驚奇。白衣女子笑道:“你如此費力,窮追不捨,以為能逮住我么?”陳青桐又氣又急,腳步加快,目光不知不覺往她腳上看去。初時迷迷糊糊,不能分辨清晰,漸漸似乎看出端倪,不知不覺之間,忽生模仿之意,倏地兩腳相絆,一時拿捏不住,撲通摔倒,額角觸地,登時眼冒金星。白衣女子噗哧一笑,轉身回來,輕輕道:“這位大俠,我若是將你也剝去衣褲,吊在那桅杆之上,豈非大妙?”
陳青桐以手揉額,道:“那又怎樣?我本坦蕩而來,一絲不掛,你若是歡喜看我赤條條的白膚凝脂,我索性在此寬衣解帶,讓你一飽眼福,還更方便!”果真動手動腳,脫起衣服來。白衣女子愕然笑道:“好不要臉識羞、遮沒臉皮的一個獃子,你一心曝露,我還不愛看呢!”陳青桐一躍而起,又伸手去抓她,不過數步,撲嗵又摔一交。白衣女子忍不住笑道:“你要學我的身法嗎?要學我的輕功,若非聰明絕頂、過目不忘之武學奇才,便是狂妄自大、無知無畏的狂妄渾人。方才我探你骨骼,絕非骨骼清奇、天資極慧的不世大才,還是省省心思、安分守己的好。”陳青桐滿臉通紅,道:“你那身法有什麼好?誰要學了?”趁她說話不備,雙臂用力一撐,飛身而起,眼前一花,卻又撲個空。白衣女子道:“你還要捉我么?也罷,此刻夜色清涼,月朗星稀,正好追逐取樂。咯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