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宵苦短

春宵苦短

夜兒埋着頭強自鎮靜,只見階下那雙龍靴緩緩上前,定在她身邊。她越發苦着臉不敢作聲,卻聽院裏一陣腳步聲,眾人像得了號令似的,齊刷刷地退下。一隻粗壯的手臂就地一撈,她還沒反應過來,眼前便天旋地轉地翻了個兒——鍾啟明竟將她扛上肩頭,大步朝寢殿走去。

“皇上,皇上!”殿門“吱呀”閉合,夜兒慌了,拚命地扑打:“別……放我下來!”

鍾啟明置若罔聞,直將她甩在寬大的卧榻上,才咬着牙獰笑:“不是要霸着朕嗎?不是要讓朕沒空寵幸別人嗎?當著滿宮的護衛和下人,叫朕的臉往哪擱!”

夜兒一骨碌爬起來,他說一句,便抄起一隻枕頭奮力砸過去。枕頭砸完了,便扔香囊、扔扇子,但見鍾啟明兩手各抱着一隻枕頭,不甚敏捷地左閃右躲。末了,他欺近前來,又愛又恨地嘆了口氣。

“只會胡吹大氣,怎麼就沒點……真材實料呢?”

夜兒已經摔無可摔,兩手空空地杵在榻上,板著臉盯着他,盯得眼角都有些發紅。許久,才微微哽咽道:“皇上當真?”

鍾啟明將那雙枕頭一拋,順勢扯下綉着如意龍紋的罩袍:“都這會兒了,還能有假?”

話音剛落,寢殿裏一片漆黑——夜兒摜翻了燭台,轉身一撲,只聽“咚”地一響,緊接着窸窣聲起,伴隨着高低起伏的喘息。

不知隔了幾道宮牆,傳來提鈴宮女略帶嘶啞又凄清的宮詞:“龍鳳呈祥,和合如意。瓜瓞綿綿,四海清平……”

“霸着朕的滋味如何?”天光大亮,夜兒迷迷糊糊地剛一睜眼,便聽耳邊一聲悶笑。

“皇上……”夜兒半閉着眼,含含混混地掛着鼻音。

“嗯?”

“對不起……”

鍾啟明不會知道,昨夜他沉沉睡去,她卻忍着酸困咬破了指尖,在身下狠狠地划著。他更不會知道,他捧出一顆熱乎乎的心,以為換到了她的心,她卻從來不曾給過。

鍾啟明顯然會錯了意:“母后是中風痰厥,太醫說,她早有兆頭。朕知道你受了委屈,不怨你。不過,”他話鋒一轉,翻起身定定地瞧着她,“你若還不肯坦陳心跡,便當真辜負朕了。”

“坦陳……什麼心跡?”

夜兒茫然看着他,肩筋卻不由得越綳越緊。

“別人不知道,你當朕也看不出來?”鍾啟明一聲長嘆:“這一年多,你無論喜怒哀樂,總藏着一團心事,不肯對朕說。朕不願逼你,只是不明白,朕是天子,你是朕的枕邊人,有什麼難處,還需要遮遮掩掩嗎?”

夜兒渾身一震,鼻尖竟忍不住微微發酸。

原來,她只是自以為天衣無縫……原來真心體貼一個人,竟能察覺她所有說不出口的苦衷。

那些話就在她喉間翻湧着,然而於賀的催促聲適時地響起,打破了她虛妄的白日夢:“皇上,該上朝了,今兒可是薄將軍入朝的日子啊。”

“薄將軍?哪個薄將軍?”夜兒身子一軟,險些滑到榻下,忙被鍾啟明攬住:“別急啊,你不知道,這可是今年最大的喜事了。”

原來葉照鴻任戶部尚書時,為了賑災所需,極力主張將通天島的鹽田、商埠收歸朝廷。他一死,通天島意外得了喘息之機。於是北伐韃靼期間,薄雲開十分知趣地帶兵彈壓蠢蠢欲動的瀛洲,以解朝廷的後顧之憂。

北伐失利,朝廷重金向韃靼求和,卻激起了瀛洲人更進一步的貪慾。瀛洲王長子親自挂帥,妄圖舉一國之力攻佔通天島,以換取儲位。

通天島越發孤立無援,饒是如此,直到北伐大軍班師,薄雲開仍舊死守南境。一個月前,他終於用計狙殺了瀛洲王長子,打得瀛洲潰不成軍。

“朕要當面賞他!有他在,平叛就有望了!”鍾啟明手舞足蹈,夜兒只得五味雜陳地陪着笑:“果真是……忠臣良將啊。”

“你昨夜受累了,好好歇着,朕不急。”他惡作劇似的,俯身悄悄道:“朕知道,你為朕排了一支舞,正好,晚宴上跳給朕看。”

“皇——”夜兒還沒來得及推辭,臉上的“黃雀”便被冷不丁地啄了一口。鍾啟明揚長而去,笑得分外得意:“不用怕,朕就是你的底氣。朕也想讓列位臣工看看,這就是朕最心愛的女人!”

