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是我的仇人。

第六章 他,是我的仇人。

一副兩尺來高的絹畫。

女子有些吃驚,細細打量起這副畫來。

畫中無他,只有一個側身而立的女人。

畫中的女人,身量纖細,卻無扶柳之態。這女人身穿紫色勁裝長裙,透出一股英氣。她的臉側向一旁,正頷首沉吟。她劍眉星目,面容絕美卻是說不出的凌厲。

這絹畫,質地精美。

畫工極為精細,可知作畫之人,是如何苦心孤詣。

畫中女人,惟妙惟肖,簡直彷彿就要從畫中走出來一般。

最奇的是,這畫中之人,竟和素衣女子,長得一模一樣!

女子看罷,連連後退,彷彿不可置信。

突然她的身後,傳來溫和的男音:“若淵前輩。”

女子驚疑地猛一轉身,發現自己的身後,赫然站着那個守燈的年輕人。

年輕人的手中,還擎着一支玉笛。

女子的臉上,陰晴不定。她的腳步,竟然晃了晃,彷彿有些趔趄。

年輕人有些擔憂,打算上前扶住女子。

女子卻一甩手。

這貌似隨意的一甩,竟然力道極大,將年輕人推出去數步。

年輕人有些尷尬,低頭一揖:“若淵前輩,失禮了。”

這個女子,正是凌若淵。

凌若淵刻意將神色緩了緩,恢復了之前冷清的表情。她望着年輕人,問道:“是你在吹笛?”

年輕人將自己手中的玉笛輕輕撫了撫,朗聲道:“正是晚輩。晚輩戴天。”

凌若淵的臉上,閃過一絲失望的神色。這一絲失望,卻是一閃而過,很快在她雪山般的冷峻表情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緩緩踱步到絹畫跟前,若有所思地盯着畫中人。

良久,凌若淵才喃喃自語般道:“作畫者,何人?”

戴天的臉上,出現遲疑的表情。隨即他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雙手抱拳,打算張口作答。

誰知凌若淵卻冷冷打斷了他:“玉缺,九劍門先祖所造,名動天下之劍。又是何人給你的?”

戴天一愣,有些不知所措。

不待戴天回答,凌若淵已經緩步走到了絹畫旁的連廊邊緣。她伸手挽起竹簾,正見一派山中月景。

從絹畫旁邊的連廊望將出去,正好看到一輪新月,明晃晃地掛在無雲的皓空中。月空下,是一道幽深的峽谷,谷中升騰着如夢似幻的煙霧。這個茅屋,正好坐落在峽谷的一側崖邊。而茅屋對面的山崖之上,赫然竟是凌若淵冰封的山洞!

凌若淵一驚,挽着竹簾的右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她不禁握緊了自己右手。手中的竹簾瞬時碎成飛屑,隨風飄散。

她眉頭緊鎖,閉目沉思起來。

戴天尷尬地站在凌若淵身後,也不敢出聲。

良久,凌若淵睜開眼睛,彷彿又恢復了雪山般的高冷。

她沒有回頭,只是提高了音量:“這個茅屋,就在醉月崖山洞的對面。這個茅屋,又是何人所造?”

不知為何,這連連的問題,讓戴天冷汗淋漓,心亂如麻。他呆立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凌若淵一聲冷哼:“作畫之人,賜劍之人,造屋之人,都是同一個人吧?”

戴天低下頭,神色黯然,澀聲道:“正是。”

凌若淵臉上突然閃過厲色,隨即,她竟然仰天大笑起來。

戴天看見凌若淵喜怒無常,卻是心中惶恐,惴惴不安。

果然,他的不安很快應驗。

只見凌若淵猛一轉身,右手向前一伸,轉眼就將絹畫抓到了手中。

凌若淵雖已年逾古稀,卻是一副少女模樣。她的纖纖玉手,此時卻如同利爪,瞬時讓絹畫支離破碎。

見到絹畫破損,戴天大急。他不顧一切地衝到凌若淵跟前,伸手去搶奪絹畫。

看到戴天竟前來奪畫,凌若淵大怒。她快步向後連退數步,躲過戴天的雙手。

接着凌若淵一個轉身,閃到戴天身後,她一掌擊出,正中戴天後背。

這一掌,顯得有些輕飄飄的,顯然未用全力。但戴天還是向前飛出,摔了個狗啃泥。

戴天驚慌地爬起來,正好看到,凌若淵右手擎着已碎的絹畫。

凌若淵面無表情,手中突然騰起火光。

轉瞬間,她手中的絹畫,就被火光吞噬。

凌若淵右手向上一拋,破碎的絹畫,化成點點火花,一下子飄散到空中,再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