夜兒胸口一陣陣煩悶,岳琅找到她時,只見她獨自縮在午後的紫藤架下,對着滿池開到半殘的菱荇蓮花出神。

“打聽到了嗎,晚宴上都有誰?”她面無表情地問。

岳琅遞過一張紙,將手輕輕放在她肩頭:“該回去用膳了。”

“沒胃口。”她掃過季萬籌、杜先、上官靖等人的名字,刻意忽略了薄雲開,卻在末尾怔了怔:“胡佐?”

夜兒還記得,她曾在傳音閣蒙面引逗過這位“馬屁精”。這下卻犯了難,倘若晚宴上她不蒙面,勢必躲不過薄雲開;但若是蒙面,又怕胡佐認出來。

“難辦……”她攥着面紗冥思苦想,忽聽一把稚聲稚氣的嗓音道:“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兩人回頭一瞧,只見一個垂髫女童蹲在長廊外,拿着枯樹條隨地塗鴉。她容貌俊秀,眉目間自帶幾分英氣,小小的個頭都被花葉遮住,叫人難以察覺。

“三歲小孩懂的還挺多。”岳琅皺着眉笑:“你是誰家的,怎麼一個人在這兒?”

小女孩霍地站起來,鼓着腮幫子:“我都四歲了,才不是三歲小孩!”

她蹲得太久,乍一起身,便頭重腳輕地晃了幾步。岳琅趕忙蹲身扶住:“好好好,不是就不是。那你說說,我家娘娘不肯用膳,怎麼辦呢?”

她一本正經地想博夜兒一笑,但見小女孩靈動的大眼睛忽閃幾下:“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夜兒“哧”地一聲笑了,起身將女孩抱進懷裏,微微偏着頭,花冠上長長的金線墜着紫水玉,在肩頭掃來掃去。小女孩看得有趣,伸手去捏:“紫藤花?我也喜歡戴,可惜第二天就開敗了。”

“是啊,”夜兒不自覺地隨着她嘟起嘴,“我也有件難以兩全的事,愁得很。”

“這個容易,”小女孩在她懷中搖頭晃腦,“兩害相權取其輕!”

夜兒神色一動,飛快地思量着,卻見於賀帶着幾個太監匆匆趕來,遠遠瞧見便直拍大腿:“哎喲,我的小祖宗,怎麼跑這兒來了呢?皇上和薄將軍都急壞了!”

夜兒手腕一酸,差點將孩子摔下去,嚇得岳琅忙伸手護着。於賀擦着額汗,虛虛施了一禮:“娘娘累了,將孩子交給奴才吧,皇上還等着呢……娘娘?”

夜兒這才回過神,神色複雜地望着懷中。

“你,你叫……”薄北辰三個字在嗓子眼裏輪轉,她卻梗着喉頭,一個字也念不出來。於賀一招手,兩個小太監低頭上前,硬是從她手中接過孩子。只見於賀攏着兩手,訕訕地賠笑:“娘娘見諒,這是薄將軍之女,跟着進宮面聖來的,恐怕不能陪娘娘玩笑了。”

說著,他帶人便走,哪知小女孩臨走前,竟還回頭沖她笑了笑,脆生生的童音直擊人肺腑:“我叫薛北北!”

夜兒一時有些發懵,扶着白石廊架緩緩坐下。岳琅也是一頭霧水,關切地扶着她:“你這臉色……”

“是南荷的孩子。”她簡短地沉聲道,岳琅卻越發不明就裏:“那她,跟你姓?”

“別亂說,”夜兒也捋不清心頭這幾團亂麻,只得長出一口氣,“走一步,看一步吧。”

當晚宮宴上鐘鼓齊鳴,夜兒輕紗蒙面,穿着初次面君時的桃紅舞衣翩然登場。鍾啟明一見,兩眼便盛滿了笑意,只見她帶着一群舞姬輕歌曼舞,繪着彩蝶的摺扇在指尖上下翻飛,與頭頂的紫藤花冠相映成趣。

扇面一張,堪堪橫在眼前,夜兒極快地朝右一瞥。季萬籌為首,緊鄰的是素未謀面的戶部尚書,相貌酷似太后的杜國舅……見末座的胡佐醉眼微醺地望來,神色間若有所思,她摺扇一合,身隨扇轉,遁入舞姬圍成的三重圈內,宛如碩大的重瓣花中最嬌嫩的新蕊。

外層的舞姬們次第下腰,她衣袂輕揚,不勝風露似的倒仰下去,趁機掃了一眼左首,果然尋到了那個燈火闌珊處的身影。

那人一襲青色官袍,額上又添一道新疤,眉眼低垂,嘴角掛着淡薄的笑。除了偶爾舉杯應付同僚,他一心都系在身邊的小女兒身上,哄着她喂湯喂飯,幫着她剔骨擦嘴,甚至無暇瞟一眼曾經最愛的歌舞。

夜兒眉心一緊,轉而又是一松。鼓聲驟急,她直起身飛快地旋轉,剎那間,無論寶座上的皇帝,還是陪坐的旁人,在滿堂掌聲中都成了一閃即逝的霧影。

可惜她轉得太快,面紗竟冷不丁地滑落了一角。薛北北率先跳起來:“是你啊!還是吃不下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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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家丫鬟白切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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