火花如同漫天花雨,星星點點,明滅交錯,美得動人心魄。

但這美,又分明帶着毀滅和悲涼。

星星點點的火花,很快化為灰燼,落在松木的地板上。

戴天出神地望着滿地的飛灰,就像丟了魂一樣。

半晌,他才脫了力一般,軟軟地跪倒在地上。他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地板上飛灰。

但還沒有觸碰到飛灰,戴天就用雙手捂着臉,痛哭起來。

一邊痛哭,他一邊喃喃道:“為什麼?你為什麼這麼狠心?”

“狠心?”凌若淵眉頭輕皺,冷哼一聲:“你可知,這作畫,賜劍,造屋之人,究竟是誰?”

“誰?”戴天一聽,覺得這麼個簡單的問題,卻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

凌若淵的臉色卻陰沉下來,聲音也變得冰冷:“他,是我的仇人。”

“仇人?”戴天聽了,突然變得異常激動。他站起身來,將手中的玉笛舉到凌若淵面前,高聲道:“如果他是您的仇人,他為何要夜夜對着您的畫像吹奏這首長相思?如果是仇人,他為何要幾十年來,日日守着山洞中的一盞孤燈?”

“他是為了贖罪!”凌若淵大怒,臉色變得陰厲可怕。

說罷,她一把搶過戴天手中的玉笛,狠狠地擎在手中。隨着五指一用力,玉笛上立即出現可怕的裂紋。

“不!”戴天瞬時臉色煞白。他語無倫次地哀求道:“若,若淵前輩。我求您,不要毀了它。這是師父,留給我唯一的東西了。”

“你說什麼?”凌若淵一下愣住了。擎着玉笛的手,僵在空中。

她彷彿自言自語般道:“他是你師父。他……”也不知為何,凌若淵的心中,突然沒來由的驚慌起來。

她曾經歷經過變故,離別,背叛,也曾游弋於刀光劍影,腥風血雨,但這些從來,沒有讓她害怕過。

而現在,凌若淵卻發現自己,竟然害怕得說不出話來。

她的心,像是被人抓在手裏,一寸寸地被勒緊。

這種感覺,讓凌若淵覺得不能忍受。

自己曾經費盡心力,只為了不會受制於人。

但如今,自己去而復返,流連安樂山,踏月追尋笛聲而來,究竟是為了什麼?

只是為了知道一個答案嗎?

還是為了一個人的下落?

對否?

錯否?

值得否?

凌若淵覺得自己一時心亂如麻。

怎麼四十年過去,自己還是這樣優柔寡斷,感情用事?

簡直不能原諒!

這種矛盾和自責,讓凌若淵痛苦不堪。

她一咬牙,將擎在手中的玉笛,往戴天懷中一塞,竟然扭頭決然離去。

跑出連廊,山中凌冽冷風襲面而來,讓凌若淵瞬時清醒了。

她揮了揮衣袖,仰頭望向明月。

明月那麼清冷,萬年孤寂,卻始終如初。

往事如煙,又何苦糾纏?

凌若淵彷彿心中驀然澄明。

她望了望月夜下蜿蜒的來路,自嘲般地輕笑一聲,就要離去。

卻發現有人將她一把拉住。

凌若淵回頭一看,竟是戴天。

戴天放開凌若淵,神色有些哀傷:“若淵前輩,您,就這樣走了?”

凌若淵也不答話,只是自顧自地向前走去。

“若淵前輩。”戴天見凌若淵不為所動,高聲道:“您月夜追尋笛聲到此,難道不是因為師父?”

凌若淵腳步一滯,卻並未停下來。

戴天也自顧自地說道:“您說師父是您的仇人,我斷然不信。他苦守您三十五年,也定不是為了贖罪。”

“三十五年?”凌若淵終於停了下來。她沒有回頭,只是聲音有些顫抖:“什麼意思?”

“五年前,師父已經仙逝。”戴天眼圈一紅,澀聲道:“他讓我,繼續做您的守燈人。他說,洞中歲月孤寂,有一盞明燈相伴,也是慰藉。”

但是這些話,凌若淵彷彿並沒有聽見。

她已經振衣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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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癲狂半生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